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酷热难耐的夏天。持续一段时间无风无雨,却总似风雨欲来。
她已经蜗居在家很多天,窗户紧闭,不闻世事。不想出去,不能出去,连食物都是从网上购买。像一只小小暴躁的兽类,总有蓄势待发的脾气。
一个人,这样肆意任性。生活被分成混淆的段落。封闭破碎,日夜颠倒。外面铺天盖地的热浪如此轻易令人浮躁,而浮躁,又如此轻易令人绝望。
网络成为生活的全部。交友聊天,购物游戏。打发大把无聊时光。更为无聊的时候,便在家里走来走去,听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寂寞的声音。
却无法再写字。那赖以生计的文字,似乎被外界焦灼的温度烤化,消散,无迹无痕。
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无时不刻挂在网上。他似乎亦在某刻,注意到她日日夜夜固执亮在qq上的头像。
不约而同的开始对话。她告诉他她叫暮色,以写字为生的懒散女子。心里时常充斥着出走的欲望。想混迹形形色色人海,但永远置身事外。
他告诉她他叫燕,东北人。在北京工作,现在被派到她的城市出差,监管一个工程。他说,因为工作,他需时常在不同的城市出差,有时候一个星期,有时一个月,甚至二个月。从无重复。经常会担心把所有城市都走完了,该何去何从。
她笑,那么,你岂非很自由?
他苦笑。什么是自由?你不觉得人的潜意识,其实是希望被束缚。
就是这样一个开始。平淡无奇。聊天中途她起身大力伸懒腰。长时间上网令她肩膀剧烈酸痛。窗帘缝隙里透出一道白亮的光,那是被她隔绝的外界。
他说,一个人生活的太久,会疯掉。身边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却没有谁能够安慰。很想去唱歌,甚至想去大街上逛,可是一个人,突然便失去了兴致。
最久一回去山西,一个人在旅馆住了两个月。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寂寞与喧嚣一样令人厌倦。他永远只是过客。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
热闹里的人会想要安静,而安静的太久,亦会令人绝望。他说,暮色,我其实是这样容易满足的人。可是,生活总是轻易将我的满足变成奢望。熟悉与陌生,都不可获得安全。真的没有什么,能够一直安全的握住。
她听着,心里突然溢满柔软。她说,你出来,我陪你去唱歌逛街。
傍晚时分,她出门。黄昏的热浪依然将她狠狠覆没。有一段时间没出门,已经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可是她没有皱一丝眉头。
她穿一贯的白色。长发束起,干净清爽。
他从住的酒店出来。他们微笑着朝对方走近,自然的,仿佛认识已久的老友。
他穿了阿迪的白色短衫短裤,随便套着一双烟灰色拖鞋。理短短的发,有一双秀气的眼睛,皮肤白皙而光滑。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漠而坦然的心安理得。
她从未想象过他,因此对于他的英俊,亦只微笑。
他却突然说,暮色,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
两人都没吃晚饭,便在步行街边的大排挡随便炒了几个菜。她没有胃口,因为感觉热。旁边有个很大的排风扇,发出呼呼很劲的风声,把一股股热浪席卷过来。
他夹菜给她,温柔的说,多吃点。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滴下,以至于他的眼睛也被浸染的湿漉漉。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
她想他其实已经习惯陌生,因此他在任何地方,都这样心安理得。
饭后逛街。没有去看店里的衣服或者饰物。只是沿着人行道不停的走下去。他有时候走在她旁边,有时走在她身后。表面上,他们像一对结婚已久而丧失激情的夫妻。亦像一对尚留拘谨不知怎样开始的男女。
挑了叫“天上人间”的歌厅唱歌。包厢很大,显得萧瑟而空廓。她想,是否这样的地方,其实都有着散场后的苍凉。
他没有问她,尽自要了一瓶红酒和几碟小菜。
她吃惊他的歌唱的这样好。且有极其投入的姿态,旁若无人。她便将自己陷进深红沙发,一首一首听他唱,入了迷。听他唱到嗓子沙哑也不肯停歇,像在同谁赌气。
半途他会忽然转过头,朝她笑。孩子气的,温柔的,灿烂的。是得意洋洋的神气。
变幻不定的ktv光线下,他越发英俊清朗,笑容就像秋水一般从他的脸上流转而出。令她突然心内震动。
这貌似喧哗里的热闹。红酒,笑容,时光。触动灵魂,如同情爱无法把握。她只怔怔看牢他的笑,心里蔓延出千丝万缕,扩散,膨胀,碎裂。
他用全力唱一首信乐团的《one night in 北京》,几乎唱破嗓子。曲终丢下话筒给自己倒红酒,一杯一杯喝。他喝酒的时候也有着极其享受的姿态。
他说,他是极为恋家的男子。在北京的时候常常想念东北老家。可是离开北京的时候,却又时常想念北京自己租住的小公寓。他会在屋子里给自己做饭吃。
我喜欢北京,这是一个古老而苍凉的城市。那么大,喧闹里却盛满寂寞。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永远无法融入其中的,外乡人的寂寞。
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们这样年轻,他们初次见面。可是她却觉得他们只是两个看淡尘事的老人。因为看透许多世态炎凉,所以内心有自若而不期待的沉静萧索。
