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蔑视
有些地方本不属偏远,也并不偏僻,这是地理上而言。然而,若从行政区域划分上,这些地方或许就偏僻了,也就成了穷乡辟野,成了三不管地带。这种地方出没的只有匪盗,警察是很少来的,生怕被人家给打死并扔到沟里也没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大胆的事不要命的,最小胆的事活不够的。然而,不要命的时常是匪盗,而活不够的时常是祸国殃民的废物!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三不管地带”。这地带有一点很好,那就是原始,纯粹;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脱离现代文明,犹如封建农业社会。据一些有自理的老人们说,村里几十年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了。单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尿不拉屎的地方有多么落后。
我小时候,虽然谈不上好,但也绝对但不上坏,最多是不学无术罢了,何况是小屁孩,懂什么呢?时常和一群孩子鬼混在一起,每天东窜西溜,最多也就是偷几个歪瓜裂枣吃吃,不经意间打个小架。
村里的大人们见了我,眼皮都不抬一下地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想:“或许他们就这样吧。”也没多研究,随他们去吧。有些事情,就算研究,也不一定明白的了,更何况这些怪人呢?我没有理由为此浪费感情。
只是我每次经过王大毛家门前时,他总是吐唾沫,而且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还嘀咕些什么玩艺。还有他家那只大母狗也总是冲我狂叫,那眼光凶得很,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好像跟我有血海深仇,只有一口吃了我才解恨一样。这倒不大紧,害得我晚上时常做被狗追的噩梦,每次都吓醒,满头大汗的。
还有李三江每次见到我,嘴里总说“小兔崽子”,我不知道说的什么意思,更可恨他家那头牛老是拿大得出了格的眼睛窥视我,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好像我身上有什么宝贝似的,每次弄的我很不自在,临走远了,还得嗷嗷叫几声,像对我恨之入骨。我曾为此事还向那牛扔过砖头,但是终究无济于事。
这天,竟然一个醉龌龊的小强也敢对我无礼,公然对我挑衅,用眼角窥视我,还敢出口骂我“臭小子”。我气愤至极,忍无可忍,心想:“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都忘了你姓什么了。”于是,我当场就收拾了这小毛蛋,心中顿觉舒服了许多。这年头,欺软怕硬,只要拳头硬,就是老子。
谁知下午刚回家,便远远地看见很多人站在我家门前,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至近前才知道不妙,一眼就看到小强,还有他爹,还有我爹,还有众人,还有牲畜……所有的东西都用狠狠地眼光逼视我,没有生机,只有眼光,黑里发亮,亮里带刺,全是逼人的光芒,直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我得了什么荣誉,还是我家有莫大的喜事,竟然惹得如此高的关注,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破天荒啊!然而,还没等我弄明白为什么这么关注我,想上前说些什么,却遭到我爹一顿毒打,接着是小强还有他爹的训斥。我对于武力威胁时不会屈服,宁受打也绝不会求饶的,更何况这件事错不在我,我更不会屈服的,来什么我都接着,料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全是些小人,全是些卑鄙的看客,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劝架的,竟然全都看我在那里受难无动于衷,真是无耻下流,真是肮脏卑烈,简直就是禽兽不如!贱!全是他妈的贱货!我在心里这样想。偷眼看去,他们露着花白不一的牙齿,流着口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脸上竟没有一丝的快意,不是来看我受难的吗?怎么看了也还没有快意呢?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些家伙尚没有看到我跪地求饶,又怎么会快意呢?又怎么会幸福的离开呢?我故作呻吟,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哭着求饶,说以后再也不敢了。这些看客果然很是高兴,个个眼睛里挤满了春风般的笑,看得出都甚是得意,眼睛里又尽是蔑视的目光,然后带着欢乐散去了。
而我尽是鄙视他们,鄙视他们的人生,鄙视他们整个世界。
我始终不肯轻易屈服这样的非难,不论是何时何地。隔壁的大嘴巴竟然敢在我背后议议论论的,还在我们班里宣扬我是地主羔子,生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他胆敢戳脊梁,准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要是不收拾他,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岂不是成了闲人饭后无聊的话柄了吗?当下把他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先吃几个响当当的嘴巴再说,直到打得他叫爷爷,我才下了身子,一看这乖儿子早已不成样子,胖的像头猪,嘴角也流了血,却一溜烟跑了。我得了胜利,自然得意,才想不了那么多呢,唱着歌儿往家走,早已忘却了先前的耻辱。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人生在世难免会有耻辱,耻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关键要洗刷。这正是英雄和狗熊的根本区别。
