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木器厂的职工宿舍是旧厂房改造的,一间紧挨着一间,像排鸽子笼。快过年了,家家都贴了新对联。
岩岩的家就在其中的一间。
娘把炉门打开,捅旺了炉火,蓝色的火焰腾腾地跳跃,小屋一下子暖和起来。
岩岩觉得很奇怪。
炉子一向都是封着火的,只有做饭的时候才捅开。娘说,封着火,不费煤。
岩岩穿着用爹的旧衣服改做的棉袄,身上不冷了,手还冷。娘就向邻家讨了块布,从柜底翻出团旧棉花,要给岩岩做个暖袖。
岩岩就说:“娘,你不用做暖袖了,你把炉子捅开就不冷了。”
娘笑笑,依旧做她的暖袖。
现在还不到做饭的时候,娘却把炉子捅开了。岩岩就问:“娘是不是冷?”
“娘不冷。”
“那为什么打开炉子,不怕费煤了吗?”
“因为你爹今天要回来。”
“爹回来就不费煤了吗?”
娘不语,眼却很亮。娘又在出神了。
岩岩闷得慌,就咳嗽了一声。
娘回过神,脸上飞起了红晕。
“岩岩,你喜欢爹吗?”
“不喜欢。”
“为啥?”
“他老不回家,还打人。”
“打人?你爹没打过人呀?”
“你不是说他出去打人了吗?打工人。”
“傻小子,那叫打工,不是打人。”
“打—工?为什么要打—工?”
“我和你爹都下了岗,你爹出去挣钱呀。”
“啥叫下岗?我爹挣钱干啥?”
“挣了钱就可以让你上学,还给你买很多礼物。”
“什么是礼—物?是糖吗?”
“嗯。”
正说话呢,门开了,一阵风吹进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尼龙袋。
岩岩觉得这个人像爹,又不像爹,因为他满脸胡子,比爹要老多了。
这人一把抱起岩岩,没命地亲了起来。
“乖娃,爹可想死你了!”
果然是爹。
可岩岩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爹的胡子很硬,扎在脸上生疼。岩岩就躲。
放下岩岩,爹又抱起娘,没命的亲了起来。
“乖乖,俺可想死你了!”
娘真勇敢,一点儿也不怕胡子扎,扎了半天还不喊疼。
好一会儿。
爹一定是亲累了,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娘也累了,浑身软绵绵地坐到床上去了。
爹和娘一齐回头,看着岩岩。目光很奇特,把岩岩看得不好意思。爹又盯着娘看,把娘看得低下了头。
娘就推开爹,去窗台上拿了只碗来,从怀里摸出两角五分钱,告诉岩岩去街上打醋,中午要给爹包饺子吃。娘还给岩岩戴上一副棉手套,说:“路上慢慢走,可不许洒了。”
岩岩是个听话的孩子。娘叫打醋,就打醋。
岩岩捧着碗出门去。只走了一小段路,岩岩就站住了。他想,以前打醋不是用瓶子的吗?岩岩就走回去拿醋瓶,门却插上了。
岩岩听到屋里爹的声音,好象要给娘一样东西。一定是爹给娘带了“礼物”来了。是的,爹来的时候不是提着那么大一个尼龙袋吗,原来里面都是礼物呀。爹给娘礼物,就给娘礼物,插门干什么,岩岩又不和娘争,岩岩长大了。
娘叫了一声,挺幸福。岩岩就想,看把娘美的,爹的礼物肯定很好,也一定有岩岩一份。
门打不开,还是不拿瓶子了,娘叫使碗,就使碗。岩岩是个听话的孩子。
岩岩转过身,向街口走去。走到中间的时候,岩岩好象又听见娘在叫,看来,爹的礼物还真不少呢。
太阳很暖,岩岩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醋,仔细地看着脚下,一步一步地挪回家来。他把碗放到台阶上,就去敲门。
门开了。爹的棉袄扔在凳子上,腰带也解了,扔在床底下。
屋里真热,爹只穿着毛衣,却满头的汗。
爹拣起腰带,一边系,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岩岩心想,没关系,爹用不着不好意思,礼物早给晚给都一样,先给娘,就先给娘,岩岩是个听话的孩子。
娘的头发很乱,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岩岩知道,娘不好意思,是因为她忘了一件事。
她忘了打醋得用瓶子。
岩岩把醋端进屋,放在桌子上,说:“醋打来了,给俺爹包饺子吧!”
娘把岩岩搂到炉前,用她暖暖的手抚摩着岩岩。
岩岩就问:“娘,爹给你带什么礼物了?”
“没有啊?”
“娘,你别骗俺了,俺都听见咧,你还管爹叫亲哥哥,高兴的直叫唤呢。”
娘不语,炉火把娘的脸烤得通红。
岩岩就从娘怀里挣开,去抢那尼龙袋。
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他急急地用手护着。岩岩可真生气了。带的“礼物”先给了娘,这会子了,还不给岩岩呀!岩岩就在爹的手上咬了一口,夺了尼龙袋。可岩岩翻了半天,只翻到一床旧被子,并没有礼物。
岩岩一下子就哭了。
娘说:“他爹,你也真是的,娃天天盼你来,哪怕给娃买几颗糖呢!”
爹的泪就下来了。他哽咽着说:“干了一年,到领工钱了,包工头却把工钱给扣下了,只给了一个月的钱,说是让过年用,余下的说开春再给。”
“那包工头住哪儿?”
“俺也不知道。俺寻思这俩钱,过年怕是不够,等明天还得去求求二狗,借他的钱今年还不上了,得叫他缓缓。临来的时候,也想给娃买个玩具,在商场门口转了大半天,可大城市的东西恁贵,俺……”
娘叹了口气,不言语了。岩岩还在啜泣,他感到委屈极了。
一家人,静静地,好半天。
爹突然站了起来,钻到了床下。
娘急着问:“你这是咋了?他爹,你干嘛呢?”
爹不言语,从床下摸出个弹弓来,用力吹着上面的土。
岩岩急了:“爹骗俺,这是二叔给俺的,俺都玩够了,这不是你的礼物,俺不要!俺不要!”
爹伏下身,摸着岩岩的头:“娃,想吃肉不?”
“想。”岩岩说,“上回去姥姥家,俺吃过,真香!”
“那好,爹给你吃肉,用肉当礼物,好不好?”
“好,好,真好!”
“你等着。”
爹披上棉袄,推开门出去了。他要去干嘛?是用弹弓去打鸟吗?冬天能有什么鸟?只有麻雀。
过了好一阵,爹回来了,手里果然有只麻雀。已经剥了皮,肉是粉红粉红的,很鲜。
爹拿出一根铁丝,把麻雀穿了,架到炉火上去烤。不一会儿,那雀肉滋滋作响,油滴在火上,就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散在屋里了。
岩岩高兴了。他兴奋地大声笑着,用力地抽着鼻子,好让香味变得更浓。岩岩围着炉子打转转,他跳着,叫着:“岩岩有肉吃啦!岩岩有肉吃啦!爹的礼物真好!”
爹和娘同时抱起了岩岩。
岩岩在两个人的怀里,幸福极了。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件事。
他不明白爹和娘为什么都哭了。
-全文完-
▷ 进入坷垃居士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