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麻五,大清早起来就忙个不停,今儿个去干啥?”
“卖米。”麻五一边整理袋子,一边回答隔壁的王婶。
王婶正在梳头,打趣麻五:“今年早稻晚稻大丰收,米价又好, 把吃不完的卖掉,够你娶一个媳妇的了。”
麻五虽然没有说啥,可心里就像是吃了蜂蜜,喜滋滋的。
城里就是城里。
别说那七八层的楼房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也别说那来往的汽车多得就像蚂蚁搬家。单说这城里人的穿着,就足以让麻五自我惭愧,无地自容。你看人家脚上的皮鞋,是亮锃锃的;手上的戒指,是金灿灿的。胸前还吊着一块长长的布条,虽然有的点别扭,但却显得十分的派头。更让麻五奇怪的是那些女人,现在都十冬腊月了,可人家竟然还穿着裙子,真她妈的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啧啧。”麻五打心里埋怨自己上辈子不积德,投胎投到那个穷山沟里,要是投到城里来,那该多好,“不说别的,走在这路上都舒服多了。”
米市就在眼前。
一大群人围了上来。
“哎,米多少钱一斤?”
“哎,卖给我。”
“卖给我。”
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就像日本鬼子的机关枪,叫个不停,麻五木然的不知道该回答谁。
“你们别争了,他的米,是卖给我的,昨儿个,我们说好的。”一个男人挺着肚子,扒开众人,递给麻五一支烟,“先抽支烟,解解困。”
“是啊,是啊。”麻五放下担子,双手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劲搓了半天,才接过烟,要不是看到他那个肉墩墩的大鼻子,以及那几根稀拉的头发,盖着那个油亮发光的额头。麻五还以为,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十月怀胎,即将临盆的孕妇呢!
众人看着他俩一唱一和的,慢慢的散开了。
“哎呀!小兄弟,你这米怎么这样碎呀?”大鼻子艰难的蹲下身子,抓起一把米,放在手上。“颜色也不行,是陈米吧!”
“那里是陈米,今年的晚稻谷,刚昨天碾的。”麻五红着脸争辩。
“好了好了,陈米也好,新米也好,我这个人就是爽快,八角钱一斤,我全买了。”
“八角?”麻五面有难色,“太便宜了吧,人家都说卖九角呢!”
“人家九角的米颗颗整齐,颜色和雪一样,哪里像你这种米?要是有人给你九角,我保证给你一块,再说,别人来买,秤上要占你的,零钱也不给。乡下人,种田也很辛苦。”大鼻子一手抚着他那硕大无比的肚子,活生生的就是一尊摆在寺院里的弥勒佛,更难得的是,他和弥勒佛一样,有着一颗悲天悯地的菩萨心肠。
“那—— ”麻五迟疑了,“八角五咋样?”
大鼻子伸出一只手,使劲的戳到袋子的底部,又抓起一把米,扒来扒去,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八角三,这是最高价了。”
“这……”麻五的脸色,和他自己种植的苦瓜,一个样子,“加一点吧!”麻五明显的是在哀求。
“加不了的,小兄弟。”大鼻子的脸色丝毫不比麻五强,“我也是种过田的,难道还不知道种田的辛苦?要是能加,我还要你说吗?”
“唉!”麻五的手在头上抓了老半天,沮丧和无奈,把他的面孔拧成了一道麻花,叹道:“好吧。”
大鼻子麻利的套好袋子,钩上秤一称:九十二斤。
“才九十二斤?不可能吧!”麻五满脸的沮丧和无奈,又变成了满脸的疑惑。
“呶,秤就在这里,你自己看清楚。九十二斤,八角三,一百斤八十三,十斤八块三,二斤一块六,一共是七十六块三。”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个大鼻子的肚子虽然撑不了船,但算起账来,的确犹如一条河,不打丝毫折扣。
麻五在城里转了半天,直到傍晚,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到家里,恰巧王婶正端着饭碗,站在屋角。
“今儿个米多少钱斤?”
“八角三。”王婶问得是理直气壮,麻五的回答却是垂头丧气。
“八角三?你是不是嫌钱多了啊!”王婶刚咽下去的饭哽在喉咙里,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掺沙子的米都卖九角,你白花花的大米一颗沙子也不掺,只卖八角三?是不是米贩子答应给你找个媳妇啊?”
