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亲 凋 花 开贵溪叶航

发表于-2009年05月12日 清晨6:08评论-3条

在我们家乡/映山红叫亲凋花

兴许是那/像花样凋谢的亲人

清明时节/赶集似的

争相迎接着/尘世亲人的凭吊

那满山映红/定是他们想望的笑颜

陌生而又难忘的父亲

亲凋花开了,满山映红。清明节也快来了,不由我又悲痛地想起了父亲。

“父亲”对我来说是一个缺乏感性认识,脱口而出时却又泪水涟涟的特殊词语;是一场破碎的梦;是一本散落的书,这书读起来太沉重,太辛酸,会揉皱揉碎一个孤儿的心。“父亲”的概念来自于我幼时几个模糊的画面,来自于亲友的回忆和评论,来自于几张黑黄的自传和几帧旧照。

那年,中年父母梅开二度,一年后,无奈的我降生在寒流滚滚,险象丛丛的世间。病入膏肓的父亲中年得子自然是喜出望外;街坊邻居也都惊叹于叶家命不该绝,枯枝败叶中竟开出了一朵鲜花。本来已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的风雨飘摇的家庭居然喜添男丁,后继有人。父亲说:叶家这只眼看就要抛锚的船又可以远航了!于是给我取名为“航”,如同病树的父亲把万木春的希望寄托在我——一片嫩嫩的绿绿的树叶上,并祈望着叶家“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1966年10月的一个秋夜,四十五岁的父亲吐完了最后一口血,悄然离去,不到三岁的我就这样在懵懂无知中失去了亲爱的爸爸。父亲去世的前后情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却又非常清晰地记得父亲生前的三个画面——抱病伏案画玻璃的父亲侧过脸来逗着站在房门边的我;父亲吃面条,先另拿一双筷子夹出一小碗给我吃;一天早晨母亲外出,我醒来大哭,父亲叫姐姐把我抱下楼放在他脚边。父亲躺在床上,亲切、慈祥地叫我给他揉脚。

对于父亲,虽然我知道的太少、太少,但我的怀念却很深、很深。这三个定格画面成了我今生的美好回忆和终生难忘的亲切怀念。

不久我母子下放农村,十年后才迁回复兴路旧居。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说我长得酷似父亲,无论是走路的姿态还是说话的神情,真是子肖其父啊!说的人多了,我便常常感到父亲身上有我,我身上有父亲,父亲就活在我身上,我就是父亲。为此我感到非常欣慰。每每见到与父亲同龄的文人,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常想:要是父亲还健在,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我多次拜访父亲的同学、旧友,深情地听着他们回忆父亲的一切,感觉就像是贴近父亲的胸口,聆听父亲的心跳,感受父亲的喜怒哀乐。常常听人们议论着:“叶老师……”,“叶老师……”,因此学生时代的我就很羡慕“叶老师”这个称呼,并从心里深深地爱上了“老师”这个职业。我常想:将来我也要人们称呼我“叶老师”,于是我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老师”,后来还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我要继承父亲未竟的事业。此后,当有人叫我“叶老师”,就好像他们也在亲切地叫着我父亲一样。只要我的生命存在,父亲就在我心里活着,在我身上延续着,并以不同的方式跟我无声地交流。

三张旧照片

家中珍藏着父亲三张发黄的旧照片,多少年来,想念父亲的时候我常常拿出来端详,每次都好像父亲就在面前跟我语重心长地述说着他的过去,我同时也在对着父亲的遗像哭诉内心无限的痛苦。

第一张是二十七岁的父亲穿着对襟长袍的半身照。其时父亲正和他的同龄人一起做着火红的美梦,用青春热血书写着火红的诗篇。刚从国民党监狱放出来的父亲在民盟地下组织的指示下为贵溪的解放事业劳苦奔波,并成功地说服了国民党贵溪保安团团长汪怀仁率部起义,于1949年5月4日大开城门,迎接解放军进城。照片上四六左右分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满脸刚毅的神情透着一股书生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眺望着远方,憧憬着未来。

