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与两个半女人的故事——题记

前言：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我村的一个光棍，我写下他的故事只是对这真实的生活一个再现而已。其实我们很多人都看着眼前这繁华的一切，哪里知道还有许多许多我们所不知的贫困与伤痛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滋生着……

（一）

我要写的人，名叫黑凳。顾名思义：一是他比较黑，像山西优质的煤炭一样，黑得只看到那双麻木的闪着微光的眼睛；二是我们村的人都这样叫他，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种习惯。正如一个人撒谎，撒了一千次便觉得自己所说的话就是真理，便无可辩驳了。黑凳住在我家隔壁，那是一个比较大的院子，住了很多户人家。院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去了沿海，有的去了哈儿滨，有的开了小厂，有的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有的坐了牢，有的被枪了毙了，当然还有像黑凳这样留在家守着几亩土地，背着太阳，让汗水去肥沃土地。

黑凳的命运并不佳，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她母亲拉扯他和姐姐长大的。他的姐姐嫁到了邻镇，农忙的时候会回来帮黑凳晒谷子，做饭。黑凳一直呆在村里务农，没出去打工，到他２３岁的那年仍旧没有媳妇。于是院子里的人都开始张罗给黑凳找对象。可是谈了几家，都嫌弃黑凳家穷，更有一个常年患病不能劳作的老母需要赡养。黑凳伤心死了，他每天坐在门槛上拿着大烟抽，暗淡的眼神就像一口枯死的深井，阴森阴森的。

院子里的人都安慰黑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黑凳不要想不开。黑凳没有答理村民，一个人埋头发呆。有时兴起了便会买半斤老白干，再抓几把花生在他门前的坝子里一个人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其实大家都知道，黑凳很难过，那种难过憋在心里，憋得很深很深。

幸运的是，过了不久，院子里的三婶便带给黑凳一个好消息。三神说，她的一个远方亲戚在贵州能给黑凳找到老婆，条件是给对方拿５０００元出嫁费。黑凳听了，高兴得露出微黄的牙齿，精神也抖擞了些。可是一想到５０００元钱，黑凳又发愁了。但是黑凳咬了咬牙，将家里的３头大肥猪和一头黄牛给卖了，还从仓里挑了几担谷子到镇上去卖。经过九牛二虎之力，黑凳终于松了口气，凑齐了钱。他交了一半给三婶的亲戚，当然黑凳这时也耍了点小聪明，他说要见到媳妇后亲自把剩下的一半交给她。黑凳这样说的时候，狡黠的笑了笑，那感觉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似的。

三妽将钱寄到贵州去了，还到镇上打了电话到贵州，督促那边赶快带姑娘过来。黑凳在家焦急的等着，他的心就像吊在绳子上的灯一样，一晃一晃的，有点不安稳，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黑凳开始打扫房间，把一些旧瓶子旧罐子从屋子里搬出来，把一些烂衣服也扔了出去，他还到院子后面砍竹子准备自己织床垫。村民看到忙碌的黑凳，便会笑他，黑凳，杂了，是不是要盖新房子，怎这么勤快了？还是等不急了，想见媳妇？黑登咧着嘴巴，露出一口暴牙傻笑着说，是啊，俺要娶媳妇了，到时来喝酒啊，不醉不归哦，二锅头或者汉碑高粱白酒也行。村民们听了黑凳的话，便会晃着脑袋说，黑凳这娃要享福啦，黑凳这娃等不急啦。

