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那年,那山坷垃居士

发表于-2009年07月11日 下午4:54评论-0条

未到夏天,天热却得邪性。铁蛋家的枣树本已开花结枣,那枣子却全部落去,重又开了一喷儿花。后来,人们说那是兵戈之象。

山路蜿蜒曲折,一直向山顶延伸。间或一株奇树,枝桠斜逸,在路边送出一朵妖艳的花来。

石头村就在半山腰。村名石头,屋子自然用青石搭建,门窗皆阔大,并没有院墙。各家依山势而建,错落起伏,嶙嶙然有伏牛之势。

正是掌灯时分,山鸟归巢,炊烟四起,石头村就笼在一片氤氲里了。萧记铁匠铺里炉火正旺,叮叮当当地敲击着整个村庄。

萧腊生正精赤着上身,露出黝黑而又结实的皮肉,手挥一柄大锤,一下,又一下。汗水就顺着锤的起落飞溅到烧红的铁块上,滋滋作响。

萧老三左手执钳,右手握一柄小铁锤,细细地敲击。不一会儿,那铁块就如一弯新月了。

老三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看到他身上的肌肉鲜活活地跳跃,心思不由回到二十年前。他萧老三也是这般结实,一较劲能扛倒一头老牯牛。如今,萧记的刀子一如从前,锋利而耐用,可他老三却没了能一整天挥动大锤的力气了。

“爹,咋啦?”腊生喊道。

老三回过神,低头一看,那月芽却变得象张秫面饼了。

“歇工歇工!”老三嘟囔着,不好意思去看那扁了的作品。二十多年来,这样的事情是很少见的。三乡五里的,谁不知道他萧老三的手艺,连钟爷都满意他的刀子,钟爷是好糊弄的人吗?

老三有些憋气,就坐在一张石凳上,去腰间抽出烟袋,摸下烟包,用烟袋锅子挖出一袋烟,凑近炉火点上,闷闷地抽了起来。

“俺还没打够哩!”腊生嘿嘿一笑,赤红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炉火映照下,一双眼闪闪地亮——分明是一双环眼。

“你小子倒有个牛劲儿,可手艺就差喽!打成这刀子,赶明儿给钟爷送去。没咱的刀子,钟爷刻的玩意儿怕是得打折扣的。”想起钟爷,老三又对自己有了信心。

“俺现在就去钟爷那儿一趟,俺想要个‘李逵’去!”说完,腊生斜披了件对襟小短褂,大步流星去找钟爷。

钟爷家门口种了一株月桂。桂花虽没有开,却有一股香气凝在那里不动。一轮圆月正挂在树梢,地上的影子就稀稀疏疏地动。树下,桂娃拖着长长的鼻涕,傻傻地笑着,手里握了一枚石子。看到腊生,笑嘻嘻地把手送过去,说:“吃!”

腊生俯下身,摸了摸桂娃的头,转身进了钟爷的小屋。

屋里有张石床,破旧的被褥胡乱堆在上面。屋角一个小石灶,两个粗瓷碗已经缺了口,上面却放着一双极精致的木筷。那木筷通体刻着福寿字,头上刻着一对饕餮,活鲜鲜似有生命。屋的正中一张桌子,却有一个极其精巧的刀架摆着,十几把刀高高低低地挂着,在油灯下灼灼地发亮。四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木头,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

钟爷赤着臂,背对着门口。昏黄的灯下,脊梁弯得很深,象一棵老松,手里握着一把刀,刀身细长,刀尖略弯。柄用梨木雕成,很朴素,没有一点图案,却绝对的合人的手。

钟爷六十来岁,全身的肌肉已有些松弛,只有那只手——右手,保养得很好。借着灯光,看得很清楚,那手大而宽厚,皮肤红润,很有光泽。虽然有点皱纹,但纹理清晰。手指纤长,小指微微翘起,状如兰花。拿刀的四根手指明显的粗壮,四个指肚长着厚厚的茧子,那茧子光滑细腻,雪白晶莹,里面的血管清晰可见,竟像是用象牙雕成。 

“钟爷!”腊生喊了一嗓子。

钟爷缓缓地回过头,眼里一片空灵。看到腊生,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任何表情。

“俺要的‘李逵’您给做得了?”

