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傍晚，从那渐浓的绿意里，滑吹出一阵微凉的风，透过窗轻轻地舔着我的思绪。提笔，欲言又止，随手打开自以为装满宝贝的抽屉，跃然眼帘的是一本少年时的日记本。

对于少年挚爱的物品，历经几次搬家的辗转，很多已经遗失，早已风干于记忆里。而独留一本红色印花封面的日记本，墩厚的，可以丈量我年少足迹的深浅。它在我心中弥足珍贵。翻开，纸页散发出陈霉气味，隐约可见的字迹班驳童趣的天真，尘埃沾满字里行间的笑语。我很激动，看到少年终于鲜明具体地回来，在眼前飞舞。

一

那是父亲过世的第二个年头，我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青衫少年，正值豆蔻年华，我并未在亲人过世的巨大悲痛中沉沦，反而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重点。报到是母亲送我去的，还特意给我买了新衣，一件黑白相嵌的ｔ恤，虽中规中矩，但我很激动，毕竟是上县级学校。母亲是悲伤的，还未从父亲离世的巨大悲伤中走出，也许是她一生的无奈，以后的生活坎坷已是必然。

报到手续很快办妥，母亲执意要为我铺好床位。在去寝室路上，我终于看见母亲脸上久违的欣慰，她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母亲一生只对自己严苛，但待子女却细腻，柔情，仿佛把好情绪都留待与我们相处。　此刻，我自信地昂起头，看别人的眼光不再惊惶自卑。初秋阳光苒苒照射在校舍水泥墙上，随风在叶影中来回游荡，高大梧桐树象个老者，温情而慈善，她翻覆着繁碎的手掌，在清风里微微颤抖着头颅，象是热情欢迎我这个贫苦的学子。我激动万分，这样难忘的情景，应该把她嵌夹在记忆的扉页里，风干，然后绘制成我人生传记的封面。

然而，当我回头看母亲，却感觉很羞愧。母亲竟如此的寒酸，与这新潮的环境格格不入。虽然她为此次前来，着实特意弄得很整洁，但那乡土意韵十足的衬衣与黑布鞋，仍然使他与其他同学的父母考究摩登形成鲜明对比。我委屈地拧着眉说道：“妈，你早点走吧，晚了赶不上车了”她那时正爬在床铺上替我铺被子，沧桑的身躯半跪着，腰背佝偻，小心抚着床单上的一个小皱褶。听了我的话，她望了我一眼，怔了一下，大概觉察出我的不耐烦，缓缓从那踏脚处爬下来，穿上鞋子，对我叮咛一阵，再回望我一眼，终于打开门走了。　过了会儿，我感觉自己虚伪有点过份，跑到走廊上去看她，但已经看不见了，校门口只有一排车辆，和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我忽然暗然泪下，伤心的泪水湿透了那件新的ｔ恤。

二

我不明白那时的母亲，为什么把一个如花般豆蔻年华，托付给贫穷潦倒的父亲，而这一托付便是母亲一生痛苦的开端。父亲离去时，母亲不到四十，独身一直至今。也许母亲流干了泪水，尝尽了人间的悲痛。母亲固执地独守着那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浅显而又伟大的爱情。　

至今，母亲小心保留着她当年的盖头，一块见证爱情开始的、轻巧流畅的丝布，以红色为主，其中平行穿缀着少许蓝白，边缘留坠些彩色絮丝，掂于手上很轻，但于母亲的一生来说，却是青山不老的厚重情怀。随手抖动，那一场大红的婚礼碎片颤动在我的设想中，我试图在那红红火火的光影里，看见母亲迈下八抬大轿，被父亲挽着玉手，姗姗走来。她俏发结髻，嫁裳鲜红，在我的父亲身侧敛起眉宇，心跳砰砰，等待红色烛光影下，盖头掀起幸福的刹那。

孰不知，那盖头掠开的刹那，也揭开了母亲一生痛苦的开序，她走过年轻生活的贫苦，却又遭受中年痛失爱人的巨大孽难，她在失去亲人中重复着悲伤与绝望，同时对幼稚的子女重复着爱与希冀，她清秀的容颜早被心事轧出几道沧桑的沟壑，她穿梭于田间地头，负起男人的重担，艰难跋涉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机械地轮回着一台机器的运转功能。惟有某个春日的清晨，我看见她秀发上扎着那块红盖头，于是，她又重新拾捡起一个女人角色，一个承载着巨大伤痛的女人，一个有着对下一代充满希冀的、活色生香的女人。此时，母亲的脸庞露出久违少女般的光晕，蕴红的，羞赧的，欲语还休的，倒映着属于她的那场懵懂却又无悔的民间婚礼。

三

母亲一个人独守着沧桑的老屋。她的子女都如趋鸟飞出她的怀抱，舍她而去，并在城市另立门户。她每次进城最多就住上三两天，用她的话说，不习惯城市喧嚣拥挤，空间狭小，每次来就执意吵闹着要回家。她的心早已挂靠在老家青瓦上的夕阳里，也习惯了与枣树下那条黄狗相依为命，更舍不得几只“咯咯”拉着蛋的土鸡。其实，她是舍不得远离九泉之下的父亲，习惯了在每一个日出日落中，那怕静静地就看那么一眼父亲的坟茔，也感觉无比的踏实。我们兄妹看在眼里，是急在身上，用尽所有的办法，母亲仍然坚持着她的固执。尽管有点孤单，也许母亲的生活方式是幸福的，我们也没有勉强，令我们欣慰的，母亲的身体却很健朗。

母亲最开心的日子莫过于春节了，当我们兄妹一行相妻携子，一窝蜂涌向她面前时，才发觉她脸上整天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她忙里忙外，张罗着，话语也多了起来，手不停地在孙子的脑袋上摸来摸去。但这种日子很快就过去，我们离开时，母亲悻悻地看着，刹那间，我看见母亲用那蓝布围裙擦拭一下眼角。

母亲总是承载着离别的忧伤。儿女们在远方默默地思念着母亲，我把内心的牵挂，幻化成思念的雨声，穿越千山万水，穿越心的坎、梦的窗，然后静静地相依于母亲的心海，聆听母亲的心跳与叮嘱。每当耳边响起母亲如丝叮咛时，我心中就会涌现那沉积许久的牵绊，仿佛一湾情感的溪水，在笔尖缓缓源远流去。思念与牵挂里缱綣不尽的是母亲慈详的微笑、慈善的心肠、慈悲的情怀，无私无声、无边无价的母爱，犹如泉水，含蓄静默而不张扬，点点滴滴都是对儿女的细心呵护。犹如大海，澎湃波涛充溢的都是对儿女深深的母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