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着，村里人都不敢出门，地上白茫茫一片，像是盖了一块厚实的毯子。我出门一看，路上有脚印，我估摸着会有外乡人被困在村东头的路上。

我匆匆忙忙赶到东头，果然见一个白衣长衫的翩翩公子手足无措站在路边。公子一见我即抱拳施礼道：“小生偶到贵宝地，不想马儿受惊，撒欢而去，不见踪影，这冰天雪地，在下孤身一人，可如何是好？”

我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大黄带你走，这段路，只有大黄能走。”

公子说：“有劳兄台，多有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挥挥手，招呼大黄过来。

公子一看大黄，有些为难的问我：“敢问兄台，马鞍在何处？”

我说：“没有马鞍，大黄不是马，是牛。”

大黄在身边有些不耐烦的打着响鼻，大黄顶不愿搭理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公子，大黄不喜欢这个人，就像大黄不喜欢慧萱一样。

好在大黄喜欢璎颐，在我小时候，也是大黄小时候，爹一直告诉我，不要去村东头，那里有妖怪，会吃人。

有一天，　那时还是小牛犊的大黄兀自去了村东头，大黄平时可温顺了，可是那天一上东头那条小路立刻发疯一样往前跑。我可不能让让大黄跑掉，大黄是家里最金贵的，我可以不吃饭，但是大黄不可以不吃草。如果没了大黄，爹肯定会打断我的腿。我只好跟在大黄身后没命的追。

追了不知道多远，我喘气都喘不过来，终于追上了。大黄也不理我，亲昵的走到一个女人身边，后来我知道这个女人叫做璎颐。

我想起爹说过村东头有吃人的妖怪，我想着，璎颐肯定就是那个妖怪。大黄是我唯一的朋友，爹总骂我是兔崽子龟儿子，其他人总骂我是混小子臭叫花子，只有大黄不骂我，因为大黄不说话。我必须保护大黄。我边喘气边说，你，你不要吃大黄，你要吃就吃我吧。

璎颐摸摸大黄的脑袋，像是此时才看到我，皱着眉头想了想，人？你怎么进来的？

我说，我跟着大黄跑过来的。

璎颐笑笑问，你这么跟进来，不怕我吃了你吗？

我说，我不怕！你吃吧！

璎颐问，我像吃人的妖精吗？

我仔细看看璎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认真的摇摇头，璎颐很漂亮，不染尘埃的漂亮，她更像是村子里邓老头儿说书时说的那个小仙女。我说，你不像妖精，你是神仙。

璎颐很开心的笑了笑，仿佛我说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璎颐对大黄说，你的主人，看起来很有意思呢，和别人都不一样。我们让他走吧。你要和他一起走，还是留在我这里？

我眼泪汪汪的看着大黄，如果大黄不走，我肯定会被爹打死。没想到大黄看看我，跟着我走了。

在那之后，大黄只吃我给的草料，于是我就专门喂大黄，我们时常来到这方别人不能来的土地，陪璎颐说说话。

在这样的大雪天，只有大黄能平安的走过这段路，于是，我时常带那些被困此地的村民走出村子。

走着走着，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官道。“兄台留步。小弟就此别过。来路漫长，不劳兄台了。”我回过神来，看着公子。

公子问我：“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说：“我叫大牛。我是放牛的。”

公子笑笑：“大牛，算是什么名字啊？”

我说：“这是爹取的名字，算命先生说我叫这名字正好，贱生贱养，容易养活。我的大哥叫富贵，二哥叫长生，可他们都没长大就死了。”

公子说：“大牛兄真乃水浒名士风度，待小弟省亲之后，一定当面酬谢，和大牛兄痛饮三百杯，岂不痛快？”

我说：“痛快痛快，我就喜欢喝酒。”

公子走了很久，我还在驻足观望。

璎颐和大黄在我身边，不说话，看着我。

不久之后，公子果然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慧萱。

原来慧萱和公子指腹为婚，公子冒着风雪而来，目的就是到慧萱家提亲。

公子对慧萱说：“此地有毳衣炉火，小姐可否赏光？”

我的慧萱，她笑了笑，就走过来了。

公子说：“此地雾淞沆砀，真是人间极致的美。你我在这茫茫天地间，不过沧海一粟，世间名利功德，不过烟云一瞬，无需介怀。”