然而,事情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大嘴巴他妈是母老虎,我有几个胆也不能和她以卵击石,和她硬碰硬,准没有我的好果子吃,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于是,这一次我先下手为强,我负荆请罪,还没等他妈妈的来找我,我就拿着棍子送上门了。这就是“吃一次亏,学一次乖”的结果。他妈妈见情况如此,又知他儿先辱我在先,便没好说什么,虽然好言让我起来,但我看得出她眼里的光是在恨我,充满了想要燃烧的怒光,死死地盯着我不放,想以此来打击我吧?他家那头猪似乎也在恨我,从我进门到我走,这期间不停地哼哼叫,还几次想挣脱链子向我扑来,幸亏那铁链结实,没有挣脱。但我透着它大大的耳朵还是看到了它那小眼睛里发出的像针一样锋利的光,想置我于死地的卑烈的思想在流露,它的眼睛告诉我了一切它的想法,它还以为掩饰得很好,天衣无缝一样,却大错特错了。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对于这事,我是暂且忍了,以图后报。
回到家里,我向爹求证关于“地主羔子”的事,我问她到底有无此事?他听了我说这事,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沉默如死去了一样。让我不解的是,他的脸色像鬼一样刷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里也凶得厉害,却没有光,丧失了光芒的凶。看到她没有太大的反映,我稍稍不那么害怕了,却被他的烟熏得呼吸困难,直呛得眼睛流泪,却看到地上空空的酒瓶和一堆烟头……我想问个究竟,这时,母亲拉我去厨房吃饭,说了句“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这话说得很淡,没有任何味道,像喝了一口白开水去回忆味道一样。我却完完全全明白了从头到尾的一切,所有的事,所有的眼光……
(二)讥讽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很擅长记忆。然而,幸运的是,历史是未来的指明灯,“以史为鉴,面向未来”才能更好,古人曾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这一点确实不假,未来的事就是很有力的印证。
经过一系列的非难,我得了教训,也算受了书经的指引,从此,就不再和那些王大毛,李三江之流一般见识了,尽管他们还是用那种眼光看我,还是嘴里嘀咕着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与我却没太大干系了。还有王大毛那条狗、李三江家那头牛依然一样,那条狗见了我还是大叫,而且眼睛里带着绿光死盯着我不放;那头牛还是瞪大那出了格的眼睛死盯我不放,远走了还嗷嗷地叫……但是,我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这些尽是一些小小角色,和他们较劲浪费了我伟大而宝贵的青春是不值得。圣人言最好,圣人之书不可不读。于是,我开始潜心学习,那些不入流的微末琐屑之事与我风牛马不相及,那些不入流的小人之人,我也羞与他们为伍,他们的目光又算得了什么呢?刀子吗?伤不了我,什么也不是。随他们去吧,佛曰。
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个世界上的事,只要你用心,还是有很多能做好的,而学习便是其中之一。通过我闭门不出,潜心修学习,果然我的学习成绩大幅提升,直到名列前茅,一时轰动村里村外。
“这家伙学习倒还蛮不错的,聪明,而且又刻苦,以后有出息,我看这孩子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张老师眯着眼睛,抽着烟在我旁边这样说。顿时他身边的老李头,赵大黑都眯着嘴巴也笑成一条线,像眼睛一样,眼睛里冒出几道阴邪的光,弄得人毛骨悚然。我搞不清这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也弄不明白这几个老家伙是什么意思,只看得见他们笑得很迷人,嘴巴跟眼睛一个样。然后,他们跟着张老师附和道:
“是啊,这孩子以后有出息,人家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懂事,听话,而且还能干,就是不一样……”
这一阵子,连隔壁大嘴巴他妈也笑得迷人,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隔壁,她老婆娘就跟几个疯婆子似笑非笑,嘴里还时不时流露一些溢美之词,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别有用心而为之。紧跟着这之后就是,他们家大嘴巴要是怎么样怎么样就好了,最后她居然冲我送媚眼。这骚婆娘也不看看自己那地方干枯了没有,井都没水了还搞这个,小心给塞着拔不出来。再说了,我是何许人也?怎么能被她几个媚眼就给迷倒呢?但是,我却真怀疑大嘴巴是谁播的钟,估计是个弱智低能的乞丐什么的,要不然也不会给大嘴巴遗传那熊样,脸长的像猪屁股,嘴唇像两根烤肠,脑袋像个皮球,智商也不足七十的样子,真是为难他了,连记自己的名字都成问题,居然还去上学。我在心里想。
谁知这臭婆年那么不要脸,一直叨唠个不停,最可恨的是她那双色迷迷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弄得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最后还冲着我来一句:
“有空常来我家玩!”
我日!我真怕被她诱奸了,臭婆娘,小心我告你强j*未成年人。以后我见到这家伙都会躲的远远的,害怕她的眼睛能透视,把我一切隐私全给窥破,我多丢人!她老家伙,人老珠黄不在乎了,而且也无所谓,甚至给别人看,还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呢;而我就不同了,我才少年啊,青春纯洁,一尘不染,而且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岂能与她同流合污?那眼光,我想起来都觉得可恶,着实可恶得很,真想上去给她两个嘴巴,我叫你妈妈的对老子色迷迷的瞟!只是终怕打这老女人,就坏了我一世英名,反而不美,所以至今天都没有给她点颜色看看,有点很恼火。
天地之间,能吃得开的无非三种人,一种靠嘴巴,一种靠能力,一种靠嘴巴加能力。以前不懂怎么靠嘴巴吃饭,现在我是真的有所体会了。
在这种动力的驱动下,后来我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考上里重点中学,对于农家子弟来说,那就是势比登天。然而,还没有等我得意一番,事情就找上门来了。
这一天,王姨见了我妈,不问缘由,满嘴唠叨,就说:
“上什么高中呢?一年花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钱给他找个媳妇,成了家就算了,也算了了你的一桩心事,何必自找苦吃呢?上了高中,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还不是白上吗?我们农村人挣俩钱不容易,扔了打水漂可惜啊……大妹子,我也是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了,可不要犯傻啊!”
