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钱

在如今这个时代，金钱至上，却又贱如粪土，钱真不是个东西。不要说十元，一百元又能顶什么用呢？你去调查调查，打听打听，街上红发绿毛的愣头小伙，哪个兜里不揣个一百二百？都说：钱么，有的是。有一次我在临河的团结路瞎逛游，提个鸟笼，戴副墨镜，遛鸟来着。忽然从身后窜出两个这样的玩意儿，吓了我一跳，就听一个说：“他妈的，老子虽然穷，但身上从来不缺一百元的红票子，他妈的……”，另一个像是在劝慰，可听着明显有讨好的成分——如今的小青年，怎么都这副德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说：“哥哎，我的哥，还在生气？有什么呀？他狗日的不就是依仗黑三罩着？知道不？黑三快倒了，犯了事，要进去了，狗日的得意不了几天了。走走走，咱找个酒吧，喝两杯，庆祝庆祝。”啧啧，听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他们开完“怕踢”进酒吧，哪来的钱？不都是娘老子的血汗钱吗？

退休了，成天闲得慌。早晨溜溜鸟，回家浇浇花，再就是坐公交。年轻的时候烦透了公交车，老了竟成了一种消遣，都是闲出来的毛病。你还别说，这公交车上有趣的事情多着哩，吵架的、偷钱包的、眉来眼去暗中传情的，热闹得很。前两天，我搭57路准备到花鸟市场溜达溜达，在我的身后坐着两个妇女，大约四十岁左右，一看就是乡下女人。从我上车到下车，十几分钟的时间，她们在不停的谈论着同一件事，我也一直在听。起初，或许是要准备买票的零钱吧，其中一位拿出钱来，数了数，发现不对劲。

“咦，这这，钱怎么少了？”

“少了？多么？”

“好像缺了十块。咦？”

“不会丢了吧？”

“我想想。一共五十六，本来是六十，昨天买了一袋盐，一斤白糖，剩下五十六，清清楚楚。今天出来，先买了一双拖鞋，又买了六双袜子，两样一共十一块；再就是一盒感冒药，一碗麻辣粉，我俩一起吃的，一共五块，五块十一块，十六块。对对，我想起来了，最后买黄瓜时，没零钱了，我拿出十块钱——那泼妇没找我钱！应该还剩三十七，你看，正好差七块。”

“听你一说，还真是。当时我俩是在一起的，我也记不清她是否找你钱了。你再翻翻别的口袋，找找看，说不定在别的什么地方。”

“都翻过了，兜兜没破，不会漏啊？”

不就几块零钱嘛，顶个球用，没了就没了，何必如此搜肠刮肚的算计。女人到底是女人，胸无城府、视财如命。本来很简单的事情，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没完没了。你把口袋抠烂了，总难再变出十元钱来，权当喂狗了不就得了？可是听着女人张皇失措的话音，我想或许十元钱对于她来说并非如此简单，那是一把粘稠的汗水。她的男人说不定就是一个成天守在路边揽活的民工，既要忙家里，又要抽身出来赶场。逮着了，一天能挣个几十元；逮不着，他这一天就白活了。这么说多少有些言过其实，社会好了，比起以前，真是天壤之别，可是不要想当然的看待所有事情，我活了一大把年纪，经过的见过的事情不比诸位少，他们干一天活是能挣六七十，七八十，没错，但谁能保证他们天天有活干？你见过路边蹲守的民工吗？神情茫然，衣衫破旧，昨天顾不上洗去的灰尘泥垢还留在他们疲惫的脸上。清晨六七点钟，他们陆陆续续络绎而来，或蹲，或坐，或靠在电线杆上，或睡在树荫下的水泥地上，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粗布包，里面装着一些常用的工具和干粮。署夏的天气，烈日炎炎，他们无处可躲，点燃一支旱烟，或三五人围在一起，听其中某位故意很张扬的、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讲述年轻时的艳遇，然后共同捶胸顿足，哄然大笑，这就是他们的乐趣。可是他们的笑实在很苍白，很空虚，心中都隐藏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怎能真正快活的放声大笑呢？

等待是一种心理煎熬，尤其是等待希望，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审判。车辆不断从眼前驰过，衣衫华贵的女人和大腹便便的男人不断从眼前经过，哪一个是今日的雇主呢？希望就像一串串越吹越大的肥皂泡，幻化出一圈圈美丽的彩色光晕，但当他们满怀欣喜的准备捕捉时，竟都接二连三的在眼前破碎，悄然无声却震耳发聩。他们佯装很潇洒地唏嘘着散去，故意不让人们觉察到各自心中的无奈与无助。漫长的等待中，幸运者一个个被挑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留给剩下的人一个得意的、炫耀似的笑。剩下的人不再说一句话，满脸的愁云暴露了他们焦躁的内心。眼看日近中天，这个时侯如果再找不上活，午后就更没戏了。他们多么希望日头能走得慢一些啊，甚至顾不上躲避它毒辣辣的烈焰，呆呆地坐在炽热的人行道边。等待，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我常常在早晨遛鸟时看见这些人，有时候在傍晚时分出去，还看见他们，他们挣一分钱可真是不易啊！哎呀，你不要说我倒忘了，老了，没记性了,　扯远了，接着说接着说。

那女人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又翻了翻装东西的塑料袋，还是没找着，就泄气似的停了下来。可是心里总放不下，老惦记着，于是又一遍遍地回顾，仿佛要在记忆中找回此前所走过的每一个脚印，然后在脚印的周边搜寻。我一直在听，就在连我都快不耐烦的时候，这个女人忽然轻轻地惊叫了一声——难道找到了？

“买黄瓜时我家那口子不是也在跟前吗？对对，钱肯定找给他了，对对，没错，是给他了，我记起来了。”

事实或许真的如此吧，或许她只是找了一个足以安慰自己的借口。

这之后，她还在不断回顾、论证，而我却要下车了。但愿当她回到家中，翻开丈夫的口袋，发现那丢失的七元钱完好无损。

（2009-6-1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