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

寸草之心，三春之晖——也许是从乳芽破土的那天起，天地间便注定充满了温情。

阳光一样的温暖，阳光一样的柔和，阳光一样的静默无声，阳光一样的博爱无疆。

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哭。每看到她如此，我就会把一双小手伸出去，胡乱的替她擦掉满脸的泪水。而后就会听到她安慰的话语：“儿乖啊，妈不哭了，妈不哭了。”但我仍能看见她的那双眼，樱桃似的红肿着。然后她会抱起我，走进外婆家的院子里，看葡萄架上还在青涩着的葡萄。我依稀还有些印象，那时候头顶上都是绿色的，房子的砖墙也被透过叶子的阳光打成了一面浅黄色。外婆家的葡萄架下面是一片花池，那里面开出的花各色各样。印象最深的，是那种暗橙色的花瓣上面有着黑色斑点点缀着的花朵，听外婆说那是“百合”，只是叫不出品类。我当时总是在那种“百合花”上看到几条如指甲般的毛毛虫，不论离其远近，都会大声的哭叫出来。母亲就会把她的手按在我的头顶，嘴中喃喃的说着：“好好孩儿，不要怕。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会止住哭声，安静的听着母亲的低语，最后扶在他的肩上睡去。

夏天的夜晚安详宁静，只要我睁开眼睛，便会使劲的拽母亲的头发，趴在母亲的耳朵旁边小声的说：“我要尿尿。”母亲就会嗔怪的抱起我，走到门外，找一处长着草的地方，然后再抱着我蹲下来。那个时候，我会懒懒的躺在母亲的怀里，数着黑色的夜幕里，和我一样顽皮的星星，往往在数到十的时候，就不知道该怎样数下去了，母亲就教我怎样继续数，我就会撒着娇的叫母亲住口，又赖皮似的按着母亲说的来数，可总是数不了多少，便又在母亲的怀中沉沉的睡去。

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在懵懵懂懂里，母亲成了我身边的一条河，涓涓流淌着她的清澈，而又是那样的细腻无声，把我最简单的童年洗涤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后来想起，它居然是那样的干净纯洁、美丽宁静。

我虽然生长在城市里，但家里并不富裕，直到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才装上了第一盏日光灯。那时候我午休放学回到家中，总能看到母亲拿着针线在为我缝补衣服。看那细细的针，一针一针，穿梭在衣服的破损处。母亲的手很灵巧，再破的地方也会被补的崭新如初。我却总埋怨母亲寒酸，撇着嘴巴说别人家的孩子总有新衣裳，为啥我总穿补的。这时候，母亲的表情就会变得很严厉，放开声音就喊来了父亲。之后我会像只小公鸡似的坚持我固执的“理论”，最后就能听到“啪啪”的几声响，那是父亲甩开巴掌，隔着我的裤子，拍在我屁股上的声音。

母亲说我的脾气倔，即便是认识到了错误，也会扬言要将错误进行到底。后来我会忘记错误，也会忘记要继续错误。但我在打架的时候，却不得不向家里招供，因为那身上的淤青与头上的大包是遮掩不住的。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总会拽着我去到别人家里理论，直到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被我打得趴在床上直“哼哼”的时候，她会向孩子的家长道歉。而我则会口大气粗的当着母亲的面威胁着别人，一般这样的结果是不会理想的，我会被母亲数落到回家，然后关起门来，像父亲一样，她也会隔着我的裤子，“啪啪”的拍着我的屁股，那时候的我就有了一种很压抑的冲动，心想有朝一日，我会为我的屁股“报仇雪恨”的。

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像你小时侯那么懂事了？”我瞪着眼睛反驳道：“怎么了？后悔了？那你当初为什么生了我呢？”我知道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很伤她的心。因为初中时候的那个我，觉得自己有了自己的想法，与上辈子的那种“过时”的思想挂不上钩，而这个时代是属于“我们”的，那就应该由我自己来左右自己。我以为当时她会哭，可她没哭，只是叹气。之后我就后悔了，可后悔了之后又会同样的“大逆不道”。我并不担心她会再次伸出手来拍我的屁股，尽管有时候父亲会忍不住要扇我的嘴巴，但看到我那倔强的样子之后，母亲总会劝着父亲。父亲也只是摇头叹息，说我不懂事，他还问母亲，说你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啊？母亲则躺在病床上咬着牙的说道，会好的，我不信我斗不过这病。

母亲的心脏病来的突然，突然得让全家人都手足无措。其实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她可以挺过去的，后来她也的确挺了过来。她在我心中的印象始终是那个沉默少语，做事却风风火火的母亲。她突然病倒的那天，我站在床头看着她，本是白皙又泛着红光的脸庞，居然呈现出灰一样的颜色，在她的眼睛里，似乎已看不到什么生气的存在。然而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她绷直了身子，突然喊出了一句话：“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走，我走了我儿子怎么办？”然后她就喊着我的名字，大声的喊。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小声的说道：“妈，我在呢。”她突然就不喊了，反而长长的舒了口气，全身放松了下来，但眼神依然涣散着，却紧抓着我的手。

