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咕嘟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洛神仙袂飘

发表于-2009年05月31日 晚上10:31评论-6条

(一)咕嘟村的“能人” 

伏牛山连绵的山系,其向东的余脉,构成一个环形,将豫西河洛一带圈在里头。在连绵起伏的环形山脉中,有一座秀颀挺拔的山峰叫咕嘟山。相传山上有一块灵异的石头,人们在每年农历二月十四这天,上山许愿烧香摸了这石头就能祛除百病。长年下来,这块石头被每一年一阵的手浪抚摸下来,本就光滑的石头,竟变得通体如一些被人工打磨过的玉石模样,所不同者,它是自然状态,且又有着十分均匀的绯红色,如果拿到阳光下还熠熠闪光。这山就因为这块石头极像人咕嘟着的嘴,而命名作咕嘟山。山体呈圆锥状,山尖由于在明清年间修建的寺庙坐落其上,远远望去,仿佛是绽出的几瓣莲花。这一带的山连绵起伏,群山环拱,阳刚大气,它们不像北京的万寿山,徒有山之名,连原来小丘陵的名节都难保,成了都市的一个侍妾,不过为其调节喟口,装点门面;这山亦不同于山东泰安的泰山,被无数文人墨客留下“摩崖石刻”,今天要负载如蚁的游客,全然失却山之自然女儿的灵气。这一带的山,保持了原始的粗犷质朴和本性。 

山之阳为伊川,嵩县一带,山之阴正对着咕嘟村。咕嘟村里的父老乡亲世世代代都知道,向南是无路可走的。顶多也不过在每一年,去山上的几道沟(此山后山共有四道沟),挖黄花苗泡茶喝,挖山药拿了到邻近集市上去卖,或割了野笤帚苗回家绩笤帚,再不就是带了自家凶猛的猎狗去四道沟撵獾,追野兔,抓野鸡。中国2003年的非典暴发时,后山曾一度成为咕嘟村一带父老乡亲的庇护所。虽然,此处人们要坐至少一个小时的班车才能到达县城,坐一个多小时的中巴车才能抵达最近的地市级城市——s城;坐一个小时的汽车和一个多小时的火车才能向东走到省城——n城,由于现代传媒业的发达,人们也在第一时间知道非典传染的厉害性,然后纷纷奔向后山开始挖黄花苗。等那些离此处稍远些的县城及县城郊区的人们赶到时,咕嘟村一带的父老乡亲已将后山的黄花苗,地丁之类的中草药晾晒在了自家的房檐下院子里。咕嘟村以前要先坐上本地的小三轮行车,车程约半个小时,才能抵达咕嘟乡乡政府所在地。然后坐中巴近一个小时,才能到县城。自从上边建设新农村的号角吹响之后,开通了从县城直达咕嘟村的班车,咕嘟村的乡亲们乐了。说,哎哟,现在的人们真能啊,出门一抬脚就是公共车,只要有了钱,日子能不好过?咕嘟村的人们,平时不大去县城,除了外出务工的青壮,留在家里的妇女,老人更是没事不会轻易出趟门。他们得算计,到县城一个来回也要花去八块钱,与其跑那么远,还不如拿这些钱赶几个集,买一斤肉。偶尔的出门,无非是家里的病人,要到大医院去用他们的仪器检查身体才好看病;孩子眼睛近视,得配一副眼镜才能把书念好,要去县城,因为本地没有眼镜店,如此而已。 

也有另外一种人,他们长年并不爱出去打工。只愿离家近一点,找点活计,补贴家用。去附近的建筑队,为本村或邻村人家盖房子,或去邻近的砖厂,再不就是自家种点经济作物什么的。曾经有那么几年,咕嘟村一度掀起种葡萄热。书俊叔和二耕哥家就是本村第一批承包土地开始种葡萄石榴猕猴桃这些经济作物的人。如果把咕嘟村比作中国的话,书俊叔们的经济地就是咕嘟村的小冈村,深圳经济特区。他们的创业史,始于中国开始留经济田归农民当作自留地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至今,我还稀记得,他们抓阄分到土地之后在全队人面前的喜悦,和开始从外地引进葡萄等经济作物时的雄心勃勃。 