“哦,好了,好了!”说到“李逵”,钟爷的脸开始活泛起来。他拂下身上的木屑,起身从桌下拿出一个木雕的“李逵”,用嘴吹了吹并不存在的尘土,在灯下端详着:“好了,好了。”

那“李逵”双目圆睁,虬髯戟张,两柄板斧高高举过头顶,似乎要砍将下来。

腊生一把夺过来,先是一个愣怔,惊呼到:“像,真像!”

钟爷的眼里有了光泽,“像吧,是像得很呢!钟爷雕的东西,没有不像的。”钟爷突然变了一个人,眼放着光,人似乎年轻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鼓捣东西,你得多琢磨,你不能糊弄,你糊弄了你鼓捣的东西,你鼓捣的东西也就糊弄你。你比方这鹿吧,都是鹿,但鹿和鹿不一样,春天的和夏天的不一样,早晨的和晚上的不一样,还有……”

“别了,老钟爷,别念那些老经了,俺得回去睡了,赶明儿,俺把你要的那七分弯刀带来,包您顺手!”

“顺手,顺手,萧记的刀子,哪有不顺手的!”钟爷意犹未尽,“打从我爷爷那辈上,就是使你萧家的刀,我爷爷常说啊,非萧家的刀不能显出钟家的手艺,非钟家的手艺不能称了这么好的刀。这刀看你怎么用,在硬木上是一种用法,要是雕的是泡桐……”

“钟爷,您歇着,俺真的得走了啊!”

腊生揣上“李逵”,不由分说,就走了。

钟爷的眼又变得不可捉摸。他叹了口气,走出屋,发现桂娃在树下。钟爷的脸色变得虔诚起来,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桂娃身边,问:“娃,吃了?”桂娃嘿嘿地笑,指着钟爷的身后:“人!”钟爷一回头,一股山风扑面而来,钟爷感到头皮发麻,打了个寒颤。回过头,桂娃已经跑走了。

钟爷在树下久久地站立,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桂娃充满了敬畏。这个娃命苦,从小没了爹,又是个呆子,话会说一些,只是总说一个字。

钟爷想到早死的爹娘。他爹刻了一辈子木头,方圆百里,都知道钟家世代都是刻木头的好把式。到钟家求刻菩萨的,刻钟馗的,刻棺罩的多得很,所以钟家从来不少钱米。

他十七岁那年,他的爹就开始张罗着给他娶媳妇了。媒婆像赶集似的。于是,山后的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就嫁了过来。就在新媳妇踏进门的那一刻,他爹却呕吐了满地,一顿饭的工夫,竟死了。没几天,他的娘也随之而去。钟爷就恼恨了那媳妇,从没跟她睡过。后来,一个箍桶的小子上山来,那媳妇就厮跟着跑了。钟爷也不找,发誓再也不娶,拿起爹留下的刻刀,也干起了这一行。

钟爷天生就是刻木头的料儿,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就不是了木头,而是虎是豹是菩萨是人物是他钟爷想让它是的东西。钟爷刻了一辈子木头,只用一家的刀。

自然是萧记的刀。

不知从哪一辈人开始,钟家和萧家就结下了深深的友谊。

月隐到山后去了,钟爷愣了一会儿,回到他的小屋。油灯还摇曳着,钟爷继续着他永远干不完的工作。他的眼还是那么空灵,手还是那么稳定,不一会儿,一只松鼠就活在他手里了。看着这只松鼠,钟爷陷入了沉思。从开始刻木头,钟爷就琢磨着怎么让刻的东西像,刻完了总要不停地问自己,像吗?一开始,回答都是像,真像!到现在,钟爷刻得东西都像极了,简直跟活的一样,可是钟爷一点也不满意。最初,他认为不满意是因为刻的还是不够像。他就没日没夜地琢磨着,他去山的深处,看麋鹿的跳跃;到集市上,看各色的人群;在微风中,看初开的百合。

