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产队里那些坡坡坎坎上，尚未完全成熟的小春总是被偷得厉害。在生产队里我属于积极肯干，踏实本分的半大小伙子，在学校是三好学生。生产队就让我担任了小春守护队的小队长。

每天晚饭后，我就站在自家房屋后的山坡上，扯开喉咙大声叫到：李拐二，张盗汗（傻的意思），曾七，罗九九，你们吃了没哟，吃了就出来，到桃子沟取齐哈。

我们提着马灯，或是自制的手电筒（用几条竹块绑住电池，又用花线两头将电珠连接即可），沿着那些白天看起来很平常、夜里在灯光的映照下如诗一般美丽的田野和坡坎小路上，边走边说着悄悄话。所谓小春，其实就是小麦，葫豆，豌豆，油菜等。尤其是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人家（当时可以说大部分人家都会出来偷），因为不出来偷就会饿肚子，文化大革命，生产队下地干活主要是坐在地里头学习毛主[xi]语录，背诵老三篇，开批判大会，动不动就抓典型，喊口号。即使种出一些庄稼来，也是僧多粥少，人们吃不饱，一脸菜青色，佝偻着个背脊，出工不出力，反正是一窝蜂出工，记分员每天下午就来到出工地点，问客杀鸡的形式记工分，你说是一天他就给你记一天，读毛主[xi]语录厉害的，就是倒背如流的，随时会被加分，生产队里的工分越累越高，价值却越来越低，有时一个工分就值3分钱，分粮食基本上是炮堆堆的办法，往往刚分了粮食不久，又没粮食了，村里饥荒得像苦蒿菜一样瘦，有时上面会有返销粮下来，但人太多根本分配不过来，而队长呀，付队长呀，民兵排长呀等等，只要是能在队里干上个小官的，都在往自己家里弄粮食，村里一大窝贫下中农，你说能不偷吗，我们能看得住吗，鬼才晓得。

当时我们就只不过十二、三岁，说实话自己还饿着肚子哩，守个鸟夜。有次我们几个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张盗汗就提出说，为什么我们不偷点葫豆、豌豆来煮起吃呢，守着饭盆饿死呀。首先是李拐二站出来说，好！我一直都想，就是怕你们装积极去告发，这时他们都想要我表态，其实我也饿，还表什么态呢。接着罗九九，曾七和我，就开始按照分配的任务忙了起来，我负责看哨（因为怕民兵排长突然跑来查夜），他们几个家伙就忙着去扯豌豆，剥葫豆，弄好后就把成品拿到李拐二家里去煮，因为只有他家才人少，只有父亲，由于生活困难，母亲早就带着姐姐妹妹们远走他乡谋生去了，实际上就是远嫁他乡活命去了；我们满满煮了一大锑锅，是什么概念呢，就相当于现在20多个人的量，我们守夜的的5个半大小伙子，加上李拐二父亲，六个人硬是吃得连点汤都没剩下，也没分开葫豆豌豆，就一锅煮了，李拐二的父亲又放了两根腊肉骨头进去一起煮，那味道实在是太香了。

可是，吃是吃下去了，第二天我们几个都同时出现肚子胀鼓鼓的很难受，拉屎又拉不出，还一个劲想喝水，又不敢对任何人说，但李拐二的父亲却没事，就跑去找他帮忙看怎样搞，这时他却拿腔拿调，不理不睬的样子，怪我们当时吃得太凶，说葫豆，豌豆这些粮食虽然看起来还是生的，实际上已经长老了，吃多了快了就会在肚子里慢慢发胀，拉不出来活该，这时我们才想起，李拐二的父亲牙齿几乎掉光了的，吃的时候他那张干瘪的嘴巴虽然也在拼命蠕动，但是哪里比得了我们这些半大小伙子呢，所以他吃得少，就在心头恼怒我们。但是因有他的小儿子也在其中正受着胀气和拉不出屎来的煎熬，他不得不悄悄地用使君子来磨水给他儿子吃，然后儿子又偷出来给我们吃，才终于消除了痛苦，但比这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哩。

民兵排长首先找到我问话，接着是队长调查我，当时我正好十三岁，可能是我天生老实，撒不来慌，经不起人家诈，就一五一十说了，结果是生产队撤消了我小春守护队小队长的职务，因为晚上出去守一个通夜生产队要给3个工分，父亲因此打了我，母亲又罚我跪地下面壁思过，学校还撤消了我的三好学生。再后来，我才知道是狗日的李拐二去告发的，原因太简单了，说我拽呵呵的（得意洋洋），其实我一点都不拽，可能是当时做得太想表现的样子罢了。

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守夜人，都年纪一大把了，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和社会生活，而我早就离开故乡在外流浪到今。但是我却经常去怀念那年那月的事儿，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那月光下的田野，山川，茅屋，小路，水田里跳动着青蛙们的叫声，葫豆豌豆们勾肩搭臂，像恋人一样诉说着爱情；被惊醒的狗儿们，残忍地把梦一样的夜晚撕碎，晶莹的露水，不但打湿了我的衣裤，还打湿了我的乡村。

呵！我那梦一样飘忽美丽的故乡哟，如今是谁在为你守夜。

我多么想，还像从前那样守在你的身旁，读你的呻吟，看你的呼吸，陪着你一起唱麦子成熟的歌儿。

我多么想，睡在你的怀里，聆听你的咚咚心跳，伸个懒腰，想想菜花黄了谷子又怀孕的好事。

我多么想，能尽快回到你的身边，用一个长期飘荡门外的游子之胸怀，将你紧紧拥入，深吻着你那满脸皱纹和你足下的泥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