书俊叔和二耕哥都是咕嘟村的“能人”。 

(二)离殇 

书俊婶死的时候,是在六月的傍晚,烧云满天,咕嘟村的旮旮旯旯,都披上了一层金黄罩着的绯红。葡萄园中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压得葡萄架随风直晃悠,在红彤彤的云霞里,它们晶莹剔透,饱满欲滴,简直像是一颗颗从龙宫偷来的水晶球,特别是那种马奶子葡萄,椭圆的个子,粉红的果尖,连葡萄核简直都瞅不见,更是引得人们垂涎欲滴。人们惬意地端着自己的饭碗,慢悠悠地晃到街坊邻居家的大门前,蹲在青石板上住嘴里扒饭。突然,半空里传来刺耳的一声鸟叫,和王全胜家突然死的一头猪崽,打破了六月傍晚的宁静。 

“死了?” 

“谁死了?全胜家的猪崽?可惜了。买的时候好几百块呢!” 

“哎呀,不是。是书俊婶咽气了呀!” 

“听李婶说,书俊婶死的时候,还死死抱着书俊叔的脖子。” 

“都那么老了,孩子住那儿一站都那么高了。书俊家的闺女也快找婆家了,书俊婶还在临死前叫书俊叔亲他。你看说出去,不笑死了人了?” 

哈哈哈…… 

咕嘟村并不大,谁家发生个什么事,稍有不慎就弄得满村皆知。那些长年在家,除了农忙时忙得上窜下跳的妇女们,平时有足够的时间排大街对每家的家事义务发表评说。张家的娃娃一落地就是个死胎,李家取的儿媳妇不太正常,王家的大闺女刚出门(结婚)就又离了,赵家的老头老是满院子乱拉,被儿子闺女凑钱送进敬老院了,诸如此类花絮,在咕嘟村都属要闻。这些事对咕嘟村来讲,不亚于省电视台记者送达中央台的各省要闻,她们可以不关注中国的gdp,不理睬中国的国家领导人又出访了哪个国家,但不能不关注这些事.这对于她们来讲,就好比做饭时的莲花味精,肉味鲜,大红袍调料,大桥鸡精什么的,这是他们身边活生生的新闻,不用费电,不用敖眼,更能向真人得到求证,这可是饭味儿啊!怎么能少了它们呢?据说,咕嘟村的李大婶是全村有名的“万事通”,“百家灵”,全村无论哪家有了什么事,全逃不过她的眼睛。有一次,老王家的老人不在了,她一会儿跑去看人下去气儿了没有,一会看子女哭了没有,再接着向邻居大娘大婶嫂子们回报死人给抬到草铺子上了没有.如是往返数次,居然因老年缺钙,一不小心给弄得骨折。躺到床上,闺女们侍候了一段时间轮到儿媳妇侍候她,儿媳本不愿侍候,但为了自己的男人能多在外头挣些钱,只得忍了、认了,在自己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把李大婶骂得狗血喷头。连八辈祖宗也不辞辛劳地被她从祖坟里刨出来,血淋淋地展示给李大婶。 

“书俊婶临死时,还死死抱着书俊叔的脖子。”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顿时在村里炸开了锅。人们的肉喇叭传递的速度,就整个咕嘟村的范围来讲,丝毫不亚于因特网。咕嘟村的空气都开始为这条新闻触动,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神秘。人们出门谈话,只要谈到书俊婶临终时的样子,都心知肚明地相对一笑,有平时为人忠厚者,长叹一声,摇摇头。然后,走开。 

“书俊婶,对她的娘家人啥都交待了,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儿子。”乡亲们议论着,不时发表着咕嘟村社论。 

这个我也知道,书俊叔得子较晚,头生孩子是一个丫头,好容易盼了个小子(男孩子),结果长到三岁上不明不白地死了。然后就是又流产一个,又生出个闺女送了人,最后才又得了个男孩子。这在农村,要儿子的历史不可谓不区折,他们不能说不执着。两口子对这个儿子,简直是透支了自己的下半辈子来待他。书俊婶这时候的临终托付,并不为怪。但书俊婶才不过四十出点头,且临终前还死死抱着书俊叔的脖子。 