然后就回来刻。

他刻的东西越来越精巧,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刻出如此精巧的物件来了。可是,钟爷总觉得不大对劲儿。看着一件件像极了的作品,钟爷想哭。为什么哭,他也不明白,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天,他在山下遇到桂娃,桂娃指着一处裸露的树根,傻笑着说:“火!”钟爷顺着桂娃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团火在腾腾地跳。一眨眼,火却没有了,只有那树根还在。 钟爷的心立刻剧烈地跳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一道灵光在脑子里一闪,好象看到了什么,整个人身上发热,口里发干,汗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时,却有一个拾柴的老汉,把那树根捡走了。他感到有一扇门似乎开了道缝,刚想走进去,门又合上了。等他回过神,突然想起那根树根时,老汉已经走远了。

从此,钟爷对桂娃充满了敬意,再不敢在他面前充大。想到这,钟爷放下手中的刀子,到石床上和衣而卧,但他知道,今夜是再难睡得着了。

……

日头上来了。沉睡了一夜的小村渐渐醒了过来。树们似乎打了个哈欠,一层薄雾就把小村笼了起来。

刘三哼着小曲儿,穿过薄雾,来到春妮门口。春妮正坐在门槛上梳头,看到刘三,忙把头低下。

刘三长得精神,若不是两眼一大一小,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美男子。出去闯荡了几年,回来架了副洋眼镜,斯斯文文,不象是山里的人了。春妮喜欢的就是这斯文的样子,还有他不同于山里人的那种洋气,比起萧腊生,不知要强多少。想到腊生,春妮有些生气。虽然从小在一起,玩得很开心,但春妮最烦他那傻乎乎的样子,还有一身的汗味。听说最近腊生请了五嫂,要来说媒的。春妮打定主意,要是五嫂来了,就用洗脚水把她泼回去,就是爹知道了,顶多挨两句骂。爹就她这一个闺女,还敢把她春妮咋地?

刘三低下头,用手摸着春妮的头发嘿嘿地笑:“你的头发真好,赶明儿我就进城,给你买专门的洗头水去。”

“俺不稀罕!”春妮羞红了脸,有些气恼地把头发甩到后面去了。

“别呀,妹子,告诉你,大日本皇军就要打过来了。皇军,懂吗?”

“俺不知道什么黄军蓝军的。刘三,这些天你都去干啥了?”

“有好事啊,皇军,你不知道?告诉你,皇军就是日本人。”

“日本人?他们到中国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要来‘共荣’。”

“共……荣?”

“共荣!一起荣宗耀祖!共荣了,我们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了!”

“真的?”

“那还骗你!跟你说,我在皇军那谋了个差。等共荣了,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

“真的!”春妮嚷着。

忽然,她又捶了刘三一下:“俺什么时候答应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刘三从怀里掏出个圆圆的东西,“看,这是什么?”

“呀,洋镜子!”春妮一把夺了过来,前前后后地照着。

刘三把手伸向春妮的脸:“妹子,只有你这水灵灵的脸才配在这镜子里的!”

“去!”

刘三一阵大笑。“俺还有事,先走了。”

刘三顺着山路,挨家挨户地宣传:“乡亲们!大日本皇军要来了。皇军,知道不?天皇的军队,那个,要来共荣了。共荣,就是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天天吃大米!”

村里象是油锅里撒了盐。乡亲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议论。

“这刘三几年不见,出息了,说话怎么这么洋腔调调?”

“吓!才吃了几天山外的米,刘三就不是咱山里的人了?我看这小子不大顺眼。”

“以前不是国军来抢粮食吗?怎么改皇军了?”

“皇军,那是日本人!再说,刘三也没说要抢粮食。”

“日本人?日本人来干什么?那不就是亡了国了吗?”

“什么亡国!别瞎吵吵,没听刘三说是共那个,哦,共荣吗?”

“啥叫共,荣?”