王姨也是满脸堆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她的眼珠在哪,不知是她太高兴了,还是眼睛太小了,抑或我眼睛不好使,要么就是她能隐藏起来了?后来种种情况被我立即否定了,就是前两种不好判断。但是我却感到有两股光芒分外分明,似笑非笑,充满了奸淫、邪恶、狡诈,再者还有无耻、下流、卑贱,不知有没有放荡、骚货……这些都很难说得清,藏得很深,有时研究一辈子未必探究来个结果,真是城府奇深,非等闲之辈啊!
王阿姨被我臭骂一顿,扭扭捏捏地溜走了,像一股烟似的。从此,她就很少来我家了,不过也好,少了她,老子更清静。
然而,通过这事,我也更加明白了,人这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我见过的最为复杂难懂的东西了,而且个个不一样,研究不尽啊,很是伤脑筋!
我从李三江家门口过时,发现他家那头牛有些不一样,好像已经换了一头,没有以前的那头凶了,温和了一些,不过一样用同一种眼神看我。它好像说:
“你这家伙每年扔那么多钱也挺可惜的,你说你呀,玩什么不好,你偏偏去上学?哎,破坏家业的主,上辈子的债,这辈子还啊……”
“还你妈个狗头,你懂个屁啊?娘的几个洞都不知道,就知道狗日的混日子。你要是懂了些东西,你娘的更神气了。奶奶的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得舍得,没舍怎么得,没舍何以得?我操你妈,还不给老子滚一边去,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找机会阎了你狗日的……”
我在腹里骂道。
“你小样还要得虎子?老虎的儿子你也想要?那不是小老虎啊,小心没有得到虎子,反被虎所伤……”
“去你妈妈的,一边去!懒得跟你这低级的俗人纠缠,斗大的字认不一麻袋,还有脸在这里跟老子理论?无耻……”
我咬牙切齿地骂他,还和他家那头无耻的牛。
“认字干吗?为什么还非弄斗那么大啊?有那么大的字吗?我至少知道“李三江”怎么写,三个大斗应该有一麻袋的吧……“
“切!日了!真是垃圾!简直就是一泡尿一堆屎!”
“什么又垃圾,又尿尿的?你到底说什么……”
……
我无话可说了。面对这样的垃圾,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都是多余。无话可说,你还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的好,随它去吧。
我去上高中那一天清晨,起得很早,天不亮,我就出发了。奇怪的是,我经过王大毛家门前的时候,王大毛却已然在墙根下蹲着了,还有那只狗,这次它倒没有大叫,不知道是因为它不叫了,还是主人不让它叫了。只是,两双眼睛,四肢眼,四道寒光一直紧盯着我,从我发现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我走了好远,回头看时,我依然发现他们还盯着我,死死地盯着,像两盏灯似的。
我在心里狠狠骂他们无耻,真不是东西,哪有这么盯着人看的?自古未曾有之,真是少见多怪,有什么好看的,弄得我很久都忘不了,还时常在梦里出现,吓得我时常半夜惊醒,出一身冷汗,为此还失眠过呢。
记得有一次回家,王大毛和他的狗还在蹲在门前破烂的墙根下,侧着眼睛,一副不屑的样子,像面对一个怪物一样,盯了我良久,终于忍不住开了尊口。
“上什么学啊?不都是白花钱吗?上了又考不上大学,但时候还是要回来戳牛腚眼的。退一步说,就算侥幸考上大学,又要花钱,而且毕业了又找不到工作,回来修理地球还不如我呢?瞎折腾什么呀?看来真是冤孽啊……”
后面的什么东西,我都没听着了。我只看到,小贼眼睛斜了斜,油脑袋摇的也那么有学识,真是不简单,能讲出这种话的绝对不是人,因为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人话。只是,那条该死的狗老是盯我,眼神还很异常,冒着绿光,透着寒气,那双眼睛深邃的也让看不到尽头。我气愤至极,终于忍无可忍,拿起半块砖砸去,真他妈的恶心!狗仗人势的家伙!终于打得他腿拐拐的叫着跑了,还不时回头看我,不过眼神好像是怯了,连叫一声都没敢多叫。
自这以后,那家伙好久都没敢再出来盯我,我心情也因此舒服了好一阵时间,感觉对待这样的贱骨头,他妈的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不然,她都忘了祖孙三代姓哈名谁,都忘了自己一天吃多少饭,以为天下就以他为大呢。
最后,我擅自得出一条结论:娘的,狗东西,骂了它,打了它,它还仰着你笑,真是贱货,贱骨头……
(三)崇敬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一如平常,至少在我看来是一如平常。心情没什么变化,没有多大的喜悦,说不出什么高兴的,有时还有淡淡的忧伤,在我眼里,这一切都理所当然。那一会我似乎悟到了高兴时什么?就是你收获了大于你期望的东西,或者是超出你努力的,抑或是你意想不到的收获,超出期望的才是令人兴奋的……总之,就算不是你意料的,一旦你认定是你理所当然的,也就没什么高兴可言了,只是自然而然的事罢了,就像春夏秋冬之轮回,就像日出日落之更替,理所当然,自然而然,何喜之有呢?
