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汽车南站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座并不出名的小城市发展的真快。短短六年时间，这里已经建成湖南最大的火车站了。巨大的广场中央立着魏源的雕像。就在这位邵阳人引以自豪的爱国志士脚下，六年前却是汽车南站的地址。它是这座城市仅次于火车站的重要交通枢纽之地，每年有好几百万人从这里涌向广东、江浙。它繁荣了祖国的经济，也丰富了个人的人生。　

那一年，村里有人从东莞回来招工。我已满十六周岁，比我小二岁的弟弟也正准备辍学。弟弟的决定，让母亲感到失望。但自从我们上初中以后，母亲就不会再用细长的竹枝抽我们的屁股了。她只是一把一把地抹眼泪：“你们怎么一个个都不争气呀！不读书！不读书将来就要背犁！”　

但弟弟认为上学比背犁还要苦！他成绩不好，又交不起寄宿费。上学总迟到，除了被留之外，天天还要一个人打扫教室。他胆子小，不敢走山路，可有时候回家却要摸黑。　

他说不上学只想帮家里省点钱，还说即使他一年只挣二百块钱，那也是一笔收入！“爸爸打工，你跟哥哥也打工，我也打工，一年要挣不少钱！到时候家里欠的钱就会还清了！”我和弟弟努力找更多的理由说服母亲，但说服她比不说服她更令她伤心。母亲说：这一切都是命！是的，母亲的命苦！　

就在这一年，我们在南站分别。我和母亲跟着一帮人去了东莞。年龄太小的弟弟和年龄太大的姑姑只好跟了另一帮人去了宜春。　

经历几番周折，母亲终于进了一个玩具厂。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饭还吃不饱。玩具厂不招男工。带我们去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管。招工由厂长说了算，虽然他帮忙说了不少好话，但厂长看了看双眼浮肿、神情木讷的我，说，再等一段时间吧！　

为了等厂里再次招工，我只好和那些工地上的老乡挤在他们的工棚里。工地离母亲的玩具厂不远，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我和那些老乡并不熟，是母亲在厂里认识的一些老乡的亲戚，他们满嘴的娄底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我觉得他们对我还算友好，开饭了有时候也会叫我，只是得自己动手拿碗筷。吃了几次，我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因为他们并不是天天都有事情可做，有时候一闲就是十来天，而且米菜都得花钱买。后来他们开饭的时候，我就尽量走开。只是不敢随便乱逛，因为暂住证查得很严。　

母亲对我很不放心，每天十二点才下班，还会跑到工棚里来看我。她担心我老是挨饿，因为二个月下来，我明显瘦了很多。实际上，我每天只吃两顿饭，中午在路边的摊子上要一份炒米粉，晚上要一碗汤河粉。母亲自己也经常吃不饱，厂里的火食太差，天天都是开水煮白萝卜，没油又没辣椒，米饭也不够吃。但是没有办法，厂里工资一押就是三个月。为了我的生活费，她已经向别人借过不止一次钱了。母亲的性子很急，再加上以前从未出过远门，她总担心我会被查暂住证的抓起来，时常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一哭，我心里也十分难过：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以前害病让家里欠下那么债，现在仍然她的一个累赘。　

有时候，我试着自己找一找，去问那些厂门口的保安，但他们都对我没好气，渐渐地我就不敢再问。那一副副傲慢的嘴脸，至今我都忘不了。　

那时候东莞暂住证查得非常严。我每天提心吊胆，一看到那些像个牢笼的面包车，就有一股莫名地恐惧。因为一旦被抓了进去，没有三四百钱是赎不回来的，母亲三个月的工资加起来都凑不够这个数。所以母亲也成天担惊受怕的，她有时候甚至会说：“我们干脆回去算了？”我没有作声。其实母亲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回去还能干什么呢？春耕的季节过了。出门的时候也已经做出破釜沉舟打算，更何况爸爸长年不在家，她一个人犁田耙田操劳家务并不比在这里好受。母亲穷怕了，她忘不了家里常常连买油盐的钱都没有！她要赚钱，哪怕再苦再累。　

母亲走起路来永远那么匆忙，胳膊一甩一甩地大老远我就能认出她来，她过马路的时候，对红灯绿灯视而不见，经常和汽车赛跑，我真担心她会被汽车撞着。她每次来看我，我总要替她捏一把汗。她走的时候，又不让我去送她，我只好悄悄望着她安全地过完马路，回去我才睡得着。　

白天，我只能到往远离繁华的地方到处走走。有时候沿着铁道一直走向那片香蕉园，看那些菜农地里泼大粪、用喷雾器喷农药，女人背上背着熟睡的孩子，男人把成捆的空心菜装上车，蹬着它往附近的工厂里送。有一回，我听一个老乡说，他们厂里的菜里经常能吃出卫生巾来。所以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吃空心菜。　

有时候我也会穿过菜地，一直走到那片人迹罕至的墓园，看看那些碑文，留意他们生于多少年，卒于多少，比比谁活得最长，谁活得最短，甚至偶尔会浮想连翩地觉得它们的世界充满了宁静，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我想起自己生病躺在家里不能动弹的那一段岁月，那种置之死地的绝望，随时准备闯了进那个世界的心情此时又浮现了！很多人都害怕死亡，但我却觉得它微不足道。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用“度日如年”这个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母亲终于熬到发薪水了，扣去火食费，一共领了八十四块钱。而这一年，已经是公元二千年了！母亲用这八十四块钱，加上从老乡们那里借来的二百多块，把我送进了一个培训班。一个月之后，我学会了踩电车，成了母亲的同事。　