过了一段时间，黑凳的家里出现了个姑娘。村里的人都跑到黑凳家里去看，姑娘除了皮肤有点黑，长得确实俊俏，大眼睛大鼻子的，还是个鹅蛋脸。大家都说，黑凳的媳妇在村子里算这份（最好的）。姑娘坐在黑凳家新做的木椅上（这些椅子是黑凳披着月光赶急做出来的，做椅子的时候黑凳还被钉子蛰了个口子），显得有点拘谨。黑凳这时从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但自己又舍不得吃的糖分给大家，分给村子里的小孩。一些小孩把黑凳送给他们的糖悄悄藏在裤兜里，又伸出手吐着舌头向黑凳要。黑凳便会凑近他们小声骂，就你们嘴馋，没有啦。这时小孩们会拉住黑凳的袖子不放，黑凳看了看房间里的姑娘，又摸了摸口袋，似乎很心疼的拿出一小把，对孩子们说，就这些，再也没有了，不信，你摸。说着便翻出自己的口袋，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一样。孩子们看到黑凳的样子，一溜眼的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黑凳羞，黑凳羞。黑凳于是便假装去追赶小孩，但没跑到几步又转回身走到房间，那样子似乎像得胜的将军。他提着茶瓶开始给姑娘添水。一边倒水，一边说，感觉习惯吗，这些人都是我的邻居，蛮善良的，别见怪，别怕生啊。姑娘看了一眼黑凳，浅浅的笑了笑。黑凳的脸瞬间便红了，红得像个西红柿，红得像猴子的屁股，还火辣辣的发热。

此时，村里的大小伙子们开始大喊，黑凳，杂不做饭呢，人家姑娘都饿得不行了，瞧，肚子都在咕咕叫了。黑凳听了后，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你吃什么？黑凳凑近姑娘问，他脸上还是红红的。

随便啦。姑娘淡淡的说一句。黑凳回厨房去了，一些村民随即也一哄而散，在散开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有的嘴里还轻声的骂道，妈的，真他妈水灵水灵的啊。

房间里只留下几个本院子里的婶子。几个婶子坐在姑娘的周围，有的用手搓着自己的裤子，有的不时理了理花白的头发，有的对着姑娘笑。

八婶问姑娘，你家在哪里的啊？

贵州一个不能叫出名字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山。姑娘冷冷的答道。

哦，你家有哪些人？五婶继续问。

父母都去世了，还有个姐姐，在深圳打工。姑娘懒懒的说。

哦，这样啊。你觉得黑凳怎么样？三婶问。

不回答这个问题行吗？姑娘不太想回答，在那里搬弄着手指头。

院子里的婶子还问了一些其他事，接着没什么可问的了，便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最后觉得这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就各自回去给自己那爷们做饭去了。这时，房间里只剩下黑登的母亲。黑凳的母亲一直病着，没有力气说话，躺在椅子上打着盹。

院子里出奇的安静，一只狗趴在坝子里懒洋洋的晒太阳。一缕炊烟在黑凳房子的上空盘旋。

（二）

这是一个早晨，村子里的男青年从院子里经过。他拉着黑凳不放手，审讯般的口吻问黑凳，老实交代，你和她怎么了，亲嘴了没，还有那个没？

黑凳脸羞得红红的。没有呢，真的。

你骗人，快交代，那个了没有？男青年继续问。

对，交代交代清楚，她的大腿肥不肥？这时院子里的三叔也紧跟着问。

没有，真的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干。黑凳极力否认。

不会吧，老兄，她可是你媳妇啊。男青年疑惑的说。

真的，她说她还没准备好，过段时间再说。不信，你问我妈，她和我妈睡一铺。黑登指了指还在床上病着的母亲。

哎，不是我说你，黑凳，瞧你那点出息，你不霸王硬上弓，小心煮熟的鸭子飞了。三叔提醒道，还摇了摇头。

不，不会的，你们乱说。不理你们了。黑凳生气的回到了屋，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抽烟。

三叔和男青年自讨没趣，便走开了。

姑娘仍旧住在黑凳家，黑凳比以前更勤快了，每天早早起床，挑水，砍柴，做饭给姑娘吃。黑凳出去耕田的时候，姑娘会跟着一起去，她会坐在田坎上拿着一团泥巴玩，有时也会哼一支歌，“总理，好总理，带领我们建家园．．．．．．”她的歌很好听，百灵一样。黑凳干活的时候喜欢听姑娘唱歌，他还央求姑娘多唱几遍给他听。