“书俊婶临死的时候,肚子鼓得老高,还说:‘书俊,你亲亲我。’” 

“书俊婶眼里的光的快要散完了,眼睛都吊起来了。那脸都瘦成一层皮儿了,腊黄腊黄的,唉哟,我活这么大,还没看见过一个快死的人,那么大的劲儿抱住自家的男人,是不是她也想把他带走,让他到阴间给她做个伴?你不知道,她咽下气后,两个本家兄弟才把她的手掰开。哎哟,你说都快把书俊勒得上不来气了,书俊还哭着用湿毛巾给她擦身子。” 

“她舍不得嘞,她的俩孩子都恁(那么)小,她还得让她男人拉扯着把俩孩子的家给成了,她舍不得带书俊走。” 

“新月和新良她这俩孩子在一边都哭得气死了。” 

“唉,真可怜。看书俊的日子,以后可咋办!她可真是到那边享福去了,把书俊留到阳世受症哩。书俊的累手(负担)可真大!” 

李大婶骨折的双腿早已恢复,儿子两口子去了县城做小本生意,撇得她一个人在家。老来睡觉也少了,又怕一个人整天在家没人说话。“万事通”“百家灵”,好像又年轻了十岁。只要把孙女送到幼儿园,就又是她的天下。她喋喋不休地向任何一个她平时常在一块拉呱的人,用精细如发的语言口吐白沫地描给着书俊婶临终时的样子,和对书俊叔的亲昵。听的人,抹一把眼泪,表情严肃地为书俊婶的身后事,书俊叔的后半辈子,做着公益性评估。然而,我很怀疑,这是不是因为李婶打二十五岁就开始熬寡,害怕自己的身后事除了儿女再没有人托付的缘故。我也怀疑是自己对李婶存有偏见,因为有一次她老人家直把我那面情软的母亲说得坐在炉子上的饭锅硬生生给烧出个大窟窿。 

(三)双骄之一——新良 

新良带了女朋友,从w城回到咕嘟村了。 

村里人又一次为新良这小子的能干,能自个儿出去闯荡,还在外地带回一个媳妇而啧啧称奇。 

新良初中毕业后,当初答应书俊婶在新良长大后,让他到部队服役,再帮着书俊叔给新良成家的新良的大姨,终于没能兑现对自己妹妹的临终承诺。 

新良,在初中毕业后,辍学。跟着自己的早已辍学的初中同学在社会上混。书俊叔不仅是地里的一把好手,他作为咕嘟村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果园给他管理得呱呱叫,每年的葡萄石榴别人家的有大小年,唯有他家的年年丰产。书俊叔还能修理拖拉机,会做细乏(做工细致讲究)的木匠活。尽管书俊叔于书俊婶离世后不久也撒手人寰,但他的儿子不知是天性聪明还是自小家传,反正对做木工活,有着天然的感悟力。在w城市效区终于也找到了木工的活计,还带回了一个川籍的女朋友。 

新良还按月寄钱给自己的光棍三叔,他的光棍叔也乐了拿他当个养子,现在他有了女朋友,他立即成了现成的公爹。新良和他的女朋友一到家,他的叔叔就张罗着为自己的侄媳妇买卫生纸,买棉拖鞋。 

“嘻,他也不嫌害臊,年纪轻轻,还不过四十就想当公公了。嗬,捡了个多大的便宜!” 

“就是呀,人家年轻人买的那东西,他咋瞎掺和。他也不知道避着点。他怎么不连避孕套也给人家预备住?” 

“唉,可能是熬得时间长了吧。总之,这书强就是个名儿强命不强,自己养活不了一家人,不成家,怕老了没人管干脆当起了现成的公公。” 

“唉,早晚不是自家的娃,隔着一层肉,谁知道以后能不能指靠住?” 

