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躺在那里，风正轻，月儿低低的。草丛里的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散在周围，包裹了我，包裹了他……　

夜色已浓，像漫无边际的海，像被掏空了的灵魂，丝丝缕缕，飘荡在秋色朦胧的季节。这一夜，我也像被掏空，仿佛经历了百般苦难而终于走到了尽头。我第一次看到了血，我自己的血，那样殷红，那样腥臊刺鼻！　

那是我的chu夜。　

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男人和我，在这荒草掩映的旷野里，走过了人生必然经历的时刻。我没有流泪，泪是无法冲洗我内心的幽怨的，我需要的是血，是我自己体内流淌了十六年的血，我需要它。　

多年后，当我徘徊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我依旧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血在闪着异样的光芒，像紫红的葡萄酒，带着令人目眩的光泽，一滴一滴跌落在我的心上。　

是他带走了我的chu夜，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男人。　

2　

城市的街头有点凉。深秋时节，注定了“凉”成为主宰。选择一个较暗的路灯下站定，我习惯地把领口往下拉了拉。我身上散发着特别浓烈的香水味，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都鄙夷地看我。我并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的手是凉的，脸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已经在我的面前走了三趟。他那饥渴的神态表明了他的内心。男人，又是一个肮脏的男人。四年来，我已经学会从一个男人的眼神里看出他的身份和他内心的世界。我很满足自己的每一次成功，我厌恶男人，所以我要惩罚他们！第四次，皮夹克又走了回来。我没有说话，抬了脚跟在他后面……　

天真的凉了。　

凌晨两点，我准时走过那个鱼市，回到我的家。那是这个城市阴暗的角落里的一座阴暗的小院，是我每月花了50元租来的。我喜欢把这里叫做“家”，因为回到这里，我才是我。　

天还没亮，但屋里灯还亮着。这是一个人的世界，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现在只有我，而我的男人呢？他丢下一沓钱后，再也不见了……他是我的男人，一个满脸是疙瘩的男人，一个让我从遥远的乡下到城市里来寻梦的男人。我恨他，但我更爱他。　

依旧是一瓶热水——我需要清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洗干净，像心，滴血的心。　

昏沉得睡去。我渴望这样长睡。没有声音，窗外的树影班驳出诡异的图案。他不在我身边，四年了，我一直在等待着，像一头受了重伤的猎狗，在等待猎物的到来，可是，我不是他的猎狗，他不是我的猎物。　

没了睡意。我失眠了。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一张一百的，两张十块的。这是我一夜的收获。我笑了——可怜的男人，恐怕连回家打车的钱都没了。活该！我恨恨地。是的，我恨男人，恨不得所有的男人都被车撞死！当他们贪婪地站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一种征服野兽的快感。我要把他们的血吸干、油榨尽！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可怕。是的，当一个女人变得可怕时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可是，我不恨我的男人，尽管他现在走了。那一夜，就像飘荡着风中的灵魂，时刻围绕在我的身边。黑暗中，是我的泪在流淌，在倾听，倾听窗外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3　

他要走。一卷简单的行李，一身破旧的衣衫。　

“等着我，回来娶你。”他用手抹了抹脸，眼睛里亮亮的。我咬着嘴唇，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跃的声音。“带着我。”我说，“你走，我也要跟着，你到哪，我也到哪。不然，我就死。”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一下把我搂在怀里。那一刻，我听见他的心脏像我一样在剧烈地跳动，嗵、嗵、嗵……震耳欲聋。　

乡间的风正猛，可我浑然不觉。我正被一种热量包围着，一种我所渴望的热量。　

他走了。他要去城里寻找自己的梦。　

我的男人走了。我独自留下来，在这大山的深处。　

疯狂的思念伴着我度过每一个日出，每一个日落。娘说：“妮子，你想啥呢？看你把这米饭烧成啥样了！”我回过神，默默地重新淘米……　

乡间的秋夜很凉。但我喜欢在这样的夜晚里坐在草屋门前遥想那令人沉醉的时光。这里没有喧嚣，没有尘埃，有的是唧唧虫唱微风和鸣。我想我的男人，尽管我没有嫁给他。我想我那满脸长着疙瘩的男人，是他告诉了我男人与女人之间秘密，是他让我从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女人。在我不懂爱情的时候，是他打开了我内心敞亮的天地。他是我的男人，是我十六年来唯一的男人。娘说：“妮子，他不好呢！他可是有过女人的人！”我说：“我不在乎！他对我好着呢！他还给我买过红丝巾！”娘便把一个扫帚砸向我，我逃开了……　

我认定了，这个满脸长着疙瘩的男人，这个有过女人的男人，就是我的男人！　

娘请了媒婆，要我嫁给东村的顺子。娘说：“妮子，听娘话，顺子家有钱哩！嫁吧，娘想跟着你享福哩！”我说：“我不嫁，我等着他回来娶我。”娘的脸铁青，睡了三天。　

我心疼娘，知道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可我不想嫁给顺子，我只能嫁给那个男人。我不能跟娘说我和他那样了，不然娘肯定会气疯的。　