第二张是父亲与两位同事的合影。三个人中,父亲更显得文质彬彬,清秀、修长的脸庞透着欣喜,一对大大的招风耳特别引人注目,往后梳着四六分头的发型与时代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一看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有那由对襟长袍而中山装的服装变化展示着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风景,从而告诉人们——“换了人间”。

父亲一生热爱教育事业,此时的父亲正在雄石中学担任教导主任,居然躲过了反右的政治风浪,还以中国民主同盟盟员的身份被中共贵溪县委统战部邀请参加贵溪民主人士学习委员会。

历尽坎坷的父亲乐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学校的老师都是“不才明主弃”的旧知识分子,而“多病故人疏”的父亲与这些“臭味相投”的“乌合之众”常常是对床夜雨,秉烛夜游,正是“发奋忘食,乐以忘忧。”这段时间是父亲人生中昙花一现的美好时刻。

第三张照片是父亲与学生的合影。昔日的风流倜傥在父亲身上已难觅踪影,而眼前的灾难浩劫在父亲身边却险象环生。父亲用呕心沥血的工作来冲淡内心深深的痛苦,身体每况愈下,照片上的父亲显然比以前瘦了很多。那忧郁的脸上写满了长久的压抑、生活的苦痛和感情的迷惘,好像在憔悴的梦里刚刚醒来,他似乎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抑或是国家的命运将横遭不幸。

不久,因毛泽东说“民主党派是资产阶级政党”,父亲被莫名其妙地解职了。一个热爱教育事业的一介文人才三十七岁,就被剥夺了教书育人的权利,从而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的先驱,父亲对此最为痛心。青年时代追求民主、自由的美梦破碎了,另一场噩梦却又在破碎的美梦中诞生。“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鲁迅先生这句话用在父亲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照片里的学生如今都已年过花甲,他们在同学聚会时常常说起父亲,回忆他们的叶老师在语文课堂上讲《孔雀东南飞》时飞扬的神采,在美术课堂上那栩栩如生的绘画,以及生活中那平易近人的慈祥和对学生为人处世谆谆教导中睿智的点化……

聪颖过人的父亲

父亲自小聪颖过人,多才多艺,人们每每谈及无不交口称赞。

父亲贫困潦倒的一生常常靠其聪明时而度过难关,时而“发家致富”。

父亲在资溪山里扛过毛竹,在贵溪火车站铲过煤渣,在河滩上砸过铺铁路用的鹅卵石,在家里搞过雕刻,卷过香烟,打过草鞋,开过杂货店,种过蔬菜,甚至还搞过刺绣……

父亲很有市场营销眼光。有一年,蔬菜的价钱特别好,很多菜农兴致勃勃地一味卖菜竟忘了留菜种。父亲则反其道而行之,他也提篮买菜,自家菜园的菜则全部蓄成菜种。第二年,市面上基本上买不到菜种,“老谋深算”的父亲便以高价抛售。最后一核算,如果头年将青菜全部卖掉,远远不及第二年卖菜种所得的盈利。这样既解了许多菜农的燃眉之急,自己又赚了一大把,何乐不为?然而在当时这却是“资本主义腐朽思想的抬头”,是严重的投机倒把,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因此,父亲时而被揪“辫子”,时而又被割“尾巴”。 

当时贵溪只有一家国营照相馆,生意红红火火,父亲很是眼馋。于是,他便决定开一家私营洗相店,买来了很多书自学,然而总有些地方弄不懂,非得师傅亲自传授不可,怎么办?一次,父亲到上海购材料,顺便买了一副围棋和几本棋书,一个月在家研究起了围棋,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原来照相馆的师傅很喜欢下围棋,只是苦于在这个小县城找不到对手。一个月后父亲自学成才,竟然与那师傅“棋逢对手”,有事没事常在一起对弈拼杀,彼此成为莫逆之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父亲在下棋的交谈中果然偷艺成功,几个月后,贵溪历史上第一家私营洗相店隆重开业,与国营照相馆平分秋色。