“啥!人家卖米都掺沙子?”就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碰到了鬼,麻五的一双眼睛,瞪得贼大。
“是啊!”王婶白了他一眼。
“掺沙子还卖九角?”麻五似乎还在梦中,口齿不清的喃喃呓语。
“粪桶都有两只耳朵。你嘴巴不问,耳朵也要听啊!现在哪个卖米的不掺沙子?特别是那些米贩子,心特加紧黑。”
麻五后悔不迭。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注意点。”王婶安慰麻五。
“今儿个一定要卖个好价钱。”麻五暗地里下定了决心。
大鼻子好像会算,知道麻五还要来的,他早早的就守在米市的门口,看到麻五,老远就打起了招呼:“小兄弟,这边来,这边来。”
麻五只顾走自己的路。
“哎呀,小兄弟,这边来嘛!”大鼻子又递上了烟,堆在他脸上的笑容像是春天里绽放的映山红,“老价钱,怎样啊?”
麻五不再理他。
大鼻子依然满面春风,“生意不成情义在。小兄弟,来,抽支烟嘛!”他把那支已经被麻五拒绝过一次的香烟,再一次的递到麻五面前。
麻五还是不接。
整个市场就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挑担的,提袋的,卖出的,买进的,各种人物,各种声音,简直就是九流三教,龙蛇混杂,蛇鼠一窝。
麻五刚放下担子,一个女人就围了上来。
“这米多少钱一斤?”
“一块。”回答她的是跟上来的大鼻子。
“这么贵?”女人吃了一惊,仿佛置身于一个天方夜谈的故事中,她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能便宜一点吗?”
要是能便宜一点的话,我早就卖了。”还是轮不到麻五开口。
女人看了看麻五,又看了看大鼻子,疑惑的走开了。
女人刚走,又来了一个男的,这人,显然是上辈子糟蹋粮食过多,以至于营养不良,虽然谈不上骨瘦如柴,但也决对是亭亭玉立,和大鼻子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这米多少钱一斤?”他弯下身子毫不费力。
“一块。”麻五抢着回答。
这男人肯定见惯了大风大浪,看不出他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抓起一把米心平气和的问麻五:“这是进口米吧!”
“不是,是晚稻米。”麻五如实回答 。
“不是进口米,干嘛这么贵。”
麻五一时语塞。
太阳慢慢的上升,又慢慢的西斜,市场上的人,也慢慢的少了。麻五的米,依然摆在那里。
大鼻子把他那肥胖的身体,慢腾腾的挪到麻五的身边,颇为关切的问;“小兄弟,米还没有卖掉啊!这天,可快要黑了啊!”他的嘴巴虽然在和麻五说话,可他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那袋子里的米。
“九角你要不?”麻五的声音,温柔多了。
“哎呀,小兄弟,你还不知道,”大鼻子抬起手,在他那油亮的额头上,梳理着那几根少得可怜的头发。“昨儿个,最后二十斤米,我才卖了十五块,你算算,多少钱一斤啊?”大鼻子的肚子虽然很大,但也是一肚子的苦水。
“不会吧!”麻五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老价钱,怎样?”大鼻子亮出了底牌。
“可那价钱也太便宜了。”麻五的心里在流血。
“不便宜了。今儿个你也看到了,现在这个行情,是卖米的比买米的还要多,你要是上午没卖完,下午,就没有指望了。”
麻五也深有感触的点点头。
“谁又不想卖个好价钱?可行情如此,你又有什么办法 呢?”大鼻子叹了一口气,“小兄弟,说句实在话,这满市场都米,我想买,买哪家都成。我是看你路途遥远,才来买你的。你想想,难道你还准备挑回去不成?”如果要是评选怀化市的活雷锋,大鼻子当之无愧。
“那——”麻五望着这冷清清的市场,不由得一阵慌乱,“八角五怎样?”
“小兄弟,你怎么这样固执啊?一句话,老价钱,你要是不肯,我也不强求。”大鼻子站了起来,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哎,别走。”麻五哭丧着脸叫住了大鼻子。
晚上,麻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心里犹如一坛打翻了的酸菜,一百个不是滋味。“八辈子倒霉。”他一脚揣掉被子,眼睛盯着楼板,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恰如一副放置多日的猪肝。“狗日的大鼻子。”想到大鼻子,麻五更是火冒十丈,他从大鼻子的祖宗八代骂起,一直骂到他的子孙八代,直到半夜三更,麻五才糊里糊涂的进入梦乡。
第二天麻五去卖米,很快就回来了。
王婶看到麻五一脸的喜气,摸不到头脑,“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哼,河里的石头都有个翻身的日子,我麻五就该一辈子倒霉不成?”麻五挺起胸脯,“人走时运马走膘,现在,该我麻五发财了。”
“哦,那,今儿个米多少钱斤啊”
“一块。”麻五的头,比长颈鹿扬得还高。
王婶不信:“瞧你这副德性,得九角就是你祖宗的坟山葬到龙脉上了,还想一块?”
