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春天来的晚，尽管到了四月，冬的料峭仍未退去。早晨的寒风依旧冰冷，却吹不散满山的雾气。太阳就在东边的山角懒散地挂着，颓然而没有生气。

猎人端了枪，残叶在脚下沙沙作响，一双眼晙巡不定，他在寻找着猎物。

这片山离家很远。猎人已有多日没来过了。这次来，是看看下着的狼夹子。山上的大畜生已经不多见了，猎人只能打些山鸡野兔。前两年，猎人还遇到过豹子，现在，恐怕只剩下狼了。

狼也快绝迹了。

山里的猎人都有这个习惯，找片山林，下上狼夹子，并不指望一两天就能捕到狼。猎人就去忙了别的营生，有时候记起来了，就来转转。

猎人慢慢走进了那片树林。狼的哀嚎就从那片林子里传出。猎人一喜，他握紧了手中的枪，朝那林子跑去。

果然，夹子上有匹狼正在挣扎，它被夹住了前腿。

猎人喜出望外，奔向他的猎物。

猛地，咔嚓一声钝响，猎人觉得腿一沉，眼前发黑，整个身子就象个木桩子似的倒下去了……

许久，剧痛使猎人慢慢醒过来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上面套着一只狼夹子，尖利的铁齿已经深深的刺到肉里，正卡着骨头。鲜血正从伤口汩汩地流着。

猎人心里一沉。他知道，这狼夹子是另一个猎人放下的。猎人们放夹子的地方特别隐蔽，因为他们知道，狼是多么聪明的畜生。就是这隐蔽的狼夹子，现在夹住了他的同类。

猎人无助地扯了扯夹子上的铁链。他很清楚这夹子的厉害。每个夹子都用一把铁锁牢牢的锁着，另一头用铁链子固定在树上。这样的措施有两种用途。一种是防野兽，野兽会带了夹子跑掉；另一种就是防其他的猎人，有了锁，别的猎人就打不开了。

猎人绝望了，他抬起头，就在几米远处，他看到一双眼睛，狼的眼睛。那眼睛深邃而凶残，还略带嘲讽，灼灼然使猎人不敢直视。

这是一头母狼，毛色灰暗无光，两排ru*房却胀鼓鼓的。这母狼显然已经产了仔，在出来觅食的时候，给夹子夹住了腿。它焦灼，气愤，不断地啃咬着夹子上的铁链，那链子就咔咔作响。狼的牙齿间渗出血来，呜咽声就断断续续了。

猎人嘴边挂着一丝不屑。他知道，那链子核桃粗细，凭了狼，怎么会啃得动呢？

想这些的时候，猎人的心更凉了。他在身上翻找着，只找出通枪管的一根铁条。就拿了铁条去那大锁间拼命地撬，铁条就象细面条似的弯了下去。

猎人疯狂了，他咒骂着，捶打着，把铁链摔地咣咣作响。铁链没有断，却把夹子带的更紧了。

猎人呼呼地喘着粗气，绝望地半跪在那里，呼喊着：贼杀的！谁下的夹子啊！我日他祖宗十八代！

大山里只有回声。

狼也停止了挣扎，大概是累了，狼就这样屈膝着蹲在那里，盯着同样屈膝的猎人的表演。这个场景让猎人很尴尬。他试图改变姿势，但钻心的疼痛使他根本就动弹不得。

浓雾散开了，太阳照在猎人失血过多的脸上，苍白，疲惫，恐惧，都一股脑的对狼展示着。

猎人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明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支撑不下去，那个该死的猎人也许几天都不会来了。

已是傍午，猎人和狼，都没有了力气。他们本是仇敌，现在却成了难兄难弟。

狼和人，就这样对视着。狼轻声地呜咽，人断续地呻吟。他们的目光，随着时间的流转，不断的变化着。先是仇视，进则互相怜悯，到了后来，甚至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了。