这一年，我收到弟弟从江西宜春寄来十几封的信。让我把其中的一封信录在这里吧！　

亲爱的哥哥：　

你还好吗？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好，每天都很想你和妈妈。我和姑姑成天呆在山里没完没了地编筐子。这边的山里全是竹子，而且比我们家门前的要大得多，砍起来很费劲。他们基上都各干各的，也没有人帮我。所以每天我都比他们编得少。刚开始几天，我编的都不符合要求，他们也没有给我算钱，每天的火食费还是姑姑帮我出的，现在姑姑身上的钱也不多了，不过老板说我们可以赊账。有时候，我会觉得老板其实是个好人。我们在老板他老婆那里买饭吃，钱虽然贵了点，但吃的还算不错，至少比以前在家里天天吃酸萝卜强多了。不过也有很多人自己开火。我想也自己开火，因为这里很多菜都可以不用花钱，笋子多的是，姑姑还晒了很多干货呢！　刚来的时候，我觉得这种活根本就不是我干的。我经常累得直不起腰来。不过，最近好了很多，我想很快就会习惯的。他们每天都起得很早，我总睡不够，而且晚上蚊子又多，所以我天天只想打嗑睡。干活的时候，姑姑总是催我，催我动作快点，可我觉得自己已经是最快了。她还说如果我一天连火食费挣不来的话，就让人把我送回去算了。其实我巴不得回家去呢！但有时候我又害怕回去！我回去能干什么呢？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也没有人陪我玩。你们都不在家，我连学校也不能去。哥哥，你能帮我保密吗？我告诉你，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觉得上学比呆在这里强。　我的手受伤了，不要告诉妈妈。　

我现在很害怕下雨。一下雨，我就想回家。虽然下雨我们就能呆在屋里不用干活，但还不如呆在山里呢！姑姑有时候也悄悄地流眼泪。有一天，她跟我说，她不想干了。我当时觉得特别兴奋。可是老板说，帐年底才能结，要盘缠倒是可以先向他借。后来姑姑又说，出来就是为了挣钱，没有钱，回去别人看不起。她没有走成，我很失望！　

哥哥，你一个月给挣多少钱？等过完了年，我就跟你一起去进厂。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我希望这时间过得快一点。你们厂里要是招工，就写信把我好吗？　再见吧，哥哥。　

祝你身体健康！　

弟2000.4.12于宜春　

然而弟弟始终没有来东莞。他和姑姑在宜春干了没多久，就回去湖南了。后来有个表哥把他带去了浙江，听说是个皮鞋厂。他在那边一呆就是六年。在这六年之中，我一直漂泊不定，也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的生活。我和弟弟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在我的印象他还停留在他十三四岁的模样。　

母亲一直在那个玩具厂呆到现在。快十年来，那个曾经有着三千多人的玩具厂，现在却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母亲成了那个厂的元老。在这近十年之内，她说老板有一次让她当组长，但发现她不认字，从此以后便没有再提。她现在仍拿着计件的工资，享受新员工一样的待遇。这次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厂里的订单不多，唯一的好处就是：厂里一有货做的时候，老板会照顾像她这样的元老，其实，这对母亲来说，她已经知足了。　

2002年，我离开了东莞，一个人去了深圳。年少轻狂的我总以为自己可以闯出一条血路。可事实上，我除了从一个工厂换到另一个工厂之外，年年都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　

2004年，我爱上了鲁山的一个女孩。当时我们都是生产线上普普通通的工人，在那种用围墙圈起来的王国当中，我们同病相怜。她的沉默寡言，使我感觉到十分亲切。在那个人人似乎只有用玩恋爱游戏聊以消遣的环境中。我们的心灵彼此都是那么地纯洁。当我发现她比我还小四岁的时候，我就逾加觉得我只能在精神上默默地暗恋她。我的心思没有逃过她母亲的眼睛。但那位善良朴素的妇女好像并不反对，她暗暗打听我的一些情况。甚至有时候故意留给我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记得那天，我做的一批货全部要反工。人人都下班了，只有我还在拼命地踩着电车。整个车间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她没有走，但我们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坚信她也喜欢我。可是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的内向和我的沉默和我的自卑和我的懦弱和我的笨拙和我的种种种种致命的缺陷，最终葬送了这段爱情！她之于我，绝不亚于贝丽特亚齐之于但丁；她之于我，也绝不亚于朱丽叶之于罗密欧；她之于我，更绝不亚于祝英台之于梁山伯。离开深圳之后，我平均每个月都会梦见，离开深圳之后，我平均每年都会不厌其烦地在我的文字中提到她。我把她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写进我的日记，　我的博客，我的任何有机会提起她的文章之中，我不怕被人嘲笑，哪怕成为祥林嫂祥林嫂祥林嫂祥林嫂祥林嫂再祥林嫂再祥林嫂再祥林嫂再祥林嫂再祥林嫂再祥林嫂、、、

2005年，我独自来到了北京，直到现在我仍旧一贫如洗，两袖清风！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仍在苦苦跋涉，但有时候，我好想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