桂哩小姨走了，两天前我去看望她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但还知道我是谁，并含糊不清地叫着我的名字。那天我与妻子回家就知道小姨就那几天的事了。

小姨是农历八月生的，正是桂子花开，十里飘香的时节，四十天后，我的外婆便将她抱养过来了。母亲比小姨大三岁，是春天生的，乳名叫春花，外婆便顺理成章地给小姨取名为桂花，小名就叫桂哩。

那个年代的女孩是不许出门去野的，因此母亲便带着小姨常常躲在家里玩家家。那时，外婆家很穷，中午基本上是没有饭吃的，好在院子里有几株柚子树，小姐妹俩打一个柚子下来便能充饥。

一天中午，住在隔壁的五外婆（五外公做了个小官）将有点腐烂的辣菜心倒掉，母亲与小姨发现后如获至宝，趁五外婆回房间之际，一溜烟地跑出来，将地上的辣菜一股脑地捡了进去，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又一天中午，难得有顿饭吃，可当母亲打开沙锅一看，已经被狗吃了个精光，七、八岁的母亲便迁怒于小姨，在小姨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几个重重的巴掌。

不久，外婆为了让母亲能吃饱饭，把母亲送进了贵溪天主堂免费读书，还包吃住。母亲天性喜欢读书，而且非常活泼，学校的老师和教会的神甫都很喜欢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但是小姨死活不愿读书，却非常喜欢跟外婆学做女红（ɡōnɡ）。这便注定了她姐妹俩一生的不同。

日本侵略中国，神州大地到处留下了日寇的暴行和灭绝人性的细菌战。外婆自然不可能幸免于难，生疮烂脚，总是好不了。于是请贵溪九牛岗陈家有名的草药郎中陈礼成治疗。陈郎中的草药非常见效，几副草药敷上去，创口便一天天地在收口子，可是很奇怪，总在口子将要收拢时又慢慢地烂开了。几次三番，几次三番的这样，钱也没有少郎中的，外婆百思不得其解，问也问不出个名堂。后来有人提醒外婆，说陈郎中可能是对外婆有所求，又不想开口。原来陈郎中有个儿子正值青春年华，尚未婚配，看到乖巧的小姨做得一手好女红，有意要她做儿媳，却又不想出彩礼。外婆无奈，只好答应了。不几天，脚上的疮便痊愈了。

在城里长大的小姨自然不愿做农村人的媳妇，但一个弱女子如何抗拒得了父母之命？小姨身材娇小，却给姨父生了七男三女，这也就注定了她一生的劳碌命。姨父是个大男子主义，脾气又很不好，经常动手打小姨。可怜伤心的小姨自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想回娘家竟连方向都辨不清，只有逆来顺受。习惯成自然，这种夫权的压迫竟然延续到小姨年过古稀，姨父过世。

小姨虽然是外婆抱养的，但外婆对小姨是视如己出。那时母亲还在教书，经济状况比较好，母亲送给外婆吃的、穿的、用的，外婆都转送给了小姨，母亲知道后也没有异议，甚至加大了对外婆的物质孝敬。当然，小姨的女红做得那么好，母亲脚上的布鞋基本上由小姨长年提供。

民国时期，姨父家人丁兴旺，其父又武功高强，在陈家是有势力的，但家庭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充其量能达到中农水平就不错了。土改划阶级成分时，村上的人为了压倒姨父家的势力，竟将姨父划为富农，这一压就是三十年。加上我外婆家彼时也属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之列，一个个都是牛鬼蛇神，在那查三代的阶级斗争年代，小姨终于找到了根正苗红的吴姓娘家，认祖归宗了。以至于外婆病重、临终的时候，胆小怕事的小姨都没有去看望外婆。那时，母亲已被押送农村交贫下中农管制劳动，基本上没有人身自由，有要事出门都必须求村干部批条，因此母亲与小姨也少有往来。只是一次母亲带我去看望卧病的外婆路过小姨家进去歇了歇脚，小姨冲了两碗糖水给我们喝，不到半小时我们要走了，小姨战战兢兢地喊住我们不要从前门出去，她指了指后门，并交代母亲抄僻静的小路出村，以免被人发现她们藕断丝连。

后来阶级斗争的政策放松了一些，母亲做油漆工，在贵溪信江南北到处找娶亲嫁女人家的家具和嫁妆油漆。当然也会到小姨的村庄找事做，一来二往的，慢慢地又亲近起来了。那时，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的儿子是娶不到老婆的，只有黑五类与黑五类门当户对，因此换亲的很多。那时我小学毕业，失学在家，母亲看到十四、五岁的我个子一天天见长，竟担心起我的成家问题来了。说实在的，那个唯成分论的阶级斗争年代，肯定没有哪家贫下中农会把女儿嫁给我的。因此母亲跟小姨、姨父说：“你们有三个女儿，把一个给我儿子做老婆吧！”小姨和姨父都答应了。我只是听母亲跟我继父谈过这事，少年的我自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当年我只去过小姨家一两次，且当天来回，也没跟她几个女儿见过面。

后来母亲复职当老师，我复学在贵溪二中读书，这事早就被我淡忘了。待我参加工作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后来每次见到小姨、姨父时，我总会莫名其妙地感觉好像欠小姨家什么似的。

一直以来，我很少去小姨家。这次，母亲说小姨病重，要我抽时间一定要尽早去看望她，不然就看不到了。果不其然，我去看她的第三天凌晨，小姨就走了。

小姨出生于一九二六年农历八月廿四日，殁于二○○七年农历八月廿五日凌晨，刚满八十一周岁，九九归一啊。我想这次我的桂哩小姨应该辨得清回家的方向了，也一定认识九泉的路。

小姨，一路走好！

2007年10月30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