猎人念叨着，狼啊，你该有狼崽子了。他们等着你喂奶呢，你咋就不小心呢，你个傻狼！

狼呜咽着，似乎有串泪滴落下来。它好像听懂了猎人的话，轻点着头……

猎人闭上眼，思想着昨夜的婆娘。温存似乎是刚发生的，热烈而粗野。离家的时候，不满周岁的儿子还在熟睡，看着他红润的脸庞，猎人不由得亲了一口。现在，那股奶香还在，直愣愣地在鼻孔里打转，猎人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猎人和狼，就泪眼迷离地相对着，诉说着，在他们的心里，竟升腾出一股暖意来……

打了十多年的猎，猎人还真的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狼，猎人对狼的记忆，只是开夹子或是打枪，然后就是宰杀，剥皮，煮肉。现在，他真切地看着狼。这匹狼不难看，周周正正，甚至有点眉清目秀，猎人就长久地看着狼眼角的那两绺细毛，给风吹得飘飘拂拂起来。

狼的眼神现在是清澈的，带了柔情，散发着光泽。猎人就在这光泽中昏然睡去了。

猎人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下山，山林昏暗了下来。他是被嚎叫吵醒的。天就要黑了，猎人心里的恐惧弥散开来。

狼在这个时候，也开始疯狂起来。即将到来的黑夜使它不安，嗷嗷待哺的狼崽子让它焦灼。它立起身来，拼命的挣扎，铁链子一次次被拉直，鲜血也再次喷涌而出。狼舔舐着鲜血，大口地吞到肚里，喘息一阵，又挣扎一阵。

猎人早没了力气，饥渴使他头晕眼花。腿上的血已经凝固，他试图抓一块下来，放到嘴边，喉咙里咕噜着，想吞下去。

一阵恶心涌上来，猎人终于把血块抛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猎人突然发现，狼安静了。

狼看着自己被夹住的腿，眼里的凶残再次显露出来。突然，狼低下头，拼命地啃咬起那条腿来。它的牙齿锋利无比，在它的啃咬下，皮肉和着鲜血一块块到了狼的嘴里。狼吞咽着他们，动作恶毒而坚决。啃咬中，白森森的骨头显露了出来。

狼要干什么？它毕竟是畜生，它疯了吗？猎人猛地一惊，他明白了狼的用意。

果然，狼开始啃咬自己的骨头。长途追袭是狼的强项，腿骨就异常的坚硬。这个时候，狼才更象狼，它的目光凶恶而残忍，它的腹腔因为激动而剧烈膨胀，它未受伤的蹄爪把地面刨得尘土飞扬，它的牙齿与骨头发出刺耳的声音，让猎人毛骨悚然。

热汗从猎人的脊梁逢中流了出来，他不敢盯视，闭了眼，听那瘆人的咔嚓声，夹杂着风声。

一声脆响，一声长嚎，猎人睁开了眼。那狼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腿骨。长啸之后，狼用鼻子找寻着自己的残肢，连皮带骨都吞到了肚子里，后凝立在那里不动。

狼自由了，它的嘴角挂着鲜血，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眼露凶光，看着猎人。

猎人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变成了恐惧。

狼毕竟是畜生。

猎人突然想到，他身边还有猎枪，他挣扎着把它抓在手里，拉上枪栓，簌簌地发着抖。

狼没有动，久久地看着猎人，目光一点点地散开，眼里竟然有泪。终于，狼象猎人点了点头，回过身，三条腿歪斜而坚决地跳跃着，向山岗走去。

风更紧了，暮云翻翻卷卷，猎人看着狼的背影，抚着自己的伤腿，傻愣愣地定在那里。

狼终于蹒跚地登上了山岗，它用三条腿挺直了身子，向猎人的方向抬起了头，一声长长的啸声就响起来了。

猎人的心也是一抖。猛的，猎人抬起了猎枪，瞄准，射击，枪声响彻了整个山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