“哼,他不用现在在哪儿当现成的公爹,现在连亲老子好多小一辈都不管,更不用说他这半路的老子。他给人家做啥贡献啦?净想美事儿!要不是书俊两口子弄出那一出,哪儿轮到他管这个家?!看着吧,过日子,可不是说着那么简单。” 

咕嘟村的乡亲们又将目光聚焦到书俊叔的儿子新良身上。人们看着如今壮实的新良,仿佛想起当年同样壮实的书俊。不过是新良毕竟还小着一码。看着新良头上一浪一浪的卷发,那温柔和善双眼皮的大眼睛,依稀瞅着像是书俊叔只是去阴间转了一圈和阎王爷下了一盘棋,就又回到咕嘟村了。他放不下他的孩子,他的园子。据说,某个无月之夜,新良和自己的女朋友在葡萄园做完园子里的活回家时,他女朋友早走了了一会,然后新良一个人回,背着喷雾器,穿着当年他爸打农药时的衣服,结果被一个胆小的妇女撞到,吓得走了魂。回到家,牙齿直打冷战,浑身哆嗦,一个劲儿地吆喝——“书俊回来啦,书俊回来啦——”。吓得全村的人都烧了香,向书俊家往自家的方向支起一根木棍,挑起一块红布——依本地习俗,凡青壮年死在大年初一,是一起凶丧,特别可怕,他的鬼魂很容易附体,缠人,但只要在他的魂走向阴间的方向,挂一块红布,就可幸免(当然,这个重要的方向是撑握在风水先生,本地俗称阴阳先儿的口中的)。人们说新良的女朋友,像极了当年的书俊婶。五短身村,娃娃脸,头发的发型,甚至像脸上黑蝇子屎(雀斑)长的地方都一样。人们提起新良两口子,又是一阵战栗。因为书俊叔过世的时候,天上出现了种种异兆。人们说是老天的愤怒。 

先是大年初一在早上死了个老人,然后,邻居一个妇女哭着喊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大声斥责让书俊下跪,说她自己是书俊婶,在阴间太寂寞,因为没有男鬼做伴,别的男鬼和女鬼都欺负她。那天,本来好端端的大晴天,却在中午的时候,大阳给天狗吃了,黑糊糊的一片,人们啥也看不见。人们还没缓过神儿,又在下午五点,天刚擦黑的时候,飘起了雪花。傍晚七点钟,人们都开始看新闻联播,书俊叔咽气了。过了破五(农历整月初五),书明叔(书俊叔的二弟)叫来了招家人(主持丧事的本地有名望的人),领着书俊叔的一双儿女开始挨家挨户叫邻居帮忙,才开始办丧事。本地风俗,在农历大年初一至初五间谁家死人,是不能在初五前办丧事的。所以,农历初五在本地俗称“破五”,意思是只有过了初五才能破土。人们过了春节,开始搞土木建筑,外出务工,本地找活儿(工作),也都以出“破五”为准。春节至“破五”就是咕嘟村这一带的法定假期。 

尽管书俊叔的死被家人隐瞒了好几天,但死在大年初一这个不祥的日子,人们对那一天发生的天象,像是生生刻在了心里,每每提起书俊叔的死还是心有余悸,惊魂未定。每年的大年初一,人们还是忘不了说,那年书俊……想到是大年初一,是忌讳说这个“死”字的,生生将那溜到口边的字,吞进肚子里。人们走过书俊叔家的宅子,都绕得老远,唯恐一不小心,那种晦气也沾染上了自己。 

而今,新良回来了,又带回了个媳妇。活脱脱就是书俊两口子转世,虽然人们知道新良是书俊的儿子,但新良在外打工的这几年,人们没有亲眼看着他长大,小伙子转眼间就成了大人,马上也要成家,这给人们造成可怕的感觉——书俊两口子又活过来啦! 