至于别人怎么看,我是渐渐才从他们的眼神中晓得的。
后来,我拿了录取通知书,走到王大毛他家门前的时候,那条狗就不敢正眼看我了,耷拉着脑袋,顺着眼睛,温存像一只生了瘟的病猫,和王大毛一起靠在墙根下,一样龌龊,一样令人哭笑不得。只不过是,那狗坐着,王大毛蹲着,配合得十分默契,多显和谐!
这时,王大毛勉强着站起来,微笑着朝我走过来,远远的就眯着小眼睛叫:
“杰啊!回来了?怎么走着呀?老远的,也不让人去接你,多累啊……”
杰是我的小名。然而,对此我有些陌生了,他们从未曾这样叫过,只叫什么“兔崽子”、“地主羔子”之类的,所以,对于“杰”这个字,我有些陌生了。只是被人提及,我依然有些印象罢了。
我看着他迎出去老远,嘴巴裂到裤腰带,满脸喜得像一朵怒放的春花,极尽所能地展示他的妩媚和风骚。从这高兴劲上看,好像是他儿子当了省长似的。话语又极尽温柔,一捋到头,摸着像丝质的高级缎子,又滑又软,没有一点刺,说得更恰当一点,就像抚摸一个少女的胸部,从上到下,从低到高,再从高到低,再从下到上,全是那么柔软而富有弹性,谄媚而又不乏诱惑,迎合着,那么让人舒服。就算你气不顺,你想发一点脾气,喷他一脸都不忍心了。
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对于这样的面目,我还不习惯。所以,我只是点点头,权作附和,敷衍而过就算了事。
那条狗更过分,见他主人如此,他便摇着尾巴冲过来,我还以为要咬我呢,吓了一大跳,结果谁知虚惊一场。那家伙摇着狗尾巴,伸着大舌头舔我的鞋了,连毛都不敢刺一下,左右上下,前前后后,尽心伺候,那动作,那姿势,半跪半趴的,一挪一移的,狗脸贴着地,真他妈妈的,发贱!就一字形容得了,而且还要反复用才有那么一点点感觉,那就是“贱!贱!贱!……”
俗话说“强拳不打笑脸”。这两个沆瀣一气的家伙这样对我媚俗,一时间我也没有辙了,只得随他们去吧。
为此事,我在家里一段时间,简直都不敢出门了,不为什么,就是懒得跟这帮家伙打招呼。以前的时候,我顺着村子转十圈,没几个人理我,连正眼看得都没有几个,也倒清静得很,省得劳神麻烦。我对此也习惯了,习惯是一种生活,一旦习惯了,一切都没有什么意外了,甚至没有理由。现在倒好,每逢人都笑着像米来佛一样迎上来说长说短,问东问西的,眼睛里尽是些妖媚献宠的邪光,眼角一边挂一个喜字似的。我也搞不明白,这么多人都高兴什么玩意儿,好像我却有点烦乱,弄得怎么都不是,在家闷,出门有人烦,一刻都不得安静,你说你能怎么办?真是被逼的快要发疯了!真想脱了裤子在全村裸奔一百八十遍,让这帮家伙看个够,看还来烦我不?只是,我害怕这帮贪婪的家伙得寸进尺,还会进一步有些动作,所以我一直没有敢实施那大胆的想法……
这一天,我睡得正香,睡梦中还和我所幻想的妹妹约会呢,没想到我妈就叫我起床。我有些不耐烦,看她一脸高兴的样子,手舞足蹈,更弄得我摸不着脑袋。我问她什么事,她却神神秘秘的也不说,说起来了自然就知道了。到底什么事还弄那么神秘,哎!没办法,硬着头皮弃了梦中的美人儿,我一边哼着自娱自乐的曲儿,一边起床穿衣……
想不到的是,刚出卧室,我就看到一群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俊的丑的,精的少的,红的绿的,闹的玩的……弄得我顿时就不爽,很不爽,我就对这帮人有种天生的不爽。转头回卧室了,心里还在骂,一帮无耻,无聊的废物,垃圾!妈的,干什么不好,一大清早的往人家里跑,惹人烦知道不?真是没教养的,一群猪!