我看着慧萱，慧萱的眼里闪闪的，亮亮的，分外有神。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她。慧萱是宝通钱庄钱掌柜的独生女，按我爹的说法，她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这回，她的眼睛，从头顶低到了脚底下，她仰视着公子。

我知道，如果，要让慧萱看到我，我只能在公子身边，让她仰视的目光偶尔从我身上路过。

我问璎颐，璎颐，璎颐，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我在公子身边。

璎颐若有所思，说，他会求你在他身边的。你看吧。　

我扭过头，果然，公子在我面前，一见我，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公子，你快起来。”

公子的眼睛红红的，他说：“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万望兄台成全。如若兄台不允，小弟誓在此地长跪不起。”

我挠挠头，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只一味请他起身。爹说，只有儿子跪老子，跪了其他人，那是会折寿的。

公子说：“小弟有一事相求，兄台答应了，小弟才起身。”

我说：“好吧好吧，我答应你，你快起来。”

公子说：“不瞒你说，小弟此番去钱家提亲，钱家嫌我人微言轻，寒酸落魄，不欲将慧萱许配与我。幸而慧萱情深意重，送我至此地。她冰雪聪明蕙质兰心，有一计相授。慧萱让我带一个书童再去她家提亲，这样，丈人的脸面上自会好看些，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在下区区一介读书人，身无长物，到何地去雇下人，羞煞人也。所以，只可恳请兄台。但闻兄台义薄云天碧血丹心谊切苔岑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我说：“哦，你让我去给你做下人？”我朝璎颐笑笑，我可以在慧萱身边了呢。从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璎颐笑一笑，我就能拥有。

公子以为我不同意，“扑通”一声又跪在我面前。公子说：“在下纵使肝脑涂地也不敢做出忤逆兄台之事，念此际万分焦灼。如若兄台不搭救，小生性命难保啊。”说完，像是为了呼应这句话，公子吐出一口血。

我忙说：“我去我去，我就想给你当下人呢。”

当下人在公子身边多好啊，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慧萱。

慧萱穿一套红红的衣服，那衣服的料子可好了，我猜肯定是市面上顶好的衣料定做的，她轻手轻脚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温柔，在亭中，她的红和堤边白雪皑皑辉映着，她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片一片的红色。

我就醉倒在这样的红色里。

远远的，我听见慧萱轻声念着我不懂的诗，我猜想那肯定是顶好的诗句，因为公子在轻轻的点着头。

看着他们，我突然懂得了公子教过我的一个词，神仙眷侣，公子和慧萱就是神仙眷侣吧。做他们这样一对璧人，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对璎颐说，如果可以像他们那样，那么，是否可以飞天成仙，都无所谓了。

我已经很久没来找璎颐了，璎颐初看我的眼神有些哀怨。

可是，听我说了这句话，璎颐是那么的欢喜，大牛，你真的愿意不成仙吗？

我点点头，成仙有什么好？受那许多的拘束，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想哭便哭想笑就笑。

璎颐看着我，眼神闪闪亮亮的，我突然觉得这个神情有些熟悉。

可是，其实神仙眷侣也未必那么完满，公子说，这是他们太幸福，让上天嫉妒。

钱掌柜要把慧萱嫁给卢县令的儿子。卢县令的儿子长得一言难尽，做的事罄竹难书。慧萱不肯嫁，日日哭泣不止。

公子又来求我。

我只好去求璎颐。

璎颐说，为别人的事，你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求我为你做让你快乐的事，不好吗？

我说，这就是让我快乐的事。慧萱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璎颐长叹了一口气，我让你变成大户人家的公子，让你和慧萱在一起，好不好？

我说，我不要。慧萱选择的是公子，我要让她快乐。

璎颐说，大牛，你何必逆天而行，我算过了，他们在一起，不得安生。

我说，我不管，反正慧萱要什么，我就要给她什么。

璎颐像是极其疲累的，闭上了眼睛，说，我有一个条件，你要陪我在这里，再也不许离开。

我脱口而出，说，好！只要慧萱快乐，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于是，那天之后，我便走在那条永远走不完路上。