(四)双骄之二——军杰 

机窗外一团团的白云,像小时候母亲缝进新棉被里的棉花。空姐开始送饮料了,白色的衬衣外套了大红色的马甲,配上大红色的套裙,红色的小帽优雅地罩在盘着发髻的头上。今天怎么没有呕吐?是不是因为马上就要留学美国利兹大学,学习同声传译课程的美好未来,让我兴奋激动,不再回忆往昔?还是因为在空中,人们容易心胸开阔,忘掉生活中的不愉快?天安门城楼,故宫、水立方、鸟巢、国家大剧院,祖国心脏的这些地标性建筑都一一隐去,连长城也给厚厚的云层遮得看起来一截一截的,全然失去了平时里的蜿蜒起伏,盘踞于崇山崇岭间的雄伟大气。我长舒一口气,因为空姐和两个外籍游客英语沟通的一点小误会,我起来稍稍作了些翻译,误会很快解除,空姐对我报以甜甜的一笑。两个外籍老人也向我伸出大拇指,”you are wonderful!thank you so much!”这一切,让我不再看到空姐的红色套裙就想呕吐。手无意间触到了移动电话,真有一种想打电话给父母的冲动,虽然他们现在不在一起。手机关机了,我抑制了一下自己过于亢奋的情绪。 

还是忍不住想起一些往事:被自己拒绝的叫红的那个女孩,要不现在应该是她和我一起前往利兹大学吧,她英语也不错!那个爱穿红色衣服的女孩,也可能会怪我,相处了两周就因为她爱穿红色衣服而分手吧。她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最古怪的男生?最对不住的哥们儿是同室的室友,他有一阵子迷恋文学,拿了一本《我的名字叫红》的书,向我介绍,我说现在谁还迷恋文学?好多学中文的都改行,放弃本专业了!他不服气地说,你看看这本书,还获诺贝尔将呢,名符其实,众望所归啊!我一把夺过书给扔进了垃圾篓,自己以前用过的所有什么考试的红宝书都给撕了封皮,汶川地震义务献血,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血全抽了去。要真的全给抽走,自己现在也没有机会去利兹大学读同传了吧? 

邻坐女孩轻轻的一个呵欠,还是打断了我的思绪,其它乘客,有组团出境旅游的,有像我一样出国求学的,有从北京返回的外国人。是呀,马上也要离开这个红色的国度了,以前那么讨厌红色,现在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对待自己内心不想放弃又不得不放弃的东西,比如那个叫红的女生。 

红色,红色的国旗,红色的中国,我还会回来吗?爸,妈,你们知道儿在飞机上想你们吗?你们会不会责怪儿子离你们而去?弟弟进了监狱,我又远行万里,我们弟兄俩都没能守在你们身边,你们能原谅儿子的不孝吗?可是,你们知道儿子因为你们的事,也差一点先你们而去吗? 

爸,妈,请你们好好保重身体!儿子只能选择暂时的离开。你们重新开始生活吧?儿子走了! 