花板床不知始于何时,那景德镇烧的瓷板画非常好看,也很昂贵,普通百姓如何奢侈得起。父亲便用廉价的玻璃取代瓷板,将玻璃裁成大小各种形状,然后压在画谱的背面临摹山水花草、虫鱼鸟兽、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再着色,再刷底。竟可以鱼目混珠,很受广大群众欢迎。娶亲嫁女的人们在花板床、层橱上嵌入玻璃画板,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一副玻璃画可以卖到十多元钱,相当于当时半个月的工资。一月下来能赚六、七十元钱,父亲很是发了一阵子小财。可这也使父亲积劳成疾,加重了肺结核的病情,后来破“四旧”,花板床在“四旧”之列,惨遭厄运,父亲被迫停业,以致贫病交加,英年早逝。

父亲的牢狱之灾

1947年2月,经廖伯坦①和邹雪平介绍,二十六岁的父亲在余江县毅然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由于当时余江没有共[chan*]党地下组织,很多革命工作都由民盟着手开展。

同年4月,父亲背叛基督教家庭的宗教信仰,潜心佛教。他在贵溪县河潭埠(此前父亲在河潭中心小学任教导主任)发起组织中华神教会,并建一简陋庙堂,还迎来了某神仙下凡,满室芬芳。父亲扶箕非常灵验,可谓神机妙算。一时南来北往的善男信女纷纷云集河潭求神拜佛,其中不乏官商学者,庙宇香火旺盛。

不久,国民党政府宣布民盟为非法团体,民盟总部被迫解散,地方组织和盟员转入地下工作。父亲一反常态的怪异行径引起了国民党怀疑,被控神教会是共[chan*]党新四军地下活动机构而遭逮捕,同时被逮捕的还有贵溪共[chan*]党员胡鹏、老革命烈属江秀兰等人。在牢房里,父亲不幸染上肺结核病,从此种下病根一直未愈。接着贵溪县长金惠以司法检察官名义向河口江西省高等法院第四分院起诉父亲,并于1948年2月将父亲押解上饶第三战区绥靖公署军事法庭审判,后因查无实据而保外就医,此案才不了了之。

1951年10月,父亲在家开了一爿杂货店。地主杨财源的儿子常常来店里批发糖果满街叫卖,因经常赊账不还,双方弄得很不愉快。1952年夏,小杨又来批发糖果,父亲教训他:再不结账,明天不要来了。傍晚,小杨又将卖糖果得来的钱花光了,他无法向家里交代,晚上居然睡在城安桥巷栏杆井边。半夜派出所巡逻查夜,发现地主的儿子睡在水井边,立即提高了警惕,要他交代想搞什么破坏。不谙世事的小杨居然对我父怀恨在心,在他们的逼问中竟信口开河:“叶雅各叫我在井里投毒”,父亲当夜就被抓进了监狱。虽然三个月后事情真相大白,然而在那“刑是法院判的,帽子是由人民给戴的”的年代,无辜的父亲此后成了劳改释放犯,处处遭到无产阶级异样的眼光审视,时时受到革命群众阶级斗争的限制,父亲只有夹着尾巴做人。法国莫里哀曾说:“人格高尚的人被人家说他没有人格,乃是天下最可伤心的事。”

父亲的死

父亲常常急促地大口呼吸,妄想吸进大量的自由空气。然而咳嗽,剧烈的咳嗽,皮囊裹着的骨架都快要震散;窒息,要命的窒息,骨瘦如柴的双手在空中乱抓。血在父亲体内似乎没有耐心呆下去,纷纷汇聚到他的肺部,然后相邀着往喉咙涌出来。父亲面容枯槁,说话无力,只有深陷眼窝的苦难深重的双眼还时时在阴暗中闪烁着与病魔与尘世抗争的不屈的亮光。

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夜,地球仿佛停止了转动,早晨好象永远不会来临。一间潮湿昏暗的旧房子里充满了血腥气息,卧室里只有我十三岁的姐姐守在父亲床前。父亲未能吐出最后一口痰,也未能吐出他短暂人生心中所有的遗憾、痛苦和迷惘。但他终于摆脱了自然空气与政治空气的控制和伤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同时也将一生的苦水默默地咽下了肚子。可眼睛总也不肯闭上,那涣散的目光像是已把世事看透,正如他生前所说:“看穿世事惊破胆,识透人心寒透心”,父亲的眼神就是这种发现的惊讶与恐惧;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显出一股不屈不挠的意志,是在对大地呐喊?还是要向老天控诉?

