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女人十三香——我的外婆鸟人

发表于-2009年05月16日 早上9:09评论-1条

先写我的外婆吧,外婆过世三年了,但我至今还没能到她的坟墓前亲自祭奠,难怪我会隔三差五地梦见她,在梦中,外婆跟在世一样,一张瘦削的圆脸,一双凹陷的黑眼睛,花白的头发仍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不齐地摆放在胸前。外婆就喜欢我们给她梳头,她安静地坐在矮凳上,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等我们说“好了!”她便举起手里的镜子,东照照,西照照,满脸的欢喜。妈妈说,外婆喜欢编辫子,可她自己编出来的却像男人结出来的草索,粗粗不成形,扭扭曲曲,毛毛茬茬……妈一讲到这里,外婆就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低下头假装专心地剥着箩子里的花生来。 

外婆六十五岁时,她的七个儿女都已成家,最大的儿子已抱上孙子,最小的女儿却刚生下个胖小子,一家人挤在一起,大舅妈在灶上打理,大姨和我妈在洗碗洗菜,三姨和幺姨却在孩子们的纠缠下切菜调味,而外婆呢,她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坐在一张方凳上,正用粗糙的手,将一根一根木柴送进灶膛里,灶膛里的火旺旺的,把外婆那张脸映得红红的。外婆紧闭着那张干瘪的嘴唇,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说话的,由于那张圆脸又因为年老而多出来的酒窝,再加上那双闪闪的眼睛,在我们小孩子的心里,即使她没有笑但也永远在微笑,那种笑是温暖的,湿润的,她的笑,给了我二十年的温存,至今还保留在我的内心世界里。 

外婆家的厨房还算宽阔,只因是老房子,又处于耳房位置,显得有些低矮,而外公又把夏天收来的玉米棒子挂在这屋子里,所以更是暗示了些。二十几年的老厨房,墙壁被熏得漆黑,旧的碗柜顶上落了层厚厚的灰,碗柜被安置在水缸上,水缸是由石头做成,没到过我们山里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个水缸的形状,它是由整个大石头凿成,石头是什么形状,它就是什么形状。当然,太天然了也显得粗劣,于是工匠们先把石头凿空,然后再修理它的边幅。外婆家的水缸像只合拢的荷叶,里外都用铁錾穿凿成一条条花纹。缸沿是光滑的波纹状,这波纹并非起初就有,在我们那里,人们习惯在水缸石上磨刀,不管什么刀,一上水缸石便哗哗磨得直响,这波纹就是外婆自家磨刀磨出来的。水缸旁边却是七八口咸菜缸,泡菜、榨菜、用做烧柏的盐菜、大头菜丝、萝卜干儿、腌肥肠、腌海椒面儿……种类繁多,随季节变化而变化,有时外婆还会从里面掏出一大块香喷喷的肉出来!外婆是做咸菜的能手,在这一点上,她是不允许任何人去碰她那粗大的缸的,所以,我妈妈尽管跟了外婆二十多年,却没把她的秘书方偷到手……大舅妈背后却是一只瓦篮,什么叫瓦篮呢?它由竹子制作而成,形状像瓦,下面一个凹槽,里面摆放瓢、铲子、竹把子等等,瓦篮旁边是刀架,外婆家的刀架还是用檀木做的呢!生活在大山里就好,一切与自然相亲近,就是这厨房里的许多盆盆罐罐都是由木块拼成,这些听起来有趣吧!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些东西却要淘汰了,它们开始成为落后的标志,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幺姨劝外公两句,三姨劝外公两句,我妈劝外公两句……最后大舅也跑来劝他老人家两句,说“以后这些小辈们来看您两个老人家,见这般样子怎进得屋来!”,于是外公拖着长烟杆,坐在竹椅子上,一个人吸了好半天闷烟,终于忍痛割爱地揣了花花绿绿的磁盆,亮光光的锑盆,轻荡荡的塑料盆,使老人始料不及的是,二十一世纪又崇尚木制品了!这样的事,把做了二十多年的民兵连长都给弄糊涂了!罢!罢!罢!还是来说我的外婆吧,瞧,满屋子人正拿外婆开涮呢! 