(五)愤怒的葡萄 

有时,当一条狗也很不容易。你们人孤单寂莫了,会找个伴。但我们狗就没有这个资格。我们在马路上求欢,又不巧给人们撞见了,立马就会被人们撵开,但你们人就能自由自在。 

我的主人给我分派了看守果园的任务,我的主人整天喂我,这是我份内的事,不能马虎,粗心大意。在空荡荡的大园子里,就我一条狗,葡萄那么高,高过了人头,爬在架上;石榴树也那么高,树荫那么密,密得我光看到树,除了树叶什么也看不见。我又孤身一个,听到有不熟悉的脚步声,我就“汪汪”地叫;听到“沙沙”声,我也“汪汪”地叫;看到白色的小东西在空中飞来飞去,我“汪汪”。我太寂莫了!连野狗也给人们打光了,没有狗给我做伴。在我的老窝里,我还没给牵来专门看园子的时候,还有几条相好的狗趁主人不注意偷偷地来找我,我还生过崽子。虽然被主人打过好几次,我一点也不怨他。主人只叫我看门,没叫我带小狗仔给他。我做了错事,挨打我也不怨主人。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叫,怎么咬?!以前,见到我的男主人,我会摇摇尾巴,舔舔他的脚,扯扯他的裤腿(当然是在他高兴,叫我‘赛虎’声音听起来特别亲热温和的时候),我有时候也支起后腿,立起身来接他扔给我的吃的东西。可现在,我不知道应该咋叫咋咬了?除了每一顿狗食,女主人给我送过来,男主人不再轻易逗我。有时烦了,听到我叫,还狠狠地踢我一脚。我可是忠心耿耿啊!虽然那个被人们称作‘书俊’的家伙,老是从他家的园子往这边来,哪一次我不是忠心耿耿地“汪汪”大叫?可哪一回女主人叫我叫痛快,把人家咬跑了?她悄悄给我扔一根大火腿,平时我都没见她舍得吃过,我有了吃的,想叫唤也没有力气了——还是吃要紧。有时候,那个‘书俊’也带块肥肉片子摞给我,我不想吃他的东西,他毕竟不是我的主人。哼,谁知道我吃了会不会给药死?每一回还是女主人哄着我,“赛虎啊,吃吧,吃吧,吃完了,睡觉啊,别老是叫。有了偷咱葡萄的小孩子再叫,他不偷咱家的葡萄。人家园子里也有!”有一次,我亲眼见他拿了件被人们称作羽绒服的东西给我的女主人,那东西像一团火苗,又像一滩狗血,一次我的一个小崽子给小主人跺死了,留的一滩血我现在还害怕。看了那个“书俊”,我就拼命地扯着脖子,跳着叫,使劲往他身边扑!还有一次女主人进了看园子盖的小平房,“书俊”那家伙也跟了进去,不大一会儿,我听到女主人的“哼哼”声,我只当是“书俊”欺负我的女主人了,就拼命地扯着嗓门,“汪汪”地大叫。结果吓跑了来偷葡萄的几小孩子,他俩还是不搭理我。过了一会,来了生人,我又开始大声叫唤,女主人才从屋里出来,几句话打发走了来的人后,就又进去了。随后,我又听到女主人吃吃地笑,我看像是没事,就没再叫唤。谁知道天麻麻黑的时候,女主人就吃了男主人的一顿揍。我的食物撒了一地,男主人也恨恨地把我连揣好几脚,我也不大懂人话,反正看样子,男主人是觉得我也是应该挨揍!我食也没吃到嘴里,还挨了几脚,后腿差点给男主人跺折。我空着肚子,流着泪,这狗泪在黑咕咙咚的大黑天,主人想也看不见。我委屈得没法说,我孤孤单单地在这儿看园子,我忠心耿耿,到最后就是饿肚子,挨揍?我真想挣了铁链跑掉算啦!又想想这几年,男主人,女主人对我都还不错。女主人是整天掌管着我口粮的人,还挨了男主人一顿拳脚,连大牙都给磕掉了,我是一条狗,受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他们人说做他们人难,谁又知道,当一条好狗也这么难?这个日子是个特殊的日子,连果园里的“里扎马特”葡萄都一个个裂开了嘴,男主人女主人都哭了,看着裂开了嘴的,主人平日里最待见最喜欢的葡萄,我的泪流得更凶了。我也知道这种葡萄卖价最高,是名贵品种,又叫“马奶子”,“玫瑰牛奶”。要是它们不烂,我以后在今年果园罢园后,还能多吃几块肉骨头。现在它们烂掉了,我的肉骨头也甭想了。这可能是老天对男主人打女主人的埋怨吧,女主人那么勤快,一会儿也没舍得闲着,天天往园子里跑,还挨揍,肯定是葡萄也发脾气了! 