我害怕，我伤心，我只能忍着眼泪在心里哭泣。因为那时候，我所想到的，居然是在别人的面前要表现出那种“无畏”的坚强。

母亲住进了医院，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病情逐渐好转，可我的生活却在堕落。

本是凭着一身倔劲考上了重点高中的我，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是对学习的一种厌倦，也是对当时那种生活的“失望”。在很少有管教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沉迷在花天酒地里。父亲每天要去医院照看母亲，我偶尔也会去看望她。每次去的时候，她萎靡的精神状态都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生机勃勃，她还会和同一病房的“病友”们自豪的说，这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来看她了。我一般都只是和别人点头笑笑，问候几句就离开了。因为以当时那个没心的我，总觉得我成为了她的一个值得被炫耀的物品。尽管她是病的，但我依然觉得这种我所认识的“虚伪”不值得去可怜，甚至觉得是如此的让人难过与不堪。

直到后来我终于理解，母亲这辈子没什么财富，而我却是她的无价之宝。

高中的堕落让我尝到了苦果，全班最后一名的我，勉强去了个大专院校。那时候母亲可以走路了，心脏的问题基本上得到了控制。可几年的时间里，那些代表苍老的皱纹，随着岁月与多病的身体，爬上了她的脸，似乎是要织成一个藤。

就在去学校的前一天，她给了我一个深蓝色的像香包似的挂坠，很小但很精致。她要我带着它走，还说是个平安符。我扭捏着身子，看了父亲一眼，父亲黑着脸和我说，这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我没再说话，更没有拒绝，接过了“香包”，顺手带在了脖子上，母亲笑了下。围着我的身子慢慢的转了一圈，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看我身上的衣服还有没有“口子”。我就站在那里，也没说话，直到她说累了，想去躺一下，我才把她扶进了房间。

晚饭的时候我去叫母亲，她没应声。我心道不好，冲了进去，可并没有见到我心中觉得害怕的一幕。母亲没有出声，只是躺在床上，见我之后也一言不发，但她把嘴唇咬的死死的，闭着眼睛。我当时清楚的看到，她身旁的枕头上面，已经湿了一大片。

突然觉得母亲的眼泪是那样的熟悉，就像儿时的我，曾把它抓在了手里，温暖着身体，那是一辈子的牵挂，合着母亲如今的不舍。

从未离家的我，才懂得了那是怎样的一种失落。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深圳。刚到深圳的时候，风餐露宿，终于在一家公司里落了脚。母亲在电话里总说自己没本事，不然也不会让我来到千里之外。我安慰着她，也无可奈何的和她一起叹气，最后也总是表达一下自信满满，以此来告诉母亲，让她放心。后来，父亲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以至于几乎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我感到了担心，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如此的担心。最后父亲告诉我，说母亲前一段时间老毛病再次发作，虽然病情控制得很好，可耳朵听音的能力越来越弱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这一次的担忧却变成了“真正的担忧。”

我一直以为，虽然离家这么远，可只要有声音的传达，那再长的思念也会化为问候，彼此交给对方。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家。

母亲还是来了电话，叫我说话大点声，我几乎喊破了喉咙，她也只是略微的会意。告诉我不要担心，耳朵听不到了，她也不会上火，知道我好就行了。她还告诉我，她每月领的退休金涨了很多，正给我攒钱取老婆。我说妈你不用担心我，你苦了差不多一辈子了，别为我操心了。母亲说得很实在，她说我就你一个儿，不操心你，我还操心啥啊？你赚了钱省着点，该穿的穿，该补的补，咱也不是富裕人家，省着点好啊。

挂了电话，我点了支烟，喉头处觉得有些苦，我使劲的咽，它还是那样苦，而且越来越苦。

终于回了家，看到了越发苍老的母亲。母亲的笑在花白的头发下面，慈祥得让我心暖。我带了几件衣服给了她，又把赚到的钱交到她手里，她说衣服她收了，但钱她不要，说留着给我取老婆吧，笑着笑着就又哭了出来。我大声的问，你哭啥啊，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母亲就说，你又像你小时侯一样乖了。我就问母亲，那为啥我小时侯你总哭呢？母亲带着泪珠唬下了脸，说你小时侯病的东倒西歪的，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唱啊跳啊的。记得那次你病得严重，人都休克过去了，到了医院，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我看你醒了，一高兴就哭了出来，你那时候用小手拉着我说，妈，不哭，我没事。我从那时候就下定决心，不管你以后啥样，妈都不怪你。

我再也没办法控制住情绪，借着去外面买东西的借口，站在星空底下，一颗颗的数着星，一串串的咽着泪。

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正带着花镜找着针眼，我凑过去问她要做什么，她说她袜子上漏了个洞，要补一下。我接过针线，从母亲的手中拿过袜子。母亲透过花镜，斜着眼睛问我会么？我说不会学学么，就笨手笨脚的缝了起来。母亲也不帮手，就在一旁呵呵的笑着看。突然手被针扎了一下，我不好意思的回头看了眼母亲。母亲却把手按在我的头顶，笑着说道：“小小孩儿，不要怕；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又是那样的低喃，细腻的编织在我的耳畔，我似乎又看到了年轻时的她抱起了我，站在那葡萄架下，让那阳光下的绿色抚摩我沉睡了很久的灵魂。

我认真的缝着，尽管我知道我可以为母亲再买双新的袜子。但此刻，我只想牵着这一条线，为母亲而缝，缝补这多年来，我心灵里沉淀已久的愧疚，还有那为我哭，为我担心，甚至为我不愿“走”的——母爱的感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