“……”

“皇军长的啥样?听说都有三只眼呢!”

“……”

铁蛋家的枣树第二喷儿花谢的时候,乡亲们终于见到了皇军。并没有三只眼,都端着长枪,很吓人。几个猎手就猜,用这枪打狍子,准定过瘾。

皇军的枪却不打狍子,专打人。他们挨家要吃的,要喝的。不从,就打。用枪打。

乡亲们这下可炸了窝。

“了不得了,这不是土匪吗?”

“比土匪还狠呢!”

正在乱,刘三很神气地拿着面铜锣,在村里敲得山响。人们明白了,啊,这皇军敢情是刘三引来的呀,好你个兔崽子刘三,你这是干啥?这不是把乡亲们往虎嘴里送吗?什么共荣?这不是要人命吗?

可是晚了。刘三用他的锣把乡亲们召集起来,就在山下的打谷场里。听说是“皇军”要“驯话”。乡亲们就有点不乐意,“驯”什么“驯”,牲口才说“驯”呢。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去了。一百几十口人就在烈日下,四周都是“皇军”,手里的刺刀明晃晃刺眼。几个小孩却很高兴,每人手里拿着一面刘三给的小旗子,那旗的正中一块圆圆的红血糕。孩子们在大人群里来回地钻着,他们并不知道灾难就要到来。

领头的皇军叫小野,也架着眼镜。他把刘三喊过去,嘟囔了句什么,刘三给小野鞠了个躬:“嗨!”

要不是害怕,乡亲们非乐了不可。刘三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了?听说刘三是个“翻译”。这“翻译”是多大个官呢?寻思起来也大不了多少。要不,怎么给日本兵鞠躬?

刘三清了清嗓子,对着乡亲“驯”起了话:“石头村的老少爷们儿!啊。这个大日本皇军到我们这里来,啊。是要搞共荣的,啊。共荣啊,就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嘛,这个大家把家里的粮食、把打的野牲口,都取来,啊,登个记。”

“登记?登啥记?刘三你不是东西,你把日本人引到我们这干啥来了?”

“下边的不要讲,啊,听我说。这个粮食,皇军说了,要借乡亲们的,等共荣了,加倍还给大家,保证没有亏吃。”

“刘三你放屁呢?把粮食给了日本人,俺们吃啥?”

“刘三,俺明白了,你这是引来了伙强盗了!”

“是啊,吃啥?吃啥?”乡亲们一阵骚动。

不知谁喊了一句:“刘三不是人,杂种!”

“对,杂种!杂种!”

这下刘三可恼了,他回头冲小野说了几句什么。小野点点头,派几个日本兵把领头喊话的张老奎拖了出来。张老奎喊:“你们要干啥?干啥?”

没容老奎说完,几个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刘三一阵笑,挥了挥手,枪就响了。

人群“轰”的一声,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他们终于知道“皇军”是干什么的了。

萧腊生急了,猛地向前一窜,却被他爹拽住了。“狗日的刘三!”腊生跳着脚骂。

这时,一个红色的身影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正是春妮。她哀号着冲向刘三:“刘三,你咋啦?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冲到刘三面前,甩手就给了刘三一个嘴巴,五条红红的指印就刻在了刘三脸上。

“妹子,你听我说……”刘三捂着脸,急得不行。

“俺不听,俺看错了你!”

刘三还要说什么,小野却走了过来,眼死死地盯着春妮:“啊,花姑娘,呦西,呦西!”边说,边淫笑着向前凑。

刘三赶忙拦住小野,嘴里不停地哇啦着,比画着。小野的手一挥,过来几个日本兵,把刘三推到一边。春妮也被两个日本兵架着。刘三急得哭了,他跪倒在地,哀求着:“那是俺的女人啊皇军,开恩呀!”。

小野根本不理会,把袖子挽了挽,向春妮扑了过去,一把撕开春妮的衫子,一对小兔就活脱脱地跳了出来。

“小日本儿,老子和你们拼了!”腊生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他的爹,一个箭步跳到小野身前,只一拳,就把小野打倒在地,鲜血立刻从嘴里涌了出来。