“妈,去年您过生日我们给您买衣服了不?”幺姨转过身来,两手叉腰,对着灶门口的外婆气汹汹地问道。 

“买、买了呀!”外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坐在椅子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幺姨。 

“前年给您买了没?” 

“买了呀!” 

“前年的前年呢?” 

“都买了呀!” 

“那您的衣服呢?怎还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不怕别人说您的女儿连衣服都买不起?留起!留起!留起给哪个穿?”幺姨装着很凶的样子,她这形象不变了,谁叫她是外婆老来养下的千金呢! 

“还不是留给你幺女儿穿,你以后七老八十岁就不愁没衣服了!”三姨插嘴到,于是满屋子哈哈大笑。 

“奶子也是,您那些衣服不穿放着干啥?昨天我才翻出来晒晒,可好多都被虫子给蚀坏了,都新新的,实在叫人心疼,您看,自己又穿成这样!”我妈心痛得不得了,“那也是钱买来的啊!” 

“她不穿罢了,把爸爸也搞成她那样,现在就拿出来给我穿起!”幺姨掘着嘴说道。 

“我还有好些衣服呢,你们不要破费了,我哪穿得完啦!”外婆小声地说,一副怯怯的样子,坐在灶门口,脸上布满了笑容,那笑容是幸福的,又是复杂的,还是大姨解了她的围。 

“你们也别老说奶子的不是,她是苦过来的人,哪能像你们大手大脚的,要不是她这样节俭,幺妹妹能长得这般细皮嫩肉儿的!二妹子,是不是?” 

“是哦!是哦!” 

于是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哈哈还没笑完,又有一阵哈哈从门外笑了进来,这个人却是外婆家的活宝,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满脸的雀斑,更显眼的是那两颗突在外的免牙,那时正流行一首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这“小芳”一曲可正映着了这个人,不公样子打扮相似,就连名字也相同!难怪我幺舅喜欢哼这首曲子!她还没站稳却又跳进了屋子,两手空空,却像挥了什么一般,东一下,西一下,晃个不停。 

“你们笑啥?一个个像吃了笑黄茵似的!” 

“那你又笑啥?不会是一个人在家里偷煮鸡蛋吃了吧!”三姨是她的死对头,两人在一起就拌嘴。 

“幺舅妈,早哇!”我妈和大姨同时说道。 

“早早,两位姐姐才早!”那时,幺舅妈还没病,虽不太健康,精神上有些懒散,但整个人还是快乐的,再加上她又爱开玩笑,不管是谁,从她嘴里吐出来的都会变味儿,唠,她现在已朝灶门口走去。“是哪个把寿生佬赶到灶门口的吗?你们也做得太过分了吧!奶子,还是幺儿媳妇好,让我来替这个窝儿!”幺舅妈说完就伸出手去拉,外婆坐在椅子上只顾笑,笑作一团,任凭幺舅妈拉扯,她只顾坐在椅子上,“看吗,她还舍不得这个地方呢!

“奶子,您过来吗,幺儿媳妇这般孝敬您,难得的机会!”三姨呵呵说道,看到外婆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哪天不孝敬,你们一个个作女儿的,难得来一次,自己不来烧火煮饭,还要妈来伺候,像话吗!”

外婆经不住幺舅妈的拉扯,好半天终于从柴堆里站了起来。大家仍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话,外婆一会儿走到大舅妈的背后,大舅妈又急忙向摆手,她又走到我妈面前蹲下,我妈站起来把她推到一边;她又走到三姨面前,拿起筷子准备分菜,三姨一个动作,飞快地从她手里夺过了碗筷……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小声骂了她们几句,“一个个……恁是不听话了!”骂得她们更是乐呵呵的,外婆踩着碎步,弓着背,微笑着走了出去,可不一会儿,她又进来了,手里抱了满满一捆柴禾。