娘睡了三天后，媒婆领着顺子来我家。我把碗摔了，然后一个人跑出去。　

我静静地坐在那天晚上我和他去过的地方，任风吹拂着我。有狼的叫声“嗥——嗥——”地穿透夜空。我还听见娘一遍一遍地在喊我。我没有应，就那么坐着。我看见星星在空中泛出淡蓝的光，像幽灵一样；草丛里依旧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依旧包围着我……狼嗥，时远时近……　

4　

又一个肮脏的夜晚。　

我回来了。依旧是独自一人，鱼腥味似乎还浓浓地弥散在屋里，可是我的男人却不在了。　

我说过，我恨男人，可我不恨我的男人，尽管他曾经有过女人。来这个城市之前，我对娘说过，不要等我回来，我的心已经死了。是的，我的心已经死了，至少是现在已经死了。

一个女人的心死了，那么她对这个世上也不会有太多的留恋。　

可我留恋我的男人。他曾对我说：“妮子，我要挣很多钱，然后回去风风光光地娶你！”我感动的流泪。没有哪个男人这样对我说过，所以我感动。　

四年前，当我背着行李站在他面前时，他慌乱而激动地看了我半天。那是一个水产品批发市场，他正提着一袋鱼帮别人送货。我说：“我来了……”他没有吭声，然后把手在水盆里洗了两遍，拉着我走了。　

我再也没有回去。我不想回去。　

城市的夜晚很美丽，但很寂寞。我的男人依旧忙碌在鱼市里，每天傍晚都带回来一身腥臭的味道。他说：“妮子，我送你回家吧，在家等我。”我沉默了。我看见他瘦削的脸庞上那种因疲劳而黄中带黑的颜色。“我不回去。我要陪你，我是你的人。”我说。他怔怔地看着我，一把把我搂在怀中……　

我们过的很苦。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当我还没有站在路灯下，带着满身的香气时。　

我的男人说：“妮子，我怕我养不起你。”我说：“那我回去找顺子去。”他说：“你娘嫌我是有过女人的。”我说：“我也是你的女人。”他便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那样的动情。我没有哭，我的心在哭……　

这个秋天漫长而遥远。仿佛我看不到头的日子。　

我是幸福的，因为我和我的男人在一起；我是痛苦的，因为我让我的男人如此辛苦。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眷恋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男人给了我一个渴盼的归宿。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这个渴盼就如同野草一样疯长在我的心底了，割不完，砍不掉。娘说过我是一个野生的蓬蓬草，遇到风就会飞。那他就是我的风，吹开我心门的风。　

而今，我依旧在飞。只有躯体还存有一丝体温……　

5　

娘收了顺子的聘礼，有四丈红绫和一对银手镯。娘把那手镯拿给我时，我看都没看就给扔了。娘一巴掌打过来，我的嘴角便流出了丝丝的血。娘说：“年前就把你嫁过去！留着你在家伤风败俗哩！”娘的声音有点抖。　

我抹去了嘴角的血，很腥。娘哭了，她一下跪倒在我面前：“妮子，求求你，嫁吧！”我呆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嫁了。　

三天后，我披着四丈红绫，带着银手镯出嫁了。而我的男人却在遥远的地方，还准备着回来娶我！　

我嫁了，嫁给了顺子，嫁给了一个我从未说过话的男人。当这个男人满嘴酒气地把我抱上床时，我没有反抗。当这个男人撕开我的衣服，把臭烘烘的嘴巴拱进我怀里时，我没有反抗……我看见月亮就亮在我头顶，我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在我周围弥散开去……　

当顺子炫耀地向道喜的人吹嘘说他娶了山里最漂亮的女人时，我的内心已经盘算着一个计划了。　

我把顺子给我的银手镯偷偷地拿到集市上换了七十块钱，然后偷偷地藏在枕头下。　

过了腊八，也就是我嫁给顺子后的两个月。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没来。我傻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心里隐约觉得有点怕。我避了人，偷偷地找到三仙姑。三仙姑在收了我的二十块钱后，一脸桃花地对我说：“你有喜了！”我的心里一凉！　

我真的怀孕了！是我的丈夫的，还是我的男人的？我不知道。天生是个谬种！我哭了，泪湿了我的心。　

可我依旧要逃！带着我肚里的孩子，逃，逃到我的男人那里。　

腊月二十，顺子起早去山外背货。他前脚走，我后脚也走了。　

我最后一次到了娘的门前。灯还亮着，娘在咳嗽。我知道娘又是一夜没睡。我放了二十块钱在窗台上……　

那夜，村里的狗叫得异常疯狂。我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找我的男人。　

我走时，天还没有亮，我的心却是亮的。　

6　

城市的天亮得总比乡下早。对我来说，也许城里永远都是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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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