村里的男人看到这，就会说，瞧黑凳把媳妇宠的，跟皇帝似的。这还得了。但是村里的妇女看到这，就会指着黑凳对自己丈夫说，瞧人家那口子，多幸福，再瞧瞧死鬼你们，什么时候为我分担点啊。嫁给你真是辛苦死了。女人们似乎很羡慕姑娘，但又会口是心非的说，哎，这样的女子，老了杂办，难道耍一辈子？于是便会看着自己肥壮的身子，自豪的笑笑。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天夜里，黑凳鬼哭狼嚎撕心裂肺般的吵醒了院子里所有的人。那时鸡飞狗吠。黑凳近似哭泣的大声叫喊，她跑了，她跑啦。深夜被吵醒的村民开始聚集在黑凳家周围，了解具体情况。原来姑娘趁黑凳睡着的时候，逃走了。黑凳蹲在地上，用拳头击打着石头，昨天都还好好的，杂就不见了啊，她是不会回来了。她跑了，她跑了。黑凳一边哭一边用带血的拳头锤地面的石头，石头被血浸红了一大块。三叔便奔过去抱住黑凳，对围观的人大嚷，大家分头去找啊，兴许还没跑远，兴许还没跑远。

那一晚，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举着火把在通向镇里的山路上找那个姑娘。火光照亮了这个幽静的山村，火把的光亮遮盖住了天上的月光与星星。一些夜中的鸟儿躲在巢里不敢叫出声响，但那不知趣的青蛙偶尔却要叫两声。村民们找了一夜，喊了一夜，最终仍没有找到那个姑娘。大家都劝黑凳，说或许姑娘只是出去走走，过几天就会回来的。黑凳一个人蹲在地上，不说一句话。他一定痛苦死了。大家心里清楚，姑娘的逃跑一定是早有预谋的，不然怎会那么顺利就走了呢。或许姑娘还有帮手，一直住在附近等待时机。但是谁都不敢把这个猜测说出来，怕刺激了黑凳。

黑凳似乎一夜之间变老了，头发也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可怕，他看上去像个老头，每天精神恍惚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她病中的母亲被姐姐接走了，怕黑凳想不开，无暇顾及母亲。村里的人看到黑凳这个样子，惋惜的摇头叹气。可是院子里的孩子们却不懂什么，见到黑凳在坝子里，便会喊，黑凳，黑凳，没出息，媳妇跑河南了，媳妇跑河南了。喊完后，见黑凳没反应，便用竹林中的泥沙扔黑凳。有时泥沙扔在黑凳的脸上，黑凳的脸会僵硬一段时间，接着他就会转过身避开孩子，然后用手抹开脸上的泥沙和泪水。

渐渐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谁提起那个姑娘。而三婶因为内疚，也不敢再对黑凳说对象的事情。这个山村开始宁静起来。村民们仍旧勤劳地在田里耕作，只是偶尔会看到那些妇女看着自己肥壮的身子，自豪地发呆。

（三）

那一年，我考上了国家重点高中，是爷爷送我去了离家百里的县城。到县城后，我很少回家，一学期只回去两三次。本以为我会渐渐淡忘了这个黑瘦的男人，但是却没有。记得有一次，听院子里的婶子说，黑凳走了，到城里去找那个姑娘了。黑凳说，他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亲口问一问她，你不是说过要陪我一辈子吗，为什么要反悔？

黑凳走的那天，很多人都劝他，说外面的世界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他们劝黑凳忘了那个姑娘。可是黑凳坚定的摇摇头，背上了他家里用来装玉米的帆布包走向了通向外面世界的山路。

那一天，天空灰暗灰暗的，没有一点亮彩。偶尔几只从树林飞出来，喊叫几声，这鸟声有点凄凉。黑凳走在山区的路上，他的背影就像一快小小的乌云，慢慢的消失，慢慢的变小，最后成了一个点，成了空白。

