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大街上熙熙攘攘。
街道两边的人行道被商家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品。小汽车、摩托车象蜗牛一样蠕动着,拼命地鸣着刺耳的喇叭。穿着新衫的大人小孩提着大包小裹兴高采烈地赶着去给亲朋好友拜年。一个灯队正在一家小超市前欢快地表演茶篮灯。周围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爆声。
县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副主任李逢春医生离开家急匆匆地向医院住院部走去,空气中散发的爆竹的烟硝味让他感到喉咙有点不舒服,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
一进医院,就感到与外界有天壤之别,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特别是上到住院部六楼的外科。各个病房爆满,走廊上还放满了床,挤满了病号。刚上班的早上例会比平时短,大家只能把最紧要的汇报一下,再会后个别沟通布置。
在家的县领导一行来看望广大医护人员,给大家拜年,看到各位医护人员忙得不亦乐乎,领导们也没有与他们多交流。
院长一边陪县领导到每个病床前探望、慰问住院病号,给每个病号发一份慰问金,表示真诚的关心和祝福,一边向领导介绍:
道路交通设施滞后,缺少隔离带、护栏、斑马线、信号灯;过年时,在外面打工就学经商的纷纷涌回,人口骤增;公众交通安全意识不强,心存侥幸,无证驾车、酒后驾车、酗酒驾车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驾驶员与行人大量存在,特别是骑坐摩托车不戴安全帽,造成急性颅脑损伤的特别多。
病号的家属们纷纷表示感谢。一个老汉紧紧地握着县领导的手,激动地说:“你们真好!我们的亲眷都没来,你们却来了。”是啊,当地的风俗是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去探望病人。
领导们在交流:
“要加快启动在新城区新建医院的各项工作。”“城区和道路的建设也要加快。”“规范设计要更科学化、人性化。”
李逢春上午做了五起手术,感到疲劳。到了十一点多,又收治了一个伤号,是一个才六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瞳孔缩小,脸色发白,嘴唇发绀,后脑勺留着血……生命垂危。
“我这个俫子(男孩)与本屋场的一个俫子在马路上玩,给一辆摩托车撞着,那个打短命的扶起摩托车就骑,逃走了,天啊……”孩子他妈哭得象一个泪人儿一样在诉说。
李逢春挽起双袖,将双手伸到高浓度酒精里反复浸洗,用消毒白毛巾擦燥后,来到了抢救室。
无影灯下,护士用剪子轻轻地把后脑勺边创口处粘着淤血的头发剪下,再用镊子将浸了生理盐水的纱布团把创口表面擦拭干净。
李逢春坐到高高的手术椅上,戴好橡胶手套,在创口边注射一支利多卡因,打开清创包,将有孔巾覆盖到创口上,用镊子摄着浸了生理盐水的棉球在那道长约五公分、深约一公分的创口中反复轻轻擦试,用手术针将创口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紧接着进行抗休克治疗:输氧,注射甘露醇、白蛋白等。叮嘱护士待生命体征稳定后,进行ct等相关检查。
第二天中午。
“逢春,明天抽空到吴教授老家一趟吧。”李逢春一回到家,妻子郑满秀就趁女儿不在赶紧说,“他后天就要出去了。可你一拖再拖。忙,我也知道你忙,但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吴教授是省师大的艺术系副主任、音乐教授,老家在本县的清溪乡。李逢春的女儿今年将参加高考,报考了该系音乐专业。李逢春与吴教授是联系不密切的高中同学。
“好,好,我们明天昼辰去。”李逢春不耐烦地说。
“你是大忙人,礼品我早准备好了,车子我会联系好的。我只要你人去了就好,表示我们的诚心,我们对他应有的尊重。”满秀一边张罗昼饭一边说。
“酒气冲天。”李逢春皱了皱眉头说。餐厅里弥漫着浓烈的烧酒味,角落上横躺着两只金装四特世家的酒瓶。
“昼辰有财、有福来拜年了,本来应该我们先去拜他们的年,现在也不象以前那么太讲礼数,今昼他俩先来拜我们的年了。”满秀说。有财、有福是她的两个弟弟,住在县城三十里远的桐岭乡。
“干脆明天我们俩早点去吴教授老家,让莉莉在家,怕有客人来拜年。”逢春说,“尽快回来,紧接着你再带莉莉到舅舅家拜年,赶在昼饭前到那。”
“好,好,做完一件是一件。”满秀说,“哦……有福说,他村的村长有个弟弟叫邱远华,昨天进你科住院,但住在走廊上,村长托他跟你说,希望你关照通融一下,给他换到病房里。”
满秀瞅一眼逢春,见他没吱声,接着说道:“有福还说,那个村长这几年对有福、有财都蛮关照……这又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希望你能帮到这个忙,要不他不好做人。”
“嗨……这个忙恐怕帮不到,安排在走廊上住的相对都是小病号。邱远华只是小腿骨折,在走廊上住不碍事的。你知道吗?昨天那个特重伤的小孩今天上午从抢救室安排到病房,护士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角箩,才调好。总不能把要吸氧的、要心电监护的安排在走廊上吧。”
“在病房里的近百号病人都是重病号、急病号?没有将要出院的?”