“你们看!你们看!哪个老太太像她,一辈子也闲不下来!”幺姨生气地说。

幺舅妈一个趔趄迎了上去,接下她手里的柴,那险些摔倒的样子又引起一阵大笑。

外婆是农历六月初五生日,这时正是热得要命的时候,然而她所居住的慈谷湾却是凉爽宜人。这是一个大院子,住着十来户人家,外婆家的房子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分得的地主的房子,地主家的房子很多,四围一圈,中间一个海地坝,牛廊房旁边是个在碾盘,碾盘多年不用了,倒是外公常蹲在上面编竹器。碾盘上空是一片密集的竹林,竹林下面很干燥,里面常堆放着柴草,养放鸡鸭,我们也常在里面打闹。院子里的孩子很多,比如江海,东东,贵花,小平,小红,哦,这都是儿时的事了。我常常和东东在一起玩,冬天,东东就戴一顶瓜皮帽,鼻涕掉到上嘴唇上,人家说他不要那样,他就“呼啦”一声便把鼻涕吸进去了。那时幺姨还在上学,家里就剩下两个孩子陪着外婆,外婆坐在海地坝,晒着太阳,脚旁边放个小箩筐,里面装满了碎布,外婆腿上是外公穿破了的衣服,她一边看我们玩,一边补衣服,当她神情专注时,下嘴唇便包着上嘴唇,东东觉得好玩,也便学着外婆的样子,逗得外婆不断伸手来打他。东东呵呵笑个不停,他一会跑近,一会儿跑开去,捂着肚皮笑个不停。但现在想来,我还是笑得出来,因为外婆永远是一个慈爱的老人。

客人不断地赶来,近在邻里,远在成都的侄儿,都来为她过生日。最先来的是外婆娘家的侄儿,这也是一门穷亲戚,大家住在同一个村上,只要二十来分钟的步行就可以到了。然而,外婆很少于到她后家走走,就是在她侄儿家院落旁边种地,她也很少上他们家喝口茶。这并不是因为大家生疏,几十年来,外婆过去的生活一直是旧时女性的生活,虽然没有裹小脚,然而,她的思想比裹小脚还要守旧。外婆家一直是外公当家,外公的话说一不二,在外婆心中,外公就是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心目中崇敬的男人。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但我妈妈讲,外婆与外公近五十年的夫妻生活却没有过任何争吵,外公说什么外婆就认为是什么,她不识字,也不怎么讲话,嫁到外公家就过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生活。还好,外公也算没有辜负这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尤其是后来十几年,他们几乎相依相伴,外婆病得痴痴傻傻时,外公更是把她当心肝一样照顾,直到她死去。当外婆离开外公时,外公还流下了眼泪,也许这一切作为一个女人,或许已经足够了。

接着来的客人是几个老太太,她们分别是外婆的大姐,二姐,三嫂子。几个老太太坐到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大姐诉说着自己的穷苦,二姐讲到儿女的不敬,只有三嫂子,总是乐呵呵讲个不停,仿佛只有她的人生最美丽,其实也不然,这位老太太老来也是多灾多难,儿媳妇对她也是忽冷忽热,幸好她的脑子不太正常,说话也没个准儿,也话神经错乱也会给人带来快乐。只有外婆,她在幺姨的威逼下换了件新衣服,坐在几个老太太中间,一副倾听的神情,时而“哦”,时而“唉”,有时安慰她们一下,有时独个坐在那里出神,似乎她永远也不知道人间酸甜苦辣一般。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外婆也是个苦命人,她在四十几岁时才认得“圆”“角”“分”,那还是我妈妈教她识的,在之前,她只知道种地,拿分,分粮食,到伙食团悄悄偷两把米回来在夜里熬粥给怀里的孩子们喝。年轻时,她经常流产,在地里干活干活,下面就出血了……闹派别时,她又悄悄送饭到山里给自己的丈夫吃,后来自己的丈夫又得了胃下垂……其实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个有太阳的下午,外公和二舅吵翻了,二舅出言不逊,外公要以老子的身份打二舅,二舅站在他家厨房门口,一句又一句地激怒外公,外公生气极了,他朝二舅扑了上去,就在这个时候,外婆却扑了上来,她吃力地抱住外公,外公哪里肯饶,只顾自己的猛劲向前冲,他一个猛推,把外婆甩出老远,外婆忍着疼痛,在地上爬向外公,并抱住外公的脚,死死拖拖着外公,而自己脚上的一只鞋子也掉了,口里却直喊:“老头子,你不要这样啊!我求你啊!你不要这样啊!”外婆身上到处都是泥土,头发散乱,脸上有着血痕,看着外婆那个样子,我“哇”地大哭起来……真的,我永远记得那个火辣辣的下午。

