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在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子里,它的尽头向右拐是另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子,里面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店面。
小张时常来这里逛游。他来这里的原因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或许仅仅是由于他走路习惯于向右转,感觉这样顺溜。他偶尔会买一些东西,但通常只是随便问问。他熟知市场中几乎每一件物品昨天和今天的价钱,在他的想象中昨天的价格永远要比今天的便宜许多,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生活在过去啊!
他没有什么爱好,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想办法把一分钱怎么掰成两半花。他是一个穷人吗?不,他有一份让很多人看着眼馋的好工作,稳定的收入,甚至还能捞到意想不到的油水。很多熟人在一起谈论,说起他时,总会道出一大堆关于他的有趣故事。
有一天小王邀几位朋友聚会,在楼下超市买了一堆肉和一些啤酒之类的东西。从超市出来,经过菜市场门口时恰好看见小张,心中很是不快,但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买菜啊?”“随便逛逛。”小张笑呵呵的说。“最近菜价便宜了吧?”“便宜?便宜个球!西红柿一斤两块!青椒一斤两块五!蒜薹一斤三块五!你知道洋芋多少钱?一斤八毛!”“噢,啧啧,哎呀……”小王假装很惊讶,连连感叹,其实他并没有多么认真的在听。人们并没有因为菜价飞涨而拒绝吃菜,至于菜价为什么会如此之高,他更是不去做深刻研究。原因之一是他并非经济学家,另外,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还没到那个份儿上——能吃多少呢?
西红柿涨价了,这有什么?为了几块钱的蔬菜大费口舌,绞尽脑汁,有意思吗?钱不是省出来的。“我就不理解了,这家伙挨个地问,挨个讨价还价,仅仅是因为一颗大白菜!你说他这么抠,花一分钱像割心头肉一样……啧,真是想不通。”小王摇摇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小范相貌凶恶,活脱脱一个黑社会。他左手端一杯啤酒,右手一拍桌子:“贱!他这就叫贱。一个大老爷们,”他操一口东北口音,“几千元的工资挣着,奖金一分不少,不抽烟不喝酒,在老婆面前乖得小猫一样,听说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但凡男人干的,他都不干。这样的东西活着有什么劲。”小范说着,一仰脖,核桃大的喉结上下翻动,眨眼的工夫,杯子里只剩下一丝零星的白沫。
“我看他活得倒有滋有味。”插话的是号称“文化人”的办公室主任杨哲。他肤色白净,脸上生胡须的地方刮得青光发亮,颚下有一道轻微的伤疤,显然是刮胡刀不小心划伤的。他姿势优雅地夹着一支香烟,二郎腿高跷,整个身子踏踏实实的陷在黑色的皮沙发里,“我看他活得倒是有滋有味”,他往上欠欠身,说:“别人花钱时,他在数钱,别人挣一分花二分,他有二分连一分都舍不得花。他住着破旧的房子,守着过时的老婆,就像存在某个箱子里已经很多年不知还要存多久的钞票,这能给他带来快感。他滋润着哩。”
谈到一个有趣的话题,人们向来都是争先恐后。杨哲正说得起劲,不注意被将要燃尽的烟头烫到了手指,赶紧猛吸两口,然后掐灭,正准备接着抒发,却被小王抢了先。他看看小范,看看小王,看看众人,终于张张嘴,咽了口唾沫,重新深深陷入到沙发中。
接下来小王讲了一个故事,小王说:“有一次,算是聚会把。领导坐一桌,我、小张,还有几个女的坐一桌。”
“对对,那一次我也在。”杨哲炫耀似的赶紧插上一句。“杨主任和领导一桌,我差点忘了。”小王白了杨哲一眼,接着说:“先是上了几道凉菜,吃着吃着,旁边叶倩用肘戳我,起初我以为这骚娘们在暗示什么,心咚咚直跳。她见我不理会,就忍不住把嘴贴在我耳边说:‘你看小张。’啧啧,真没见过这样的,你们可能不信,这狗日的,像个猪一样,简直发了疯似的,啧啧……”小王停下来喝了口水,神情显得有些激亢,“他嘴角流油,右手夹一筷子菜,到嘴边时,用左手小心扶住,就这样”,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他胡乱瞄准一道菜,狠狠的一筷子下去,再快速送进嘴,真所谓:稳、准、狠、快。他顾不上说一句话,偶尔抬起眼皮,腮帮子圆鼓鼓的,冲看他的人动动手中的筷子,点点头,示意让别人也赶紧吃,然后忙不迭地继续战斗。后来我们索性停下看着他吃,叶倩竟摔下筷子拂袖而去。热菜端上来了,是一大盆鲜嫩喷香的羊肉。这下该我们了吧!谁能想到,哎呀,这货长了个牛肚子,刚才的凉菜就像只是涮了涮肠胃,看到热菜上桌,他用手匆匆抹了抹嘴,又开吃起来。咂舌的声音,喘气的声音,整个身材几乎要把半个饭桌盖住,从头到尾都是这样,一刻不停。啧啧,哎呀,我可真是长了见识了。”
大伙对小张的古怪行为热烈议论,认为他真不应该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之后,小范问小王:“你小子说实话,那天晚上是不是和叶倩一起睡来?”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要求小王老实交代。这当然又是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