我刚回到屋里,我妈却又跑来拉我出去,说:
“你没看见吗?刘半仙来给你看相呢,正在院子里等你呢,怎么还窝在屋里不出去啊?刘半仙看的可准了,远近有名的活神仙……”
看她那么有兴致,那么高兴,我实在不忍扫了她的兴,无奈跟她出去见刘半仙。
什么刘半仙,说得实在一些,就是个江湖骗子,混吃混喝的浪荡子。我看了心里就不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衣裳不整,蓬头垢面,一头蓬松的毛毛遮掩了大半张脸,一脸比头发更乱的毛毛遮掩了本就模糊的五官,分不清鼻子眼睛在哪,倒是脑门儿挺亮的,估计也是假的。走近了,好像浑身还透着一股刺骨的怪味儿,有些酸臭,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儿,反正就是难闻,刺鼻,伤肺,毁心坏肝……
我无奈地站在那,一动也不动,说实话,是我懒得动。刘半仙故作深沉地走过了,众人也跟在屁股后面,围了个大半圆,都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似的,眼睛都充满了崇拜的光芒,好像我是神仙一样,从来都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他们惊讶地表情令我都惊讶不已,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还放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令人疑惑不解。
刘半仙转了几圈,煞有介事地咳了几下嗓子,伸手把我的头发拔到一边去,看看我的额头,望望我的鼻子、眼睛、嘴之类的,又抓起我的左手研究了老半天,这才放下。然后,他低头若有所思一会,静了静神,大惊失色,若有其事地说道:
“哎呀!这相啊,贵不可言,人中龙凤,万中无一,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不但贵及妻子父母,就连相关之人,也会受到他的隐蔽……你看这额宽而高拱,这眼慈而深远,这鼻高而宽阔,这人中深而渐宽,这口阔而有法度,再者,可贵的是整个面庞相得益彰,如群星互相影辉,组合得简直就不能再好了……我们再看他手,五指直而匀称,并拢毫无缝隙可见,掌中纹线分明,主线清晰深长,且很少有杂乱之线,手掌厚而肉多,手心浅洼适中,连皮肤都光泽有亮度……一看就知道是贵相……”
刘半仙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唾沫星子飞出去的足有大半碗,还津津有味地没玩没了,这都是职业病吧?这套词不知道说了多少遍,骗了多少人了,现在都熟能生巧了,快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我为此感到可惜,一个人做片子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为什么不去做一点正经事呢?如果有这种敬业精神,又下功夫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事做不好呢?可惜,走错了路,选错了方向。就连马克思对这一点都有过论述,他说人之所以会有不同的结果,只要是分工不同而造成的,这话放在这里,一点也不假。
我看了刘半仙的表演,心里只是暗暗窃喜,但并不理会。这些江湖骗子,有什么值得理会的呢?况且我向来不信这一套,所以只是静观其变。
再看众人,眼睛都直了,痴痴的,呆呆的,像小儿麻痹症患者一般,那目光呆若木鸡。而耳朵都竖立着,撑的有些像驴耳朵一样,虽然大小不及,但是模样、神态全像,都神了,一个个张着一张张大口,像要吃人一样,都望着刘半仙和我,让人感觉那么别扭。然而,一时间却静得落针有声,如果没有刘半仙在叨叨个不停,真的是鸦雀无声了。他们一个个勾着脑袋,贪婪地看着我,快要顶礼膜拜了,忘了自己,忘了世界,眼睛却还得死死地盯着,死死地盯着……
这种闭塞的小地方多年来不出一件好事,出了一件好事,这些人还真是迷信至极,所以有点轰动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自刘半仙弄了那一套以后,我麻烦就大了。很多家长、孩子闻名过来求教个没完没了不说,竟然还有人贿赂我去替考什么的,更有甚者,出门都有人围观。当今红得发紫的明星也不过如此了,我这样想,却也烦恼得很。近日来,远近多个村子都传遍了,说高孝杰考上大学,要当大官了,他们家祖坟都冒青烟了,风水好得不得了,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知道,我这“地主羔子”何时成了他们膜拜的对象,那往日的唾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然而他们不在乎,我也懒得说,随他们去吧。
只是,在这种环境中,我活得有些累,有些无奈,有些不屑一顾。无可奈何,没有过几天,我就选择去城里打工去了,有点被逼的味道。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顺便挣点学费,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同时也免得那帮家伙烦我,我倒清净了不少耳根。
(四)仰慕
上大学那会我很少回家,就算回去,也是匆匆来去,没有在家呆过多久。但有一回偶遇,至少还令我哭笑不得。
那天,我回家路过王大毛他家门前,远远就见一群人,还有吵闹声,甚是热闹,不知道是干什么呢。我向来不喜欢跟这一帮人搅在一起,但是这次想避开也来不及了,只听得李三江在那声音很大地叫:
“大学生回来了,大学生回来了,正好问问大学生,大学生说得肯定不会错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纳闷,问我?我刚回来,还没进家门呢,问我什么呢?你们在这胡搅蛮缠些什么鸟事,我哪里知道?我知道个屁?我在心里嘀咕着,这群无聊的家伙。
这时,众人都也凑了上来,后面跟着王大毛,还有……大狗没了,现在就一条小狗,小花狗,看样子比那条大狗温驯多了。这样我感到意外,也感觉舒服多了。
“杰,你跟大伙说说“兆”大呢,还是“亿”大呢?我们跟王大毛辩论一上午了。这家伙非说“兆”大,一“兆”把什么都给“罩”住了,包括天地都能够“罩”得住,什么也没“兆”大。但我们都不相信,人家电视上一说都是多少个亿,没听说过“兆”这玩艺啊?现在正好遇见你了……”
我想笑,但终究还是忍了,心想这帮家伙为了这在这辩论一上午了,真够无聊。不过,反过来说,也真够敬业的。如果有这么一棒敬业的知识分子,恐怕中国的科技早已不是这个样子了。其实,各行各业这种人都太短缺了,惟有这里不缺,真让人哭笑不得。
然而,我没时间陪他们无聊,随便扔了句话。
“一兆是一百万,一亿是一万万,你说谁大?”