第二天,母亲懒得通知亲友,请人用几块木板钉成棺材,把父亲塞进了前见蓬头乱发,后露光脚丫的棺木,几个人抬着棺木在姐姐的一路指引下来到祖母坟边……

半年前祖母牵肠挂肚地离开了父亲,父亲这么快就追到了祖母的世界。祖母再也不必为父亲操心了,他们母子可以互相照应,夜深人静还可以聊聊尘世的风雨、人间的悲凉,想来是不会孤独寂寞的。那里有泥土的芬芳,青草的呢喃,溪水的低吟,小鸟的歌唱,白云的垂青,还有供父亲沉思的土屋。也惟有在那里,父亲才可以激动地听那山风呼号,悠闲地看那花开花落。

这个青年时代就向往并热烈追求民主自由的知识分子却一辈子在缺氧的沼泽中跋涉,在窒息的氛围中挣扎。活着,他必须不断地承受身心的苦难;死了,则意味着解脱自由。从此父亲再也不必理会那些悲剧性的纠缠,闹剧性的判决,再也不必被拖入那本没有战场的战场,去闻那呛人的硝烟。

父亲终于自由了,他融入泥土,变成草木,迎着阳光,转化为氧气,在空中飞扬。

再见“父亲”,只捡得几根遗骨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我嫁给了一个炒米花的男人。我与继父生活了十多年,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度日如年啊!继父对我没有一点爱可言,一天到晚脸上不是雪就是霜,见到他,我总是胆战心惊的。惨痛的经历使我深刻地感受到没有父亲的悲伤和痛苦。

在农村,我度过了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孤独寂寞的十二年啊!年年清明,看到别人吊亲②,我总会向母亲问起父亲身葬何处?然而这时的母亲目光总是那么的散漫而空洞。失去的才觉得珍贵!多少个寒冷的夜晚,我只有对着窗外的冷月思念着父亲。亲爱的爸爸,您没有死啊!您永远活在我孤苦无依的心里。

1980年清明,我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墓地。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人伤心欲绝,当年的坟墓早已夷为平地,父亲的遗骨散落在薄薄的泥土下面。我不禁失声痛哭。

听姐姐说,父亲死了,贫穷无奈的母亲用几件家具抵工钱,央求来几个人草草掩埋了父亲。坑自然挖得浅,坟头也堆得很矮,于是十三年后便出现了眼前的惨景。

我小心地用锄头轻轻地刨着四周的泥土,然后蹲在地上,一根根地捡起父亲的遗骨攥在掌心,泪水不停地流着,滴落、渗透在父亲的遗骨上,洗刷着父亲满身的尘土,抚慰着父亲刻骨铭心的创伤。

清明时节,万物复苏,地下的灵魂也该苏醒了吧?亲爱的爸爸呀!如今年年清明,亲凋花开,那满山映红,其中可有您的笑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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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静月清荷点评:

父亲,站在你的坟头,我知道“痛”怎么写,“悲”怎么写,每一笔,都是心上的蒺藜,伤处的盐。父亲,您离开我四十年了,生命里的每一步都注定孩儿的遗憾,您再也不能够感受我岁月中点点滴滴浪花涟漪,这种痛孩儿愿意背负一辈子•••••父亲,如果此刻你听到孩儿的呼唤,请您给我一个回魂夜吧。父亲,当别人叫叶老师,当别人说我长得像你时,我是多么的自豪,父亲,伸出你那温暖的手,再次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再次用你历尽沧桑的眼望我,让我靠在你胸膛轻轻呢喃泛起的旧忆,聆听孩儿漫无边际的诉说。
深情的文笔,深沉的爱,怎一个好字了得(原本可以精华的文章,由于不是原创首先,故,只作推荐,请谅,希望看到你原创首先的作品,期待中)

文章评论共[3]个
罗军琳-评论

确实不错at:2009年05月12日 早上9:57

贵溪叶航-回复谢谢,其实只是真情实感而已。 at:2009年05月12日 中午12:09

enetplok-评论

欣赏,问好朋友!at:2009年05月12日 上午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