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八十二岁了，身子却硬朗，今年夏天，她还踮了小脚下田去，一个麦季就捡拾了两口袋麦子哩！

每次捡拾了麦子，她总是自己背回家，爹要帮她，还惹了好一顿骂的。她是一个人住的，院子不大，麦子却总靠边晒，因为几乎是在院子的中央，一棵小桃树婷婷地长着呢。

那是前年春季的一天，我陪奶奶吃过一顿饭了，她就将假牙摘下来放到一个小碗里洗，嘴里含了一口水，端着小碗就往外走，为了节水，她要把水吐到鸡槽里的。突然之间，奶奶停住了，俯下身子细细地看，又冲我远远的招手。我走近一看，一个丑丑的芽状的小东西，绿是不绿，却有些发黄，躬腰曲背，纤纤弱弱地蜷在那里了。“这是什么呀！”我嚷着，伸出脚要去踩，脑袋上却挨了一个“崩儿”，奶奶的一口水也险些喷在我身上。“桃，那是一棵桃树呀！傻小子！”

“桃树？”我疑惑地摇摇头，蹲下身去，侧过脸仔细地端详，它更显得纤细了，那一弯弯小芽儿，似乎碰一碰，便立刻会断了的。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和桃树连在一起。奶奶笑了：“它是一株桃树的，今年我刚过了八十大寿，它这么巧，竟在这一年长出来！”

从此，奶奶有了活干，每天总是搬个小凳子，拿竹竿驱赶鸡鹅，惹得大家都笑她，小妹跑来说：“奶奶，您别守了，俺娘包了饺子，叫您去吃哩！”奶奶笑了笑，但仍旧不住嘴地叨念着：“是哩，它真是一棵桃树哩！”

“这是什么桃？好吃吗？”

“土桃吧！这东西没出息的，多好的种子种下去都长野了，那好桃都是嫁接出来的！”

“奶奶爱吃桃吧！”

“傻闺女，那怕得好几年哩！”

“奶奶等着？”

“等着。”

每日里，孩子们依旧去奶奶院子里玩耍，却忽略了桃树的存在了，奶奶坐着看孩子们玩得很开心，脸上总是笑笑的。

一个春天过去了，小桃树有三尺多高了。长了叶儿，长了枝儿，有了树的一点儿模样儿了，但还是那样弱小的，歪歪的，萎靡的样子，没精打采的晒在阳光下。奶奶却很高兴，喊了我去，在它的周围圈了一圈砖槽，将小桃树圈了起来。从此，奶奶再洗假牙，水要倒进槽里的。

小桃树长得太不是地儿了，正正地在院子里，我砌得砖槽又太难看。爹推了小车进院子，总是七绕八绕的，就想砍了它。孩子们也不喜欢它，玩跳绳，绳就得放短，玩弹球，总怕球儿滚进槽去。

就在这一年夏天，我离开家去县城工作了。单位很忙，一去竟有半年没回家。回家的时候，是在冬天，我去了奶奶家，那棵小桃树还在，长是长了些，但叶子全掉光了，枝条也掉了不少，光秃秃地在那里，更显得形容畏缩，在这个小院中，再也找不出这样煞风景的地方了。

接下来是春节，奶奶岁数大了，全村的人都来拜年，都嫌这棵小树碍事，几个孩子便拿了小刀乱砍，又砍掉不少细枝，它更显得零落了。我以为它死了，就要拔了去，奶奶又拉住了，只对我笑，我只好罢手。

过了春节，我又上班了，工作是无滋无味却又忙碌碌地，那小桃树也曾在脑子里闪过几下，但只是一闪，没有痕迹的。当我又一次看望奶奶，进了院，一抬头，我看见那株桃树了！

我几乎忘了它，它却长着，它竟然长着！那么挺挺的，柔柔的，那么茵茵绿绿的长着！我不禁感叹了！忙走过去，摸它的干，摸它的枝，摸它的叶，干是直的，枝是挺的，叶是那样肥肥大大的，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呀！它长着，它确实长着！一回头，奶奶又在对我笑了，奶奶说：“这院里碱，什么都不爱长的，它却长着！”说时，我分明看出奶奶是快乐的，我也快乐了，还有小桃树，奶奶的一个快乐，立刻分成了三个快乐了！

日头上来了，小桃树也有了一个小小的荫凉，只有一尺见方吧！奶奶搬了小凳子，放在荫凉下，却不去坐，只是出神地看。我想，奶奶心里是有个希望的，她的小桃树，也该有个希望吧！

突然之间，我也有个希望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