“王婶,你不信?我告诉你吧,今儿个早上我去卖米,刚进城,在一个建筑工地旁,不知那个狗日的扔了一块香蕉皮在地上,把我摔了四脚朝天。气死人了,气得我解下裤带,准备找棵树上吊算了。嗨,树没找到,倒找到了一大堆沙子。我日他娘的,别人卖米掺沙子,我就掺不得?我打开袋子刚准备掺,一个老头子从工地里跑出来,把我拦住了,他说他要买米。我不肯,我说我要掺了沙子再卖。谁知道这个老头子倒给我出一个绝妙的注意。他说你掺沙子,不如搭沙子,免得他再去淘洗。好,我就按照他说的,十斤米搭一斤沙子,到了市场,不到一个小时,米就卖完了。他们人人都说,这个搭救沙子比掺沙子要好,沙子一扔,不要淘,就没事了。”麻五舞手画脚的说得口水满天飞,仿佛今天他不是到城里卖米,而是到月球上跑了一回。“你算算,九角钱一斤,是不是划一块钱一斤了啊?”
“哈哈!”王婶再也忍不住,大声的笑了起来,“人,要是运气来了,踩到狗屎上,都要走狗屎运。”
“哎!”麻五又叹了一口气,“前几日,我半颗沙子也不掺,等到天黑都没人买,只得低价卖给米贩子,真是的。”
清晨的阳光温暖的照在公路上,掉了最后一片叶子的树木,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充分的享受着大自然的真诚。麻五挑着米,嘴里哼着山歌,兴冲冲的往城里跑,一百多斤的担子,在他的肩上,像是没事一样。
麻五老练多了,一到市场,他就放开喉咙,招揽自己的生意。“十斤米搭一斤沙子,九角钱一斤,只要把沙子一扔,不用淘,保证半颗沙子也没有。”
麻五的话音还没落,就立刻引来了一阵议论。
“是啊,现在买米,沙子比米还要多,淘了半日,也淘不干净。搭斤沙子,倒还省事些。”一位妇女的语言,显然是一种同情的态度。
“搭沙子当然也不对,不过,世道如此。”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接过妇女的话题,他的语气,更是透着一种玄机。当然,从他的胡须我们完全可以知道,他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吃下的盐比我们吃下的饭还多,他抚摸着他的胡须也无奈的摇着头。“前几天,吃饭的时候,我的孙子,被饭里的沙子把牙齿都弄坏了,鲜血直流。后来送到医院,才把血止住。你们说,这不是世道,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呀?”
突然,所有的议论都尬然而止,人们主动的挤到两边,让出一条过道。一位大盖帽,昂首阔步的走来了。
“你这米怎么卖的?”
“九角钱斤,十斤米搭一斤沙子,一个价。”麻五主动介绍。
“哦,沙子当米卖,你好聪明啊!”虽然大盖帽的脸上持着一种职业的微笑,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到,这种微笑,是属于那种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的那一种。
“嗯。”麻五虽然已经是个卖米的高手了,但是,和大盖帽这样的人物打交道,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看到大盖帽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架式,麻五不知深浅,只得站在那里尴尬的傻笑着。
“你看看,你头上写的是什么?”大盖帽给麻五指点迷津。
虽然麻五斗大的字,也认不了几个,但挂在他头上的那副横幅,他还是认得:“遵纪守法,买卖公平。”
“我没犯啥法呀?”麻五的手在头上摸了大半天,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云里雾里。
“沙子当米买,你还不犯法!”大盖帽给麻五当头一棒。
“可是,别人,别人都掺沙子啊?”麻五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哦,你看到那个掺沙子了啊?把时间和地点,给我说清楚。”大盖帽的脸色,比坐在法院里的法官,还要庄严。
“是啊,你看到哪个掺沙子了啊!”卖米的几乎是异口同声,在天上响起一声惊雷。
麻五显然被这声惊雷击中,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发软,背头发冷,嘴角发抖。一肚子的苦水,挤在肚子里,半天也吐不出来一滴。
“同志,现在是法制社会,凡事是讲证据的,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否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大盖帽给麻五上法制课。
“嗯。”麻五的头,像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
“好了,先到工商所再说。”大盖帽明显的是累了。
“啊!”麻五眼前一黑,随即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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