(六)恶之花 

当咕嘟村的人们纷纷传言,有人亲眼看见李二愣骑着摩托带着新月从咕嘟山的四道沟回来的时候,李二愣的老婆金花和新月在咕嘟村展开了一场巾帼对擂。 

这个时候的新月已经不再是书俊婶和书俊叔刚刚过世时腼腆害羞的小姑娘,她已经带了两个孩子。自打嫁给大他十岁的宏伟,生下两个孩子后,她变得老练泼辣。刚能下锅煮着吃的玉米棒子,她舍不得掰自家地里的,就趁着天麻麻黑,去别人家地里掰;自家没种棉花,要给小孩子做棉衣,自家要做棉被,也拿了化肥袋子在正夏天的正晌午,别人热得不敢出门在家歇中觉,这可正是她的好时候。猫了腰。“哧溜溜”几个来回,差不多连棉桃都给人家拽下来。别人打着呵欠,脸上像蒙了一层雾,头重脚轻地灌了下地要带的水,带了草帽,或头上包了毛巾晕乎乎,慢打四悠(慢吞吞)地走到地边的时候,才发现自家的棉花早已只剩了棉杆稀啦啦地挑着棉叶,这才明白一季的劳动,种棉,浇水,喷药,除草,原来全是替别人干了;红薯,这些年咕嘟村大多数人家,早都不再种了。费力气,又不省事,种麦子有大型收割机,方便又能卖上好价钱。虽说人们嫌麻烦不再种红署了,但它吃起来不麻烦。红薯的味道又不是一代两代人能割舍的。“物以稀为贵”,每年仅有的几家人家种的红薯就成了“唐僧肉”,别人是等红薯上了咕嘟村的集市,八毛钱一斤拿钱买。可新月不是,她在红薯刚刚能吃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往自家扒,等红薯开始要往家收的时候,她也会提前用头在人家地里刨上一片,全然像是她自家种的。每次事后,被偷者总免不了骂街,而新月全当是没这一回事,该和人家拉呱还拉呱,该和人家打招呼还照样打招呼。新月是咕嘟村的一枝花,虽然当年书俊婶五短身村,脸上温柔地住着一大家子黑蝇子屎(雀斑累累),看起来像一陀螺。但新月却是细条身段,随书俊叔的大个子,大眼睛,双眼皮,大气的五官配上天然的卷发,皮肤白皙全然不像一个农村的姑娘。农村的姑娘,即便是那些常年呆在咕嘟中学,教学生们的女教学先儿们,她们的脸上也难免有冬天的山风在刚刚二十几岁的脸上留下的红血丝。化妆品再怎么往脸上堆,也是一个山里妞。但新月的皮肤不用保养,也赛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据说,当年有一个教书的小伙子愣是不和教书的女先生谈恋爱,要和新月谈,被新月一通臭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天生残废的个子,麻子坑脸,教书咋啦?还不是死圈子猪?有本事的男人,那里混不下一口饭?新月在咕嘟村可算一处耀眼的风景。闺女在娘家气不壮,可现在她不仅是咕嘟村的闺女,又嫁给了同村的宏伟,还是咕嘟村的媳妇。 

这都是新月在宏伟没有“发家”之前的历史。如今的新月,是咕嘟村一带村人皆知的风流女人。关于新月的“绯闻”很多,李二愣就是她众多绯闻男人中的n分之一。她爱打麻将,据说她有麻将场中的情人;她爱下县城买时髦衣服,又有专门的男人陪她下县城;她喜欢吃荤,据传刘屠夫和她也有一腿;她爱上山上的几道沟,挖山宝,李二愣就是她上山时的跟班…… 

宏伟常年不在家,在外边也有女人,还和黑社会勾勾搭搭。但是宏伟给家里拿钱,新月带着俩小子,好歹也是他王宏伟的后代。就凭这一点,不挣钱养家老娘也要指着鼻子骂。宏伟也知道新月的绯闻,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怎么理睬。他没功夫纠缠在家里。要去外边赚钱,才能养住两房老婆(俩人都给他生了儿子,才有资格被他当作老婆),一个小情人。两个老婆,拿点钱就不吱声了,但小情人却还老是撒着娇要他陪她,陪她打麻将,逛街购物,旅游,鸳鸯浴。当个男人累呀,宏伟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每当这个时候,新月就厉声反问,你以为女人就好当吗?你生个孩子试试?你去带个环试试?你每个月身上都见红?上有老下有小,你以为这个家是好当的?呸!老娘不过了!嫁给你王宏伟,好日子一天也没过过。整天不见你的影儿,你的瘫子爹我得端屎端尿!你的俩小子,哪个是好侍候的?宏伟不吱声,只得立起身坐上小车,一溜烟去县城二夫人那里.他知道,女人是火药,你发火她就引爆,要哄要冷。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不和她正面接触。“敌进我退,敌疲我打”。当年毛主[xi]也教导我们的嘛! 

