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回想父亲说起他夜行的经历，心里不由地暗笑他的迷信。　

父亲每次搞副业回来总是夜已很深。咚咚地的敲门声把我们惊醒，母亲连忙起来点灯，我和弟弟也跟着下床。父亲从他的大背包里，翻出浑身汗味的衣服和粘满泥沙的锤子戳子。没有玩具，也没有好吃的。我们围着灶火，听父亲积攒一年或半年的见闻和体验。　

外面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　

然而真正让我和弟弟无法入睡却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夜行者故事。每当父亲讲起鬼故事的时候，我和弟弟即害怕就又爱听。长大之后我才从书上得知，世界上基实并没有什么鬼。可是不管现在我变得如何相信科学、如何无神论主义，只要一回到家乡，回到这个依旧落后和充满离奇古怪的世界，鬼仍然使我感到恐惧。　

父亲说：有一回，他又赶上了走夜路，新买的手电筒临走的时候还咣咣亮，可刚走到半路上，就弱得像盏风中的煤油灯——随时都准备熄灭。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劣质的手电筒让父亲在那天吓出来了一身冷汗。他感觉背上的包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包似的，整个身子直往后仰。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没路了。倒回去吧，身后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父亲站定了，猛地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他不由地唆唆地后背脊骨发凉！父亲说，其实那只是一种扫帚鬼。　

我和弟弟情不自禁地紧紧抱成一团，感觉身临其界，同时真替父亲担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什么事情。父亲说，这个时候怕是没用的，只有愤怒起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终于使父亲愤怒地吼道：“什么饿鬼、冤鬼、产难鬼，势利鬼，有种就出来吧！我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统统把你捏成粉碎！”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否真如现在这么豪气冲天，但至少他此时的语气，让我和弟弟为之振奋，觉得鬼终于被他吓跑了。父亲说，鬼其实和人一样，也是个吃软怕硬的东西。　

多少年之后，轮到自己为生计而四处奔波的时候，也常常免不了要翻山越岭地走上一程又一程的夜路。面对着这伸手不见五指黑夜，远远近近地花草树木此时已经没了踪影，一切都无法分辨和不可捉摸的时候，鬼似乎就藏在某个角落或无处不在。虽然我随时都准备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愤怒起来，但心里仍免不了要害怕。记得父亲说，除非现在也像它们一样摸黑，否则你一点灯，就会被那些阴魂不散的鬼魅给盯上。以前我总会说，那么就让它盯着好了，不用去管它，走自己的路，让鬼魅盯着去吧！　可是现在，茫茫的夜幕之中，当我无法找到一个参照物可以证明是不断在前进时，仍免不了要被吓着脊梁骨唆唆地发凉。我终于明白，嘲笑父亲的迷信是多么地无知。如今我与父亲当年所走的道路并没有什么不同，途中一样是魅影重重，但又是不得不走的黑的路。　

年逾半百的父亲用它饱经风霜的经验告诫我和弟弟：要想摆脱那些鬼魅干扰，一是自己行为要光明磊落，二是不要给自己背上太多的包袱。　

我一直喜欢弟弟豪气干云的个性，羡慕他无论走南闯北，都是一身轻装上阵，活得光明磊落、潇潇洒洒，到哪里都似一抹阳光，总给人带来生气和欢乐。不像我，这几年读多了绮丽婉约的唐诗宋词，有时候难免情不自禁地为花愁、为月忧。自负的个性，又常常使我自觉或不自觉地背负起太多包袱。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萤火虫，拼了命地发光，都无法照亮身边的亲人，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会迷途。　

父亲虽然不擅言辞，但他却用自己默默无闻地行动为我和弟弟树起了许多榜样。只可惜我过多地继承了他身上沉默寡言的部分，食古不化又使我养成了扭扭捏捏娘们个性。父亲常常说：“其实世上很多东西，我们越想让它走开，它就会像扫帚鬼似地跟着你。可是，想一想，扫帚变成的鬼又有什么可怕的？夜行的路上，有了它，应该感到不寂寞才是啊！”　

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诗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然夜行的路上，没有鸡、月、桥、霜，只有渺邈幕色之中夜虫在叫，被我的脚步声惊起的鸟雀在飞，但同样令人诗意盎然的狗吠已经越来越清晰，循声望去，在那灯火阑珊的地方，　我知道父亲此时正用仁慈的微笑迎接着他的儿子归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