“打狗日的,上啊!”几个后生相互招呼着,也往前冲。

可“狗日的”枪又响了,三个后生瞪着双眼,倒在血泊里。人们不动了,只剩下一个腊生。

小野没了动春妮的兴趣,他挥了挥手,把春妮放了,回过头,狠狠地看着腊生。

一群日本兵涌向腊生。腊生的一双拳头四下挥舞,打倒了几个,终于用尽了力气,被绑了起来。

小野这时候满嘴是血,他呼吸急促大声骂着:“八格!”从腰间抽出皮带,没头没脸地向腊生打去。腊生浑身剧烈地颤抖,他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把世界上所有难听的语言都倾泻了出来。

小野打累了,腊生还没骂累。他的嗓子快喊哑了,但一直喊着,从来没有停过。小野知道腊生一定是在骂他,小野反倒不生气了。他笑着,从士兵手里拿过一把尖刀,撬开腊生的嘴,在里面狠狠地绞动,鲜血就顺着腊生的嘴向下流淌。腊生的头依然高昂着,腿依然挺直着,他嘴里含了刀子,喊出的声音再也成不了句子,但他依然喊着,不停地喊着。

腊生的爹老泪纵横,不停地叨念着“娃,娃呀!”

小野喘着粗气,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这个中国人。他不明白,中国人就这么豪横?他拔下刺刀,冲远处的刘三交代了几句什么。

刘三怯怯地来到腊生的跟前,低低地说道:“皇军叫你跪下,跪下了就什么都好说,皇军也许会饶你一条命的。”

“呸!”一口带血的口水喷了刘三一脖子,刘三吓得连擦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回过头,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小野。

过来几个日本兵,用他们的军鞋拼命踢着腊生,想叫他跪倒。腊生的两条腿象是两根钢条,踢在上面咣咣作响,但无论如何也不打弯。日本兵在战场上也没遇到过这么强硬的对手。他们用脚踢,用枪托砸,都无济于事。

对抗中,腊生对着小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着。小野粗通汉语,却怎么也听不清腊生在说什么。他的脸凑了过去,细细地听着。

腊生张开他满是鲜血的嘴,狠狠地咬住了小野的耳朵。小野一声惨叫,两只手在空中划着,跑过几个日本兵,用力掰腊生的嘴,但腊生猛地一摆头,小野的半片耳朵就下来了。

小野嚎叫着,不再去管他的耳朵,他举起刺刀,把腊生的腿从膝盖处齐齐地砍断了。

腊生昏死了过去。

小野当众脱下裤子,一泡尿就浇到了腊生脸上。腊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的双手依然被绑着,他感到膝盖下钻心地疼。但腊生还在挣扎,他试图用露着骨头的膝盖着地。骨头在地上磨擦着,咯咯做响。腊生的人缓慢而又坚定地向上挺,向上挺。终于,他站起来了。人短了一截,但他就站着。圆睁着眼,一脸地冷笑,傲然地站着。因为疼痛,他的全身颤抖着,但他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小野被眼前的腊生惊呆了。他愤怒了,一刀下去,腊生的脑袋就滚落了。腊生的躯体依然没有倒下,象一截木桩,死死地钉在了地里。被砍下的头颅双目圆睁,把小野看得心里发毛。

萧老三痛叫一声,昏了过去。春妮这个时候两眼发直,没有一点表情。人群里一阵大乱,但很快被镇压了下去。

许久,小野才回过神来。他围着腊生的躯体来回踱步,却不敢靠近,似乎这个躯体会突然跳起来,再咬他一口。

小野转了三个圈,点了点头。吩咐士兵把腊生的头拾起,用铁丝穿了,挂在带骨头茬的脖颈上,又找来腊生的两条小腿,横在腊生的身后。腊生的人成了一个“之”字,正象是跪着。

小野一阵狂笑,那躯体轰然倒了下去,从怀里滚出一样东西。

小野吓了一跳,派人捡了起来。却是一个横眉立目的“李逵”。

小野先是一愣,继而惊叹了。他把“李逵”放在手里,反复地看着,嘴里啧啧有声。这时,刘三凑了过来,在小野耳边耳语了几句。

小野双眼放光,从人群中揪出了钟爷。

钟爷早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发傻,他忘记了仇恨,不停地打着哆嗦。

“你的,会刻木偶?”