“即使有,也要预留给将住院的急重病号。这几天每天都有几个急重病号进来。”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同护士长赵琳说一下,请她留意一下。”
“就因为今天上午她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调挤这个病床上,影响了全科的正常医护秩序,使得患者不满去投诉,她挨了院里的批评,说她安排病床缺乏预见性等等……要说你跟她说!”
“李逢春,嫁给你算我瞎了眼!”满秀脸红脖子粗,眼噙泪水,手指直指逢春的鼻子,气愤地叫道,“还叫我明天去有福、有财家拜年,你去就去,你不去就不去!他不是我姓郑的人的舅舅,是你姓李的人的舅舅!
“你没瞎眼吧?睁大你那四只眼睛来,抬头望望楼上,低头望望楼下,开门看看对门,哪家的老婆不是在县城上班?一家大大小小,有早有晚,有说有笑。她们上班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白天做面膜,晚上ktv。可我呢?在乡里一呆就是二十来年,好像卖了在那一样,好像铁钉在钉了钉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爬山涉水,饿了冇人晓,冻了冇人睇。我好象不是你的老婆一样。
“我不是你的人,莉莉该是你的人吧?你花了几多时间在她的身上?你花了几多心思在她身上?摸摸你的良心。人家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拼命往城里挤,城里钻,可你却把我们莉莉硬往乡下撵,让她跟我在乡下学了五年小学。你有意思呀?你有x脸呀?让她初中住堂三年,高中又住堂三年,还是一个家在县城、单位在县城的知识分子。
“你不要人,又不要家呀?你平时忙呀忙呀,只你会当医生?只你会做手术?少了张屠夫,就要吃毛猪肉?少了你这只芝麻,就做不成饼了?我冇在家,家就像狗薮一样;我在家,你的影子都难望到。
“你忙呀忙呀,你到底在医院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看你不是在病床上,而是在哪个宾馆的席梦思床上,或者哪个狐狸精的屋里。”
郑满秀无力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眼泪象掉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顺手用力地捶打着沙发的扶手,哽咽着,哭诉着,把长久压抑在心中的不满、埋怨象山洪一样倾泄出来……
“李逢春,你说,你今天说清楚,你到底是冇能力把我调上(城)来,还是怕把我调上来?我上来,你就不自由了?我上来,你就不好与那些狐狸精做好事了?”
“满秀,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你和莉莉确实做得不够。”李逢春将身子挪近,从茶几上拿出几片雪白的纸巾给她擦干眼泪,顺手搂着她的腰深感歉疚地说道,“以后一定多花时间在这个家上。我巴不得你能上来。绝对冇挨过,冇摸过什么狐狸精。”
下午五点多,快要下班了,天色已经暗下来。李逢春像往常一样去巡房,来到615病室,57号病床竟空着。小孩没见,他的父母没见,他们的东西也没见。“小孩?小孩呢?”李逢春失声叫道,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爹觉得孩子医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明显好转,感到医不好,留不住,把他抱到太平间了。”58号病床旁的一个五十开外的老汉应道。
“他没有经过主治医生,竟这样做?”李逢春恼怒地说,“去多久了?”
“十多分钟前吧。”
李逢春赶快找到留在病床卡上的手机号码,用手机急切地问:
“喂,你在哪?”