黑凳走了，从那后很少有他的消息。而我却在县城里渐渐的堕落，渐渐的颓废。每一次看着县城里繁华的街道和迷人的霓虹灯，我总是忘记自己是不是将自己走失了，是不是仍旧还能清晰的摸到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还能感受自己颤抖的内心。

又听到黑凳的消息，是由于我在学校打架，被叫回家管教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候，黑凳回来了。村里的人都很惊奇，纷纷去看黑凳。原来黑凳带回了一个女人，不是逃跑的那个姑娘，而是一个崭新的女人。黑凳会带着女人在村里的田野里溜达，也会带着女人到村里其他人家里去聊上一会天。记忆中，那个女人喜欢提着一个烘篓（农村烤火的工具）跟着黑凳一起走。黑凳来到三婶家，三婶端了一条长凳给黑凳坐。黑凳会先让女人坐，然后就坐在女人的旁边，与三婶他们聊天。三婶便会问黑凳，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啊？黑凳便会回答，是捡的，是我从省城回来的路上捡到的，那时她的头发很乱，是我给她洗干净了，换了新衣服带回来的。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黑凳这样解释道。

三婶便会继续问，黑凳这两年是怎么过的。黑凳便告诉三婶，这两年他吃了很多的苦。他一直在找姑娘，一直找啊，找啊，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最后，他所带的盘缠都用完了，每天在公园里和巷子里睡觉，有时睡到富人家的院子里，被主人的狗发现，狗追着黑凳咬。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掀起袖子，指他被狗咬过的伤口。那些伤口一块一块的，看上去很可怕。黑凳说，后来他到了云南，在一个很小的县城里停顿了下来。那个县城他也不知道名字，因为他不识字，也不曾问过。黑凳遇到了一个民工，和他一样，黑黑的。于是他和那个民工一起在一个建筑工地老板那里找了份工作，搬运砖头。就这样他们安定了下来，每天在工地里吃，在工地里住。黑凳一有闲暇时间，便跑到工地外去问过往的行人有没有看到贵州的姑娘。黑凳向他们比画姑娘的相貌与身材，可是结果总是让黑凳失望。黑凳在工地不知道干了有多久，他自己也没算过，大概半年吧。谁管它呢，这不是主要的，黑凳说。马上就到结帐的时间了，黑凳每天都梦到工地老板发给他一沓沓的人民币。他睡着的时候，这样的美梦一直伴随着他。他在梦中数着白花花的银子呵呵的笑。可是有一天，黑凳晚上做这同一个美梦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一直在飞，身体轻的像一片云，像一只鸟，像一朵浪花。黑凳觉得自己是多么轻盈啊，仿佛自己就是一块羽毛，就像一片雪花。黑凳就这样想象自己，像一只蝴蝶在花丛里飞，他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他希望这样飞翔的梦能够做的久一点，怕一醒来这样的梦就破灭了。可是黑凳正梦得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突然从云层上往下掉，掉得很快，不断在加速，加速。瞬间黑凳头部剧烈的疼痛把他弄醒了。黑凳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脸上满是血，他的头撞到了一块石头。他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地方啊，四周是一些树，黑森森的。黑凳傻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老板用车抛弃在这个树林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嘴里不停的骂着老板是龟儿子，生了小孩没屁眼，出门被火车撞死，被石头砸死。他一边骂，一边往高处爬。他爬到山坡上的公路，坐在公路旁的石板上喘着粗气。

这时候，天空有一条弯弯的镰刀似的月亮，月光像冰冷的水，泼洒在树林，泼洒在黑凳的身上。黑凳感到突如其来的寒冷。

（四）

黑凳顺着公路一直走，每碰到一辆车路过，他就会招手请求司机能够停下来，带他一程。可是始终没有一辆车停住。正如一个人走在沙漠中，对天空招手希望能下一场大雨一样，只是一种徒劳。黑凳一直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直走到太阳挂到高高的天空，散射出刺眼的光芒。黑凳最后走到了一个加油站，他向站里的业务员要了一杯水，咕噜噜的一口喝了下去。