“……”

“说话!”

“……”

小野拉过钟爷的手,来回地翻弄,看到钟爷手上那透明的茧子,他惊奇地赞叹着,伸出了大拇指。

刘三赶紧走过去,同小野低低地说着什么,然后走到钟爷身边:“钟爷,皇军看上你刻的玩意了,今天,是你解救全村人的时候。”他指了指地上的腊生:“看到了吧,你就刻一个跪着的萧腊生。皇军要把他的像放在村里,谁要是不听皇军的话,那就是下场。”

钟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刘三,一点表情也没有,象是傻了。

“想想吧,一个木头人,就可以替真人去死,刻吧,刻的好了,皇军还有赏。”

刘三撇下钟爷,带着两个日本兵,去山上钟爷的家,把那个刀架和一截杨木抬了过来,扔在钟爷脚下。

“好了,刻吧,皇军就在这儿等着,刻完了大家就可以回去准备粮食了。”

在乡亲们的目光里,钟爷缓缓地坐了下去,他拿起刀,迟疑了一下,又微微点点头,开始了他的雕刻。

天很热,打谷场上,人群静得很。几个小孩早吓哭过几次,没了哭的力气,有的就钻在母亲怀里睡了。地上的血已经凝固。腊生的躯体直直地倒在地上。一群苍蝇飞来,趴在颅腔上,吮吸着红红白白的液体。在烈日的照射下,那堆肉开始发胀,飘出一股腥味。

钟爷的刀子刻在木头上,沙沙地响。除了这沙沙声和苍蝇的嗡嗡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小野找了个树荫,得意地坐下,哼起了小曲。

汗水在钟爷的脸上爬行。他脸色苍白,嘴唇被牙咬出了血,但他的手却依然稳定。

不管什么时候,钟爷的手也不会发抖。

那杨木的木质很松,所以刻上去并不太费力。

小野有些发困,他把头枕在军刀上,昏昏地睡去。

钟爷手里的杨木渐渐变成了一个跪姿的人,跪着的那个人头戴军帽,身穿军服,腰间挎着一把军刀,竟是个日本兵。等到眉眼清晰的时候,那神态,那脸型,那眼镜,分明就是小野。

雕完了。

钟爷把他的作品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用刀子修饰着不满意之处,把嘴角改得弯了些,使它和小野更加相像。

人群里一阵嗡嗡声。小野醒了,他看到钟爷正对着他笑。

小野夺过木雕,眼前一亮,又猛地警醒了。

他气得浑身乱抖,一抬手,几个兵跑了过来,他们看到长官手里的木雕,都意识到了什么,哗啦——把枪栓拉开,瞄准了钟爷。

钟爷的表情木讷得很,似乎眼前这一切跟他无关,黑洞洞的枪口跟他也无关,他只盘算着那个雕塑。因为愤恨,他觉得这次没有雕好,他在后悔那眉毛,可能角度不大对劲儿,雕得不够像。

小野的手举着,他知道,他的手一放下,钟爷的脑袋立刻会开花。

他的脸上一阵痉挛,狞笑了几声,却把几个当兵的赶开了。

小野又一次拉过钟爷的手,反复摩挲着。钟爷感到有只毛毛虫在手上爬行。钟爷强忍住了呕吐,他茫然地看着小野,眼里一片迷惘。

刀光闪动,一声惨叫。

钟爷只觉得手腕一紧,然后他发现地上多了一只手——右手。手还在微微颤抖,好象上面趴着毛毛虫。那手上有着透明的茧子,这让钟爷很熟悉,但又很陌生。因为他从没在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手。