新月和金花的对擂,使两个男人也卷入战争,都往自家方向拽自家的女人,但两个女人都跳起脚骂,互不相让,不断挥动的胳膊几次差点打到自家男人的身上,指甲在空中几次都要挖到对方的要害之外,但是在离各自对手的脸约一厘米的地方,被自家男人铁钳般的大手钳住,硬生生地丢了唾手可得的“战果”,唾沫腥子在两个男人的脸上飞来飞去,最后两个男人还是各自打了自家女人一顿,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咕嘟村里有人说,“哎呀,这书俊两口子,是两个没嘴的葫芦,人前都不会说句话,这新月可不像是他俩的闺女!” 

接话的人,“嗬,这新月可不再是当年的书俊婶那么好欺负哟!” 

(七)尘埃落定 

男人:他死了,你哭啥哩哭?是你亲爹老子死了? 

女人:泪水无声音地流下来。(男人抄起大铁拳,抡到空中,又慢慢地放下。) 

男人:我去把他送到火葬场! 

女人:那——,我给他擦擦身子?…… 

男人:你!!! 

擦身子:在咕嘟村一带的豫西地区,死人在刚下去最后一口气,不管是以前土葬,还是现在改为火葬前,都要由至亲的人给他擦身子,换上一身簇新的衣服,然后干干净净地“走”。上了年纪的老人通常由他的儿女,稍年轻一些的则通常由他的配偶去做这件事。 

“书俊走的时候,是二耕的媳妇给他擦的身子。” 

多少年以后,人们一定会想起二耕嫂悄悄地在夜幕的掩盖下,流着泪为书俊叔擦身子的那个遥远的傍晚时分。 

(八)百年孤独 

从医学的角度讲,书俊婶得的病是肝癌。 

书俊叔得的病是痔疮。但他拒绝接受任何援助,包括医学的。他随便割完痔疮后,每次发病时身上虚汗淋漓,连说一句话都成了极大的难题,饮食也猛然减了下去,确切地说,根本没了食欲。——没有人注意到他。 

我在外地求学回到故乡咕嘟村做短暂的停留。雪后明霁色,寒气更逼人。漫步田间,朔风扑面。猎猎的山风,肆意地从脖颈直往身上灌进去,酸风射眸子,脸颊也很快开始结冰。绿油油的麦苗像翡翠般的绒毯,静静地拥抱着黄色的土地。冬日的太阳,淡淡地照在北方的土地上。冬小麦一统天下,四野成了绿色的海洋,背阳的残雪,北中国的水瘦山寒,恍若回到遥远静寂的远古时期。天空瓦蓝瓦蓝,游丝飘絮般的白云,懒散地浮在空中,时而又幻化成一阵云海,缓缓地在高空淌过。 

远处,咕嘟山在冬日的阳光下,依旧雄伟秀颀挺拔直刺向北方冬日的天空。 

公元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九日下午初稿 

公元二零零九年五月三十日晚定稿 

公元二零零九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又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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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小说描写比较细腻,文字功底不错。期待你的首发作品。

文章评论共[6]个
一泓清水-评论

文笔不错,欣赏了。问好朋友!at:2009年06月01日 上午10:25

洛神仙袂飘-回复谢谢大家的阅读,很费眼睛的。呵呵,要再提高。 at:2009年06月01日 上午11:09

中黄孙-评论

末二段景色不错。at:2009年06月01日 上午11:35

洛神仙袂飘-回复呵呵,谢谢关注。 at:2009年06月01日 中午12:24

enetplok-评论

欣赏佳作,问好朋友!at:2009年06月04日 下午3:49

洛神仙袂飘-回复谢谢您的关注和问候,我们共同努力,共同进步! at:2009年06月07日 晚上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