在璎颐路过的时候，我便追问公子和慧萱的近况。璎颐总是淡淡的说不要急，让我不要担心。

璎颐每次为我做事总是了然于胸的笑笑，从来没有这么淡然，我揣测璎颐是不是在骗我，骗我留在这里，那么，我永远都不知道公子和慧萱到底好不好。

我想，我要出去看看。

大黄带我出去了，很不情愿的，大黄一直看着我，我似乎听到它在说，你会后悔的。

我以书童的身份混进钱府，府内一派肃穆忧伤，不像要办喜事的样子。随便找来一个丫鬟一问，小姐命在旦夕，不久于人世矣。

我的愤怒油然而生。

原来璎颐也会骗我。我以为她会让慧萱幸福，没想到，她却施妖术要取慧萱的性命。人妖殊途，我为何会相信一个妖精？

璎颐，我一定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

慧萱，我一定会救你。

我记得璎颐曾给我一颗药丸，让我保命，她说人世间尔虞我诈，要小心提防。遇困境时吞下，可不饥不寒，百毒不侵。

我把药丸给慧萱服下。看慧萱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苍白的脸渐渐红润。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俯下身匆匆给慧萱一个吻。离她这么近，此刻让我死去也是心甘。

我看到慧萱的手腕上有一串黑色的珠子，似乎在璎颐那儿见过，我看这珠子成色晦暗，没准被璎颐施了妖法，就是这妖法害了慧萱。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取走珠子吞下，璎颐，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冲着我来吧。

刚吞下，立刻浑身乏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是璎颐在唤我，璎颐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璎颐，你永远不懂人的感情，我可以为你生，可是我更愿意为她死。如果你不伤害慧萱，或者我可以陪你在此地，还你一世的平静安然。而她如果受到伤害，我无法保护她，我只能替她死。我不想伤害你，我只能伤害自己，希望我的死，可以唤醒你。

璎颐喃喃道，我怎么可以让你死？大牛，大牛，你起来，你起来听我慢慢说，我本想安排好一切就带你去看，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你快起来，你起来我就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我在心底笑笑，你的故事，会比慧萱更美吗？慧萱，我在三涂河边等你，我不喝孟婆汤，我不想忘了你，可是你要喝孟婆汤，我希望你忘掉公子。来生，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如果你比我小，我会等你，如果你比我大，你也一定要等着我，哪怕变成了很老很老的老婆婆也没关系，反正，你一定要等着我。

我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了一下，我揉揉脑袋，口中喃喃叫着，慧萱，慧萱。

爹给我一巴掌，你中邪了是吧？一大清早就鬼喊鬼叫。

我赶紧给爹跪下了，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爹，没想到这么快你也死了啊？

爹抄起藤条劈头盖脸的打过来，你个不孝的兔崽子，你咒你爹死！你爹死了你的小命也难保！

我被爹打得上蹿下跳，好久没被爹打过了，那种疼痛唤醒了我的意识，我意识到，我还没死。

我觉得有点奇怪，是璎颐救了我吗？我坏了璎颐的妖法，她却还是放过了我，璎颐对我，不似常人，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撇清。不管璎颐了，我开口问：“爹，慧萱怎么样啊？”

爹像是想起什么，又给了我两巴掌，这才说：“今天是钱家大小姐和卢县令公子大婚的日子，你快去帮工。”

卢县令？不是和公子吗？我还不能适应这世界所发生的变化。我说：“我不去帮工，我要去放牛。大黄呢？”

爹扬起巴掌又要打我，却没打下手，只比划了一下，然后说：“没有大黄。从来就没有过大黄。”

我怔怔的看着爹，不像在骗我。我确定，确实有些什么，发生了变化。我必须弄清这一切，我趁爹不注意，夺门而出，朝村东头跑去。

要问璎颐，她到底做了什么？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积雪融化，路上坑坑洼洼，我满身是泥。可是，那条传说有妖怪的路，只是一条寻常的小路而已，一下子就跑出了村子，见到了官道。

我大喊着，你出来，璎颐，你给我出来。

群山回应着，你出来，璎颐，你给我出来。

可是，璎颐，始终没有出现。

我哭到在地上，胸中郁积着一口气，缓缓倒下来，吐出一口鲜血。过去，我看公子吐血，是那么羡慕，只有读书人才会吐血。我在冰天雪地撒丫子满地跑都不会咳嗽。

原来，原来我也可以这么难过。

鲜血灌溉了我脚下这方土地，来年，会开出满地繁花吧。

身边一个老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公子，快快起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是我答应璎颐的事。”