很长时间,钟爷才明白过来。他的手腕一点疼的感觉也没有。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天地之间有一道裂缝,他往那裂缝里掉下去、掉下去……

钟爷大叫一声,扑倒在地。他拼命抢过那只手,那只生命之手,看了又看。

他狂笑,热泪纷飞。

猛地,他不再狂笑,用他的左手把右手送进了嘴里,用全身的力气啃咬了起来。咬着皮,咬着肉,咬着骨头。咬到骨头时发出咔咔的声响,然后他就吞咽,喉咙里有奇怪的声响。他咬着,咽着,血流下来时,他伸出舌头舔着,吸吮着,挣扎着不让一滴血流下……终于,他呕吐了。

开始呕吐的一刹那,他失去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钟爷醒了。周围没有日本人,没有刘三,只有乡亲们。他们崇敬却又惋惜地看着钟爷。这个时候,钟爷才感到腕部剧烈地疼痛,疼得难以忍受。他呼喊着:“手!手啊!”

钟爷再一次地昏了过去。

三天,三天后钟爷才醒来。他还是那么木讷,眼还是那么空灵,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象变了一个人,以前的钟爷不在了。只有钟爷的壳还在,埋在这个壳里的已不是原来那个钟爷了。

钟爷醒的时候,人们刚散,石床边放着一碗新熬的鸡汤。钟爷的手已被包扎好了,那粗布包得很难看。

钟爷猛地坐起,想扯去粗布,却发现床前一双眼在看着自己。

正是桂娃。

钟爷心里一惊,低低地问:“娃,你咋不回家?”

桂娃从怀里掏出块黑黑的木块,说:“很。”

钟爷愣了一下,他伸出左手,接过木块,桂娃就出门去了。

钟爷想追,但身子太虚弱了。他只好拿起木块,发现刀架还在,十几把刀还在闪着光,他的泪就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钟爷下床了,他把那碗鸡汤一口气喝了。把桂娃给的木块放在脚下,用两脚夹紧,左手拿起一柄八分刀,试着刻了起来。

钟爷的左手很不稳定,他试图让他稳定下来,但无济于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刻个什么,有几次都想把刀扔掉。后来,钟爷的脑子里满是腊生滚在地上的脑袋,还有自己的手,小野的狞笑……他就这么刻着,带着仇恨,带着哀怨,带着恐惧,带着疼痛,一刀,又一刀……他刻的完全没有章法,什么也不像,什么也不想让它像,他就象在拼命,不停地刻,刻,刻。

他的精力在一点点耗尽,他的手在颤抖。可他没有停,一次次,他累了,就睡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刻了。

终于,他再一次地昏迷了。

乡亲们轮流给钟爷送饭,钟爷并不理,饭来了便吃,水来了便喝。到钟爷那去的人都抹了眼泪,回去跟人们说:“钟爷怕是和春妮一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山里传出一个女人凄厉的笑声,那是春妮,她彻底地疯了。

钟爷不知道是第几次地醒了。他知道那木块已经刻好了。他不敢去看,他知道自己的手,右手已经不存在了。他钟爷再也刻不出栩栩如生的玩意儿了。他不知道自己刻了什么,脑袋昏昏沉沉地。

最后,钟爷还是看见了自己的作品。

那木块线条粗犷,黑黑的,形状很特别。但是只看了一眼,钟爷的眼就亮了。

那木块虽无形,却隐隐有一股气势,线条的转折似乎代表着一个呐喊的灵魂,整个的形状是抗争的、愤怒的,似乎能听到它的吼声。那吼声象虎,更象狼,响彻了整个大山。

钟爷捧起了木块,那木块好象有了灵魂,在对着钟爷诉说着。钟爷感到天边的门又一次敞开,这次,他走了进去,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自此,钟爷又拿起了他的刻刀——用他的左手。他不再管有什么日本人,一整天一整天地刻着。刻出的东西皆丑怪,但钟爷都爱惜得不得了。