也许正如佛所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依此我们可以推测,小张之所以要如此,正是由于某种原因所致。当然,世上真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爱财如命,却胆小如鼠,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在柴米油盐上算计,在衣食住行上张罗,小张大概就是属于这类人。可是这有什么?他过着自己以为舒适的生活,并没有带给别人不便。他不抢不偷不盗,甚至不会沾花惹草,本本分分挣钱,老老实实养家,见了朋友——如果有朋友的话——和同事,总是微笑着打招呼,这有什么?世人锐利的眼睛总是尖刻的盯着别人身上哪怕是一丁点的缺陷,那些品头论足的人,说不定正是别人背后所议论的对象。
我是一名小学教师,很卑微的职业。看惯了上级的眼色,同时要常常板起面孔对待学生,因此变得势利和麻木。学生中有局长书记的儿子,也有厂长经理的女儿,他们天生尊贵,就算在上课时闹翻了天,我也会假装看不见。一切皆有定数,何必杞人忧天。班上有一个男生叫张鹏,孩子倒懂礼数,成绩也不错,就是太“穷酸”了。早晨经常见他只吃一块干馒头,平时也不见啃冰棍,买零食,现在谁家的孩子还这样啊?他的父亲开家长会时倒见过几次,仿佛是一个农民,或者是一个下岗工人,也许是个打工的吧?总之,极其普通,印象不是很深。电力公司小王和我是中学同学,从他那儿偶然得知小张就是张鹏的父亲。对于此人,我早有耳闻,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张鹏的父亲。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终于恍然大悟。从此既厌恶张鹏,又有一些怜悯,毕竟才是一个孩子,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刻薄呢?
生活中不乏惊喜。我们就是这样在重重压力之下,在无聊和乏味的包裹之中,凭借着一点点快乐看到了前途的光明和希望的召唤。我不愿意和一群老娘们在一起嚼舌根、说短长,也实在不愿意与一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起讨论女人的生殖器或别的什么。闲言碎语,飞短流长,都是祸胎。女人的窃窃私语中说不定暗含着“杀机”,男人的高谈阔论里也许隐藏着阴谋。然而生活终归要继续。我喜欢孩子们,不仅因为他们的家长所潜在的利用价值,还因为他们本身。在漫漫长夜幽幽灯光下翻看他们稚嫩的作文时,我不时会发出一两声由衷的轻笑,心也会在那一刻超越俗尘,脱离烦恼,变得纯真无邪。
一个偶然的念头,我决定出一道关于“自己最敬爱的人”的作文题。这个念头源于我的虚荣,记得有位同事曾给学生出过相同的题目,结果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写了那位同事,同事因此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初衷也是如此。
作文很快交了上来。不出所料,看了大约一半,只有一个学生写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位老板,很有钱,要什么买什么,他由此很爱他的父亲,如此等等。至于其他的,当然,不用说,都是在写我,有些言过其实,但看着实在很受用。我泡了一杯茶,重新坐在桌子旁,心想:“现在的孩子和我们那时候真是大不一样了,一颗颗小脑袋都是那么灵活。”。
张鹏的作文总是能给人一些惊喜,这孩子,怎么说呢?如果他能生在一个“好”家庭,说不定真是一个可造之材。唉,人生,生人?世间之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啊!我翻开他的作文——“我的爸爸”,这个题目让我很不舒服,那个吝啬得连吃饭都要考虑再三的小张像头令人厌恶的蠢驴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拿起笔,找到结尾处,胡乱判了六十分就丢在一旁。
批改完作文,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情。很得意,也很失落;很满足,也很空虚。毕竟只是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若干年后,他们长大成人了,再回过头来看,我又是何其渺小。都是因为张鹏,这小子,他怎么能……为什么要赞美一个葛朗台似的父亲呢?我终于忍不住重新找回那本被遗弃的作业本。
张鹏说他的爸爸是一位普通的电力职工,“的确如此”,我嘲弄似的想。“但是在我的心里爸爸是一个伟大的人。”伟大?真好笑!我继续往下看:“爸爸一个月工资三千多,可他从来舍不得花一分钱。”难道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故事?“爸爸最大的乐趣是去离家附近的市场,我有时候也去。那里的货物可真多!有各种各样我从来没有吃过的蔬菜和水果,有各种各样我没有穿过的衣服,也有各种各样我没有玩过的玩具。我多么想买一些啊。爸爸每次说等我考了第一名就给我买,可是他每次都只是带我去转一圈,并不买。”
“爸爸不是心疼钱,他其实很爱我。爸爸的老家在农村,老家里有爷爷和奶奶,还有一个大伯。大伯靠打工供爸爸念完大学,在爸爸上班后没几年,大伯从工地的楼上掉下来,瘫痪了。从此,爸爸既要养家,还要供大伯家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上学。他说,一定要让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念完大学。到那时候,我们家就有钱了,我就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了。”
“我的爸爸是我最敬爱的人。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向爸爸学习,做一个有良知的好人。”
看完张鹏的作文,我沉思了良久,想了很多。我能做什么?也许我能做的只是把原来的六十分划掉,改成一百分。
-全文完-
▷ 进入铁骨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