“谁大?谁大?……”
“到底谁大啊?一百万是多少?一万万又是多少啊?”
“亿大了。”
“亿大?亿大?……”
王大毛眼睛瞪得跟我印象中先前李三江家那牛眼一样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出了格了,有很大一部分都跑到眼皮之外了,那眼睛好像是用胶水粘上的一样。然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就灰溜溜地消失了,只剩下那条小花狗找不到主人,原地急得乱叫……
众人则跟在我屁股后头,拜佩得不得了。
“还是大学生有学问,我们这么多人讲了一上午都没有讲明白的问题,人家一句话就讲清楚了,多明白,多清晰……”
“那是,要不人家是大学生,你不是……”
“俗话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古人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去,去,给大学生让路!”
……
这事之后,火热程度再次飙升,出门不出门,都会有人来找我,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只要在家,一天到晚都不得安静,我都快不敢见人了。
等到毕业了,那会就业确实不太好,无奈之下,我只好顺便考了个公务员,结果又炒开了锅,连我爹都忙得不亦乐乎,家里客出客进地不断,可谓门庭若市。我明白这些人干什么,他们这样瞎搞什么呢?其实,我什么也不是,我就是一个小兵而已。然而我管不了这么多,说了他们也不听,我也懒得再多管了,随他们去吧。他们忙他们的,我忙我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岂不乐哉?
有一次,我到乡里去办点事,乡长亲自出来迎我老远,感情似乎都要动了,但他习惯了。看着他娴熟的表现,我就知道他早已习惯了,甚至成为一种秉性了。
然而,游戏规则还是要遵守的。于是,我忙恭维道:
“乡长,你太客气了,我还没有你的权大呢,我就是人家手底下一个小兵,你还跑这么远来接我,你真客气。况且今天是私事,你太客气了!”
“高秘书太谦虚了,我们怎么能跟高秘书比啦?高秘书一句话,也要我们全完蛋,我们就完蛋,要我们高升,就高升……”
“哪里哪里,有用得着在下的,乡长尽管开口,在下定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告密书,太客气了,自家人不必这么多礼……高秘书一路劳苦!来,来,我们去小蓬莱为高秘书接风洗尘!”
其实,乡长的脸长得不怎么好看,胖乎乎的,像猪屁股上的肉坠着,要掉下来似的,脖子也粗得像苗条女人的腰,脑门倒是油光发亮,像一盏深夜里的探明灯,拿去采矿绝对是好样的。但是,乡长那双眼睛很好,目光温驯得像个小兔崽子,你想什么,他就跟着你动,有意思,还有那嘴巴也不错,还过得去。所以,我也不那么讨厌了,反而有喜欢的念头,感觉这家伙蛮可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感觉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那天的事情当然办得很漂亮,我很满意。只是后来每想到那眼神有点怪怪的,弄得我不太舒服,真想一下办了他,只是还没借口……
(五)冷眼
古之曾说:“否极泰来,物极必反”,“月盈则亏”,“相生相克”……这些话我虽然不怎么爱听,但很喜欢,因为太真实了,太有道理了,简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要你看一看古今往来的事实变化,你就知道这些话有多么深刻,多么智慧了!
后来因为一件事,我成了不明不白的替罪羊。政治上的事情,永远没有人能够说得清,也看不明。游戏里的对手太多,总是容易被算计的。我最终被革职回家,这令我甚为难堪,真不知道回去怎么见人?曾经被人崇拜的对象,现在成了人们讥笑的对象,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心里矛盾重重也可想而知。然而,事情出来了,谁都无能为力,我也一样,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勇敢面对了。
这一天,我驶车从城里回家,中途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因为是晚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凉了,弄得我心里很不舒服,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无奈,一阵阵伤感涌向心头。下了乡里柏油路到我家还有一段土路,我以为下了这么点雨,开过去应该没问题。结果天公不作美,走到半路,雨愈下愈大,加上路滑又有车辙,而轿车底盘低,不比三轮车、四轮头的机动车,就被陷到离村子有二百米左右的路上了。我出来推,让老婆开,推不动,挣扎了一番,反而有愈陷愈深的趋势。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拿着好烟去找人来帮忙,居然都推辞说有事忙。我临走的时候,还斜着眼睛看我,眼睛里的光芒似曾相识,却也陌生得厉害,让人心里甚是难受。就连王大毛家那条懦弱的小花狗,也不知什么时候长了胆子,瞪着眼睛汪汪地要咬我,那眼神记忆正犹新,却又陌生得很,令我毛骨悚然;连隔壁大嘴巴家的鸡也都咕咕叫得诡异,像哭丧似的,声音又沉又闷,似乎还有几分沙哑……