我似在梦中一般问，璎颐？

老人说，对。

我深一脚浅一脚跟在老人身后，在这条小路上走了不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美丽的山谷，美得只能在梦中出现，繁花似锦，蝴蝶翩翩起舞，各种各样的动物在此地怡然自得的生活着，其中有我的大黄，还有村子里走丢的很多鸡鸭牛羊之类。

我奇怪的看着老人。

老人说，这是璎颐的世界。

听了这句话，不知怎的，我开始难过起来。我忘了追问慧萱的事，此刻，我只想耐心的听老人说话。我知道，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曾经，这里是一片美丽的山谷。上古时期，两个仙人争吵，引发海水改道，此地变为一片汪洋。朝来夕去，一日复一日，海水退去，此地变为荒土。

一个仙人路过此地，感慨万分。这方土地原本静谧绝美，可是如今沦为荒地，实在不堪。

这感慨久久留在此地，天长日久凝结出一个人形，这便是璎颐。璎颐有仙人留下的哀怜，于是拥有与仙人匹敌的仙法。但是，璎颐终究不过一段坚守、一份执恋，非人非妖。璎颐的存在，只是挽回那个仙人的遗憾，让此地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机。

璎颐悲悯着天下苍生，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在此地安然成长。你的大黄，也是受到璎颐的感召而来。没想到，你却跟了过来，拼命保护大黄。璎颐见惯了世情淡漠，突然见你小小年纪却这般义气，深感可贵，于是让你得以接近这个臆想中的山谷。

我一直希望璎颐潜心修道，他日可位列仙班。

可是，有一日，她却求我，让你们在那个臆想中的山谷得以永生。

看她苦苦相求，我便答应了。

却不想她为你逆天而行，把有求必应珠给了慧萱，那女子原是仙子，思凡下界，要受九世情劫。这一世当受中年丧父，晚年丧子，一生和相公同床异梦之劫。

我念璎颐心怀仁爱，不计较她逆天之举，听之任之。不想你却吞下有求必应珠，一心求死。璎颐执意救你之命，只得牺牲自己。

我的眼泪流出来，轻声问，那么，要去哪儿找璎颐？

老人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眼前的山谷不见了，我颓然坐在路边，耳边似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对我窃窃私语，我似乎听到那日，璎颐在我耳边要说的故事。

大牛，你不是要让慧萱嫁给你的公子吗？那人，也只是个纨绔子弟，不过尔尔。我只能叹息，慧萱的命该如何。

为你，我去见了慧萱。

此女确实不同于常人，有些超凡脱俗之气。我把有求必应珠给她戴在手上，这样，她所想所求，皆会一一发生。

慧萱的确蕙质兰心，她想要身染恶疾，这样，钱掌柜自不敢将其嫁给大富大贵的卢县令家，只会匆匆下嫁给来路不正一文不名的又穷又讲排场的公子。

可惜，慧萱算错了。公子在茶楼辗转得知钱家千金相思成疾一息尚存，怕惹上麻烦，立即连夜收拾细软，逃离了此地。

只有你，大牛，你会不顾自己的生命去救她。

可是，她活过来，却恨你毁了她的姻缘，让她抱憾嫁给不爱的人。大牛，你是何必呢？

大牛，你醒来，好不好？

你醒来之后，我帮你把你的公子追回来，让他和慧萱成亲。这样你就高兴了吧。以后，你就不要管慧萱的事了，我们躲在谷中，过属于我们的平静生活。

你如果不愿和我在一起也行，你可以找个寻常女子成亲，我一定让你一生无虞。

你要求死也行，你可以溺水割腕上吊跳崖。可是，你何必吞下有求必应珠？

那些死法，都是我可以救回来的。可是有求必应珠，那是仙人都无法逆转的力量啊。

唯有一命换一命，大牛，以后，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似乎看到璎颐的影子在一点一点变淡变薄，渐渐消于无形。

我捶胸顿足撕心裂肺，我让自己倒在泥泞之中，让污泥盖住我，我想要沉没，想埋葬自己。

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我渐渐醒来。我在一片荒土之上，看来，我想求死，只是痴念了。

那么，活着，就去寻找璎颐吧。

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到你，我也要去找。

你因这土地而生，因我而死。那么，就让心如死灰的我来恢复这片土地的灵气。到这里重新变得幽静美丽的时候，你就会回来吧。

璎颐，找到你，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如果我再放开你，除非我的呼吸，停留在未来日子的某一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会提起最后一口气，握紧你的手，再也不松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