“在住院部大门口。”
“你停下!你停下!你不要走!我马上下来。”
李逢春气喘吁吁地跑下来。
“天啊!埋人天,倒灶天啊!……天啊!你瞎了眼啊!不该收的你收啊!……天啊,那个要雷公劈死来,铳打死来的你就不会收走啊!……娘啊!这个日子我怎样过啊!……”孩子她娘声嘶力竭地哭喊,躺在大门旁边滚来滚去,头发、衫裤沾满了灰尘,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一只乌皮鞋跌到一旁。
孩子他爹象木头一样哭丧着脸站在旁边。
“不能这样!”李逢春走近孩子他爹,急切而诚恳地说,“赶快抱回来!赶快抢救!”
“恐怕……嗨……我也巴不得他能留住。”孩子他爹哽咽道,一脸期待、怀疑而又痛苦不堪的神色。
“走,快过去看看!”李逢春用力地拉着孩子他爹的胳膊向太平间方向跑去。
他俩来到太平间。李逢春按亮电灯,赶忙蹲下把小孩轻轻地抱放在灯光下面,凝视着,用顺手轻轻地掰开小孩的眼皮,观察瞳孔、嘴唇,轻轻地触摸鼻息、胸脯……
“快!快!快抱回去!有希望!”李逢春急切地大声叫道,既欣喜,又愤怒。
孩子他爹疑惑地注视李逢春,猛然弯腰抱起孩子,往医院冲去……
夜已经深了,天空沥沥淅淅地下着牛毛细雨。
李逢春撑着雨伞往家走去。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寒颤,感到肚子好饿,四肢无力,头脑发晕。是啊,中午因为满秀的吵闹,食无味,吃冇饱,又没有做成午睡……从小年到现在已一个礼拜的高强度工作,象上紧了弦的闹钟没有停歇……精神压力也大,单位的,家庭的,晚上满秀打电话来,说听闻我拉那孩子他爹到太平间抱回孩子一事,责怪我为什么不先请示医院领导。万一孩子救不了,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既有损医院和我个人名誉,也会引起别人对我个人能力的怀疑,还给孩子他爹娘造成更大的精神创伤和经济负担,万一造成医患纠纷,我会在医院和孩子家属中间驼背仔两头不贴席……这些我何尝没有想到?坐着说话不腰痛。请示领导?我把具体情况、身体指征等详细地汇报给科主任,再请示分管副院长,再请示院长,时间允许吗?一个人的生命耽误得起吗?
“全福寿,一心敬啊。”“全福寿,六六顺。”
“全福寿,红发财啊。” “全福寿,登科。”……
附近传来了热闹、亢奋的划拳声和劝酒声。登科?是啊,明天还要给吴教授拜年。那个男孩……恍惚间,李逢春脚下一滑,“哎哟——”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到在地上……身上好痛,头好晕……怎么有酒精味?不象抢救室的醇,不象家里的那么香,而是混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顺手摸摸屁股上冷冷的地方,粘糊糊的,是哪个酒鬼留下的杰作----呕吐物……明天吴教授家里去不成了,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一个月后。医院住院部大门口。
孩子要出院了。孩子他娘双手各提一个土鸡、一个番鸭。土鸡和番鸭的右翅膀上各系一根红绸带。
“李主任,你是孩子的再生父母,你为我的孩子付出了太多。这是我自家养的,送给你略表我全家的心意。”孩子他娘笑盈盈地诚恳地说。
“不,不。心领了就一样。小孩健康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还是带回去给小孩补身子吧。”
“李主任你就收下吧,否则我们心里不安,是你领我把孩子从那里(太平间)带出来的。”孩子他爹真诚地说,本想说按本地风俗进了那个太平间,一定要送挂红的牲禽或贴了红纸的鲜蛋来冲煞气、晦气,可又不方便说出来,又想多年的医生肯定晓得这习俗。
“那我把这根红绸带收下作个纪念。”李逢春微笑着去解下土鸡上的红绸带。
“李主任,你真是……”
“慢走,好好照顾孩子。”李逢春捏着那根红绸带,举过头顶向他们挥手。
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来,红绸带欢快地飘舞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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