那夜后他们迅速变得熟捻,仿佛认识多年。
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住到他的宾馆,日日与他厮守。抢他的电脑听音乐,看小说,看电影。她就这样安心的在他身边住下,他亦安心的守着她。
没有人提议出去,仿佛留在房间里便已是最好的方式。他们之间的交往,除了那次逛街唱歌,便把时间全部用在酒店小小的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
他笑她是宅女,她便笑他是宅男。笑完心满意足的相拥而坐。
偶然他因为业务需要外出,她便关了灯,拉起厚重窗帘一个人呆在房间等他。音乐轻轻流淌而出。整个房间只有笔记本发出幽蓝的荧光。
她将身子蜷缩在酒店书桌前的大椅子里,沉默而恍惚的微笑。
夜里喜欢与他一起找电影看。
她蜷缩在椅子里,他便坐在她身后的床上,将头轻轻靠在她肩膀上。
有时看着看着,他出其不意的起身抱起她,让她与他一起坐到床上去。她总是笑着挣扎。然后两个人都无心看电影,开心的在床上闹成一团。
他将她压到身下,轻而温柔的吻她。她的心一乱,便软了身体。幽暗的光线下,只看她的白色裙子在他身下轻而缓慢的盛放,花朵般流转脆弱。
扬起身,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让他的气息一点点将她覆没。彼此的身体协调太好,以至于她总在惆怅时光的流逝。一次又一次心里叹息。这个男人,为什么这样轻易的爱了。又要如何放手。
可是他似乎不容她去想太多,他的身体他的心,都在说,浮生若梦,须尽欢。
她早已忘记时光。或许已过了十天。或许三十天。
厚重的窗帘将日月阻隔,亦将世事阻隔。而这是与她独自在家时,完全不同的甘心情愿。有时候她轻轻跟着音乐唱: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心里反复想着他说,须尽欢。须尽欢。
她的确变得快乐。无法形容的快乐。上网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笑出来。照镜子,发现嘴角总是呈现上扬的弧度。一张青白的脸,有了焕然的光泽。
这,便是爱了?她用手按住心脏的位置。疼痛。幸福的疼痛。痛的全身都在颤栗。她深呼吸。转身偷偷寻觅他的身影,忍不住继续笑。
他接了一个电话,转过身定定看了她一眼。一步步走过来,不说话拥住她。她在他怀里还是笑,笑着撒娇。日日相守,燕也这么想我么。他不作声。半响,她才觉出什么来,从他怀里抬起头问,怎么了?
他说,暮色,我要回北京了。
她愣了愣,说,哦。然后彼此突然沉默下来。她想问,什么时候。话在嗓子里绕了一圈,还是不忍问出口。可是他已经在说,明天就得走,公司急催。
她也不回话,顾自走到桌子前坐下来,放音乐听。心里渐渐沉寂下去,仿佛对着一场极盛花海,终于见到满地萎谢的情意。
却原来,爱如捕风。是她错以为握得一手欢喜,便不思将来。
他走过来,依然坐在她身后的床上,将头靠在她肩上。
他们都一动不动。听了很久的音乐,他困了。拉她睡觉,她不动。再拉,她甩开他的手说,你先睡。他想说什么,又止住,便真去睡了。刚刚躺下,她突然过来牵住他的手。
她半跪在地板上,吐出一个字,燕。然后将脸俯进他温热的手心里去。黑暗里他只见到她的白裙花朵似散了一地,竟有种开到荼靡的决绝。
他将她抱上床。她纠缠着他,搂紧他的脖子,亲吻他的眼睛,咬他的肩膀。这样用力。他忍痛推开她。黑暗里她的眼睛有光泯灭。他心里一痛,便再拉近她。将她卷入怀里,狠狠亲吻她的嘴唇。含糊唤,暮色,暮色,暮色。与她一起抵死纠缠。
一切沉寂下来。她微笑。在黑暗里轻声念,浮生若梦,情爱无痕。
起身,穿好衣。低头吻一下已熟睡的他的眼睛,轻轻走了出去。午夜的街道这样清冷,路灯发出寂寞的光。整个世界有种被遗忘的绝望。
心里这样静。这样疲累。每一寸皮肤都在隐匿的疼痛,仿佛争相老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回到家,把自己扔到床上沉沉睡去。迷糊中听到手机响,梦里亦惊跳起来。果然是他的信息。他说已在车站,准备离开。
暮色,我舍不得你。醒来你不在,突然感觉心老了。那一刻我想到,或许我便这样失去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的长发白衣,温暖笑容。记得你在我心里,以欢喜与忧伤的矛盾姿态刻下深深烙印。我爱你,暮色。
她怔怔看着信息,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燕。我又如何舍得你。我会永远记得你转过头对我笑。令我动容。我记得你靠在我的肩,呼吸成为柔软的海洋。我记得你叫我暮色,暮色,暮色。仿若我们永远不可分离。
她一字一句的写,再一字一句的删除。
窗外不知何时已大亮。灼白的光映照她苍白的脸。她忽然记不起那些快乐的瞬间。她可真的曾按住心脏,感受欢喜蔓延全身?她可真的短短日子里爱过一个人?
内心逐渐清楚,那个男人,自始至终就不曾放下过自己的心。他果然只将她当成生活里的奢望,不肯亦不敢问她一声,是否可以跟他走。
而她岂非同样,不肯亦不敢问他一声,是否可以为她留下。
此后苍茫人海,还有谁来同她说,浮生若梦,须尽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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