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师傅本姓甘，大号甘铁生；据说是他母亲从河南逃荒来陕西时，在铁道边上生的。憨师傅是他的外号，源自他的“憨厚纯朴”。

“大跃进”那年，甘铁生成了家族里的第二代铁路工人；“大干快上”那年，他成了铁路分局的“先进劳动者”；“拨乱反正”那年，他又成了铁路局的“劳动模范”；所有的荣誉也是因为他的憨厚纯朴、吃苦耐劳。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没文化，除了自己的名字，他就从来没写过别的字；所以领导们都说：在他身上，真是“集中了所有贫苦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

本来像甘铁生这样的工人阶级后代，在“文革”时期就属于“根红苗正”、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只可惜他是“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无法担起“革命的重担”。但是，“革命造反派”们却并没有忘记他，而是让他做为“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三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可是进去不到仨月就出来了，原因是他也着实“憨”到家了。

那年月讲的是“阶级斗争”，经常要组织职工“忆苦思甜”，就是要让老工人“忆”旧社会的苦，让新工人“思”新社会的甜。有一次，轮到甘铁生“诉苦”了，谁都没想到他竟然“憨厚”地来了这么一段：“俺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俺爷贫雇农，俺爹老工人。俺就是俺娘逃荒要饭的时候，在铁道边上生嘞！那日子可是苦透了……老实说，小时候俺没挨过饿，俺爹俺娘吃糠咽菜，中吃嘞东西都喂给俺了。要说挨饿，那还是60年……1960年啊，可把俺饿惨啦！整天是头晕眼花、走路都打晃晃……就这还算是好嘞，俺老家都饿死好几十口子人嘞……”

天哪！你这叫“忆苦思甜”啊？你这是“控诉”谁啊？赶紧让他下基层吧，要是被什么人揪住小辫子，那还不得打成“现行反革命”挨枪子儿啊？就这样，“老憨”、“憨师傅”就被叫出名了，而他也总是憨厚地笑笑，从不跟人计较。

可是人家憨师傅毕竟是个“模范人物”啊，好歹不能视同一般工人，刚好那年组建进京车队，每位列车员都需要通过“政治审查”关。“根红苗正”的憨师傅就走马上任，当上了餐车个主任，享受副车长的待遇。可哪知道，上车没几天就被人告到铁道部了。

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了还剩十几份饭没有卖完，车长就又卖了几张餐券。憨师傅大嘴一咧就嚷上了：“恁这是弄啥嘞？跟钓鳖嘞一样，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正吃饭的旅客们不干了：“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太不像话了……向铁道部告他……”

憨师傅也知道自己说走了嘴，点头哈腰连连道歉，还把一包9分钱的“羊群”香烟给散完了；临了还是被人狠狠地告了一状。他也被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一回，唯独没有让他写检查在车队里巡回检讨，这倒不是对他这个“模范人物”网开一面，而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写字……

挨批就挨批吧，反正憨师傅也不计较，他对任何事情、也不管好事还是坏事，一贯都是憨厚地笑笑，从来不往心里去。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憨师傅又出事了。

那年北京召开一个什么代表大会，车上坐着好多代表。中午开饭时，一位旅客反映：“你们买的肉丝面里怎么没有肉啊？”

憨师傅正忙得不可开交，随口跟旅客开了句玩笑：“没肉？一会儿弄俩旅客一宰不就有了……”

正好被一位代表听到了，直接反映到铁道部。这一回，不但憨师傅要被调出“进京车队”，就连车队领导都受了处分。就这样，憨师傅成了短途车队的茶炉工。

后来赶上“拨乱反正”，铁路系统开始狠抓服务质量，同时恢复了车队之间的竞赛评比。习惯了自由散漫的铁路员工，对这突如其来的“严格要求”，每个人头上都像勒上了一个“紧箍咒”。仅仅是加班加点地大搞卫生，就把人们累了个半死，最后接到上级通知：竞赛评比由“明察”改为“暗访”……

这天，憨师傅烧开茶炉给旅客送完开水，还额外地走进列车员休息车给每个保温瓶加满水，然后拎着空壶往外走，迎面看到几个陌生人，憨师傅问道：“恁是弄啥嘞？咋跑到这儿来啦？”

那三个人掏出证件说：“我们是铁道部检查组的。”

憨师傅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嚷道：“我日他姐！检查组都上车了，恁还光着膀子打牌嘞……”

就这样，憨师傅从车队下来了，成了机关里的清洁工。连续十多年的“劳模”身份使他成了一个特殊人物，而客运段的领导们也还需要他这块“金字招牌”，那一年他刚刚四十出头。

在清洁工的岗位上，憨师傅一干就是七、八年，还是那么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还是那么憨厚纯朴、吃苦耐劳。可是造成憨师傅提前“下岗”的原因，还是因为一次上级例行的卫生检查。

铁路局曾经专门发文，要求各单位积极做好卫生保洁工作，严禁形式主义、突击卫生。尽管机关里的卫生平时就被憨师傅搞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可他就是闲不住的命，自觉自愿地一头扎进锅炉房，硬是把那十几年烟熏火燎的“成果”，来了个旧貌换新颜……

那天，憨师傅刚从锅炉房里出来，就看见办公室主任陪着几个陌生人走进了大门，憨师傅一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嚷道：“主任啊！检查组啥时候来啊？这些天可把人累孬了……”

办公室主任当时是噤若寒蝉，客运段领导是脸色铁青，铁路局检查组的人倒是一眼认出了面前的这位“劳动模范”，他们分别握着憨师傅的双手说：“还是我们的劳模最可敬可爱，不但吃苦耐劳、冲锋在前，而且还憨厚纯朴、实话实说啊！”

事情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了，憨师傅很快便上了第一批“内部退养人员名单”，成了一名内退职工，这一年憨师傅还不到五十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