村里人见了钟爷,还是带着崇敬和惋惜。他们知道,钟爷没了右手,就再也刻不出那些像极了的物件了。但是,为了不让钟爷难过,他们还是不停地请钟爷给刻东西,刻完后,他们会一边惋惜的落泪,一边珍惜地收藏起来。

钟爷不在乎,只是刻。村里人像是约好了,每天都有至少一个人去求钟爷刻东西,也就保证了钟爷每天不缺吃喝。

但钟爷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块馍,一碗酒。小村里不缺这两样,馍只要揉面时多抓上那么一小把。家家都会酿果酒,而山里的果子多的是。

钟爷刻的时候,桂娃常常过来。他会指着一块木根说:“虎。”钟爷的眼立刻放亮,拿起木根反复地看,反复地琢磨,最后雕出的却不像一只虎。钟爷就拿着问桂娃:“娃,像吗?”桂娃就会给钟爷笑笑。

一碗酒已经不够钟爷喝的了,他改成每天两碗酒,不要馍了。乡亲们都来劝,可谁也劝不了。他就带着一脸的酒气,到山里寻木头,寻来了,就去问桂娃,桂娃说话,他就兴奋得不得了;桂娃不语,他就会一天不动。

这个夏快过完了。日本人来过几次,抢了东西就走,小村仿佛习惯了这种生活,有肉就吃掉,有米就下锅,再也不去储藏粮食。

下过几场雨,天气渐渐转凉。小溪的水开始变清,老人们说,这个夏,真得要过去了。

钟爷又上山了,这次,他去了两天两夜。焦急的人们找到他时,他正抱着一棵老榆木发呆。那榆木很粗,足有两抱。钟爷浑身都是泥,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双眼还很有神。

人们给钟爷喂了稀饭,想让钟爷往回走,但钟爷就是不迈步。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死死地抱着树,两行浑浊的泪就流了下来。大家也唏嘘着,想到,八成是钟爷的疯病又犯了。

就有几个后生拿来了斧锯,问钟爷是不是要这棵树,钟爷点点头。后生们就把树刨了,连树带人送回了石头村。走到村头时,桂娃正拿着一朵小白花,愣愣地看着那树,说:“关。”钟爷感激地看了看桂娃,一步一挪地进了村。

钟爷用目光指挥着,把树放进了小屋,屋门虽大,但放进这根木头,就什么也放不了。钟爷请过木匠刘奎,让他和小伙计把榆木从中间纵着锯成了两半。然后钟爷挥了挥手,让人们都出去。叫过铁蛋,去桌边拿过一个过去雕的罗汉来,那是钟爷有右手时的得意之作,于老爷子出了三担米的价钱,钟爷也没舍得卖,一直留到现在。他把罗汉交给铁蛋,告诉他,他想要铁蛋家的那坛老酒。铁蛋忙不迭地答应了,就去那枣树下挖了来,还送给钟爷一只烧兔。钟爷没收烧兔,抱起酒坛,进屋就把门关了。

三天了,钟爷的门一直关着。村里人去叫了好几趟,他都没有开。隔着门缝,人们看见一个弯弯的脊梁在动。

第四天,钟爷的门开了。大家都围拢过来,里面却没有一点响动。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想,钟爷怕是不好了。

几个人就进屋去,看见钟爷盘腿坐在石床上,一只左手放在胸前,面色红润,脸带微笑,有两行清亮的眼泪挂在脸上。

钟爷是真的去了。

人们把钟爷抬出来,钟爷还保持着坐姿,大家想让钟爷躺下去,但他身子非常僵硬,也就做罢了。

再去看那两半木头,正是一个凹进去的人像,独独没有右手。

大家明白了,他们把木头立起,将坐着的钟爷放进去,两块木头一合,“啪”地一声响,那木头严丝合缝,竟象有把锁,一下子就锁住了,再也分不开了。

暮云翻滚,夕阳将坠,那榆木就挺挺地立在风里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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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诠释生命点评:

小说记载了一段血腥的历史,记载了中国人民的仇恨和耻辱!那年,那山,那落魄的民族!那年,那山,那在铁蹄下呻吟的民族!那年,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