这帮卑鄙的家伙,你有势的时候,他们会极尽所能,巴结奉承;等你真的出事了,丧失了权力的时候,他们恨不能一脚踩死你。我只是被罢官回家,就成了这个样子,真不敢想象我要是成了阶下囚,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了那情景,感到后怕,脊梁后头一股股凉气袭来,透过心一样凉。一群欺软怕硬的村夫,什么时候也成不了气候。
无可奈何,我只好带着我爹妈过来,先把老婆孩子弄回家去。路上很多泥水,沟又深,走起路来都费劲的很,车自然先放在那了,等天好了再说吧。
云压得很低,厚厚的,感觉很沉重,伸手就能触到一样,闷得呼吸都成为难题。然而,风一吹,那些各式各样的云朵又如棉花一样,轻飘飘地游荡看来。雨帘浓重异常,原是浓雾般的云烟,苍茫一片,却没有边际……景是美的,只是我无心欣赏。在不经意间,我不小心被滑了,狠狠摔了一跤,满身是泥水,脏兮兮的一如从前。从前我是一个没有人瞧起的皮孩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整天脏兮兮的,不同的是,心境大不一样了……
我没有惊慌,而是狠狠站起来继续走,却好像看见每个门缝里都有好多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透过狭窄如一条线的门缝,死死地盯着我打量,像看一个出了丑的怪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有狗在叫,鸡在鸣,鸭在呼……而且全都狠狠地盯着我,眼神比这雨天还阴沉,像隐藏着什么,我看到每个眼睛里都有东西在动,有嘲笑,有讥讽,有幸灾乐祸,有处心积虑,有淫贱卑鄙,有无耻下流……
就是没有同情和关怀,就是没有仁爱与慈悲。
我看守了三天车,我爹才找了个吊车给我把车吊回家。那天,一路上没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个牲畜在叫,狠狠瞪着眼睛叫,那叫声穿透我的心脏,当眼神能穿梭时光,三十年犹如瞬间,都作了尘梦一场空,一场空……我笑着离开。
这样的日子,我无处可去,每天在家看书习字,连家门都没迈出过一步。没有客,倒也乐得清新。只是,我感觉大门缝里时常有人在看我,用狠狠地眼光在看我,那种眼神永远忘不了,像拥有无穷的魔力,或许就是真的着了魔了;我还听见外面时常有狗叫、牛叫、鸡叫、鸭喊、驴嚎,而且都有一种的眼神,不分昼夜地叫。一叫,我就看到那种眼神,心都凉了,手脚发软,眼前发黑,直到不省人事……
农历的旧历年,可算是最热闹了,可我感到的是冷漠,寒冬刺骨的冷!
除夕这天下了雪,从白天到夜间一直在下,不紧不慢地下,满空中飘飞的像儿时的棉花糖,漫无边际,望也只是白茫茫的,想也想不到边,似乎这一刻只有雪,除了雪,什么也看不到,想不到。天南地北,江湖山川,平原荒漠,关内塞外……全是雪,全是白色的雪,纯净如梦一样的雪,至少我只看到雪,也只想到雪,感觉到的也只有雪,只有白色,纯洁如童话一样的颜色,一直在我眼前,在我心里,在我梦里。如果人生真的如童话,那这世界是否真的只有欢笑,没有悲伤呢?
往年的这一天都很热闹,今年却不同;往年会门庭若市,各色笑脸如春花绽放,今年却门可罗雀,冷得只有雪,偶尔听到有狗叫,有鸡叫,也有炮声,不过不是我家的,不知是谁家的。
我坐在门口忘了许久的雪,飘飘洒洒,真是惬意。从吃过午饭,一直望到黄昏掌灯,我都忘了自己,也忘了一切烦恼,心平静得连跳动都没有了似的。但是,我没有疲惫,更不会厌倦,我对此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留恋。我想,如果这雪一直下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
雪一直下到第二天,依然没有停的样子,大清早人们已经纷纷开始拜年了,但是我没有出去,也没人找我,更没人进我家门。我端坐着从门缝看外面的世界,不见人,只听到声音,只见到各种各样从门缝里看的眼睛,没有黑色的部分,只见白色的眼珠溜溜地动,很亮,比雪还亮,也很冷,比雪还凉,能透心,却也很多,一拔又一拔,像飘来的雪花……不过,眼神是一样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就连后来跑进来偷食的王大毛家的那条狗都是那种眼神,偷偷地窥我,狠狠地看我,然后死死地盯我,好像我真的是异类一样,很贼的样子。我有些生气,狠狠扔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半截砖,那花狗便一溜烟不见了。
这一年,我儿子收到了三百块钱的压岁钱,我一百,他爷爷一百,还有他外公一百。我记得去年好像是两万左右的样子。哎,忘了,忘了啊,这事,这样的小事谁又能记忆?我以前是从来不过问这种小事的。我后来问我老婆,她竟然也不记得,这令我有些丧气,怎么现在连这样的事也记不起呢?儿子在看动画片,老婆望着天出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我在看他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六)复活
这个样子终于熬到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开始闻到泥土清新的气息,花儿芬芳的醇香,鸟儿欢快的歌唱;看到绿树繁花的春意,燕莺舞蹈的倩影,还有春酥大地的希望,充满热情和活力,四周散发着力量与生机。还有那高翔搏击云霄的雄鹰,多么英姿勃发,多么意气盎然,孤独而高傲的理想,展翅盘旋之后滑向远方的那一刻尽释人间美的极致……