快到中午的时候,成都回来的侄儿终于出现在了人群中,由于他一身绿军装,站在人群里特别显眼。听妈妈讲,他是成都某军区的首长,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村民总喜欢夸大那些稍有出息的人,更喜欢在他们身上添油加醋,让他们更具有传奇色彩。不管怎么样,那肥头大耳之相足以表现出军人的威武,再加上自己不苟言笑,更体现了军人的那份严肃。他从山路上走下来,周围是他的兄弟姐妹,比他稍老面一点的是他大哥,城里县医院的主治医生,脱了白大褂却少了医生的可亲感,虽是在笑,但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几个人才出现在拐角处,大舅就迎了上去,先是握手问好,再先他们递红塔山。他们便很客气地边说话边摇手,“不不不”。大舅必定做了十几年的村支书,在礼节上还是不失体统的,一个个背着手站在桑树下,开始大谈当前的时事,这时,外公穿着很旧的灰白的中山装,从低矮的厨房钻了出去。

“啊呀,还麻烦你们来一趟,这怎么好意思……”外公一说话就满口的旱烟味,浓浓地融进人群里。

“幺爸,还好啊!身体硬朗啊!您老人家福气啊!”

“多谢多谢啊!”

一群人又开始谈论外公的生活,觉得他老人家不易,而今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还有了玄孙,四世同堂啊!一阵笑声后,又把话题转到了外婆身上。

“幺妈呢?我还没见到她老人家呢!今天是她老人家的大日子,怎不见人呢!”

“她呀,在屋子里呢!我去叫她出来!”外公赶快接住话,说着转身朝厨房去,背着手,自言自语说,“一个女人家,怎见得大世面?”

外婆又在厨房里打转,一会儿拿把勺子,一会儿握把菜刀,六神无主地转来转去,媳妇女儿们却讲着自己的生活,不再说她的不是了,”叮叮咣咣“声中,外公从木门槛走了进来。

“奶子呢(孩子他妈呢)?你们奶子呢?”

“刚才还要在这屋里的!”大儿媳妇把屋子扫视了遍。

“唠!”三姨似笑非笑地指了指门背后,外婆正提着一块腊肉,从里屋走出来,“妈,爸爸找您呢!”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你看你这样子,怎见得人!”

“你在外面招呼就是了!”外婆怯怯地望着外公,有些后退的意思。

“又不是我过生日!”

“他们是你的侄儿子,当然是来看你的啦!”

“你们听!你们听!你们奶子说不得啥人话!别人听到了不笑话咱们!”

“我不管!”

外公伸手去夺外婆手里的腊肉,外婆死命往墙角里退,引得屋子里人哈哈大笑,正笑着,那个军官却领着一群人进来了。

“幺妈!”

“唉呀!唉呀!军儿!”外婆却丢了肉,站在门口处,两眼傻傻呆了半天,“早就听说你当官了,早就听说你在路上了!你回来干啥吗?耽误了工作!”

“幺妈,早就想回来看您了!”

外公有三个兄弟军官是外公大哥家的儿子,军官十一岁的时候 ,他的母亲就去世了,和姐妹们在一起,过着无娘疼爱的日子。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学习上特别优秀,外公常把他带到家里,同自己的孩子一起吃睡,外婆常给他洗洗补补,为他准备吃食,一年半载,都是在外公家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同外婆一起生活,直到十八岁,他和我大舅一起当兵,才走出了我外婆的生活圈子,所以,外婆站在那里突然涌出了大把大把泪水,这也是不奇怪的。军官走上前,掏出雪白的手绢替她擦泪水,外婆却激动地接过手绢,两只枯手,不停地在脸上颤抖,以至于整个人都抖个不停。

“回来多玩两天……”外婆泣不成声地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你看,女人就这样……你幺妈没见过世面……”外公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鸟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叶风沙粒点评:

作者用丰富的笔触写了外婆勤劳、朴素、节俭的一生,并由生活中的点滴看出外婆是一个慈祥、善良的老人
字里行间都透着对外婆的深深的思念
文字可以适当简练一点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感谢您带来的美文,问好!at:2009年05月16日 中午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