这一天,我一个静静地在看院子里的那棵桃树的花开,真美!粉红色的花开,惊艳了多少春光,惹得许多蜂蝶纷纷飞来。我凑过去,闻到一股浓浓的芳香,沁入心扉,让人沉醉。我不禁仰面大笑,不敢寒冬多么凛冽,春光一来,天地万物还是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这时,很多人一涌而进,我倒吃了一惊,后来发现都带着春天般的笑脸,眼睛里是花一样的眼神,充满了妩媚,尽展了巴结的样子,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事。原来,他们都来争贺我官复原职,成群结队,混乱一片,叫喊声不绝于耳,争先恐后,像是商场搞大甩卖,都想捡有限的大便宜,也像春节期间争着上火车回家过年一样,更像一群猪在争食……我只是稍稍清了清嗓子,便鸦雀无声了,个个像在聆听神的教诲一样,眼睛里尽是崇拜和虔诚,脸上微笑着如春天的玫瑰花一样迷人的笑容。但是,至于心里有没有奸邪,我无从得知,我只看到了美丽的这一切,没有挖掘丑陋的深处。对此我有些厌倦了,不论恭维,还是白眼,于我来说,意义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了。于是,我说我想静静,让他们都回去。结果还真听话,一个个又乖又谦逊地走了,就像孔子当年见老子一样。
听到这事,妻子很高兴,儿子也一样,爹妈还为此而烧香拜佛,说是神佛保佑,我才有今日。至于到底有没有神佛,或者什么样的神佛,我不得而知。不过,对于这事,我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好像是别人的一样,根本与我无关。不知道为什么,我反想大哭一场,把一切都抛之脑外,却没有泪,让人哭笑不得……
在家呆着已经不得安静了,况且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要去处理,我现在已经身不由己了。所以,只过几天我便要回城了。
回城那天有很多人为我送别,包括乡里的干部,周围村的人,以及本村的人,都在,甚至王大毛家的那条花狗也跟着来了,我看到了,那家伙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的,眼睛却盯着我,好像有点依依不舍,死死地盯着我!这情景和我回来的那会儿简直是天壤之别,短短数月,竟有这样的差别,实在让我心里难以接受,有些别扭。但是,这会儿忙着应付各色人等,我也没有闲功夫多想。乡长亲自帮我打开车门,还有书记,非要帮我提行李,我执拗不过,也就算了,况且这等事……书记最后还郑重其事地给大家讲话,说什么高秘书是我们这一带的大好官之类的“好话”。其实,是不是好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何况他呢?他说这话,就是没事,放屁。我当时想骂他,去你妈的球,老子一冬天都没人问,现在记起来了,贱,贱,贱!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终究还是开不了口,算他小子走好运吧,逃过一劫,我不给他一般见识,“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算了。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脸上依旧微笑着,不动声色。这不是什么虚伪,这是为人处世一点小小的基本功而已。
再看黑压压的人群,黑白相间的眼睛,眼睛都望成风疾眼了吧,就一个眼神——膜拜。我在心里骂,真是一群白痴,都望成那熊样了也不知道换种眼神来,真拿他们没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愿意,我能怎么样,“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再说了,人各有所好,他们喜欢望,我不让他们望,他们或许还不愿意呢。俗话说“英雄爱成人之美”,我索性成全他们,就让他们望去吧,愿怎么望就怎么望,愿望多久就望多久,愿什么眼神就什么眼神……不让他们望,真怕他们气不过自杀呢,这么痴意的fans不是太多。既然愿意,就任他们去吧,这样总该算了吧。狗日的,贱样!耷拉着舌头,摇着尾巴,王大毛家那花狗也跟着望……
我的车走了很远了,在一片欢呼声中慢慢消失在春光烂漫的季节里。远处的人群在我的眼里,慢慢开始成了黑蚂蚁群,不断变小,不断变小,最终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尽是辽阔的春色,绿油油的麦田,黄嫩娇美的油菜花,还有拂风舞动的杨柳,我的视野一下子远及天边,我的心情却不能辽阔无际,好像有什么事堵着一样……
我走了很远了,也许久了。但是,我的脑海却还有一双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那眼神也是熟悉而陌生,那千万道光芒将黑夜也能照得亮如白昼,他们盯着我死死地看,盯得很死,甚至动弹不得……
我祖父曾告诉我说,人都会变贱的。他说,总有一天变会的,不关是怎样的贱法,反正都是一个字——贱。你不能直接看不到他的心思,人是善于掩饰的动物。但是,他的眼睛会出卖他,他的眼神将告诉你关于他的一切。
于是,我也死死地看,看那些死死地看我的眼睛,死死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看的眼神……就像狼的眼睛,黑夜里像指明灯一样明亮的,散着绿光的,死盯着你的,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的狼的眼神……
只是,我当时忘了问祖父有没有真实不变的眼神。如果有,在那里能够看到呢?可惜当时我尚小,缺乏发问的能力,只会听,现在想来,我竟有些后悔,确实十分后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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