黑凳喝完水后，本想去找工地老板要钱，但是一想起自己连工地地址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找到呢。再说，就算他找去了，那个老板还会在那里吗？一定早就溜了。黑凳想着这些，不由得感到心酸。他悲叹自己没有读书，字也不识几个，在这个世界怎么不受欺负啊。他悲叹这个世界的冷酷与残忍，悲叹自己的命只能这样下贱。黑凳想到这些，眼睛湿润了。于是他低下头，哽咽着，强忍住即将掉下的泪水。

黑凳冷静之后，便向服务员问了老家的方向。他想，他再也不找什么姑娘了，他要回去，他要回去种他的庄稼，挖他的土，他想，家里的田地一定长满了草吧，那只在三婶家里养着的小黄狗一定是长成一只强壮的大黄了吧。黑凳一边想，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黑凳饿了就讨点东西吃，渴了就到河里去喝水。直到有一天，黑凳在城郊捡到了一个皮包。黑凳打开包一看，里面有沓钱，他数了数，整整是２０００多，黑凳心里可高兴啦，他想这次可好了，发了点小财，回家可以还王二的３００块钱的债，还能买几个小猪养。黑凳想到这，嘿嘿的笑了起来。但他又有点担心，村长常对他们说，捡到东西要上交，不然就是犯错误，犯法。犯法要坐牢的。黑凳有点后怕。黑凳又想起那个姑娘，妈的，她还骗了我５０００块钱呢，她怎么不坐牢？想到这，黑凳的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

黑凳将钱揣进自己赃西西的口袋，然后将皮包扔在地上。他继续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黑凳又转回身去，倾下身子捡起皮包，东瞧瞧西看看，他想找一个地方把皮包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了。黑凳向周围寻觅了一会，他看到一块石头，于是将石头搬起来，把皮包压在石头下来。又用脚蹋了蹋。于是黑凳拍了拍手掌里的泥沙，觉得事情办妥了，便大步向前走去，还哼起了小调。黑凳走了大约有１００米，他又转了回去，因为他想到那个皮包可以拿回去装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有很大的用处，他便搬开石头拿出了皮包，用袖子小心的擦拭上面的泥土，又吐了口水在皮包上，轻轻的用袖子擦干。黑凳将皮包擦干净后，揣在自己的另一个口袋里，用手压了压，这才满足的往回家的方向赶去。

黑凳来到一个河边，他捧了一口水喝下去。无意中看到水中的自己，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行头是如此难堪。

黑凳于是走到一个车站，赶车到了城里，他要买一套衣服。黑凳来到了衣服商场，买了一套１００多元的衣服，然后又到城里的澡堂洗了身子，还到理发店理了发。他一身轻松地走出来，在城里的街道闲逛。意外的是，他看到了一个浑身很脏的女人。黑凳走了上去，仔细的瞧了瞧她。黑凳突然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似乎与生俱来的，就像是一个人在躺在火山口，热得要命，想要用冰来冷却自己的难受，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浑身难奈，想要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给释放掉一样。黑凳于是走上前去和女人搭讪起来。

原来女人自己也不清楚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黑凳想，多可怜的女人啊。黑凳似乎有点同情这个女人，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便伸出手去对女人说，走，跟我走。黑凳拉着女人的手一路小跑了。女人麻木的被黑凳牵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一切似乎在黑凳的生命里出现过，黑凳拉着女人的手在心里这样想。就好象有的人做了一件之后，总觉得做这件事的场景或感受曾经出现过，可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五）

三婶仔细瞅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嘴角处有着微微的笑意。说实话，这个女人长得很端庄，除了样子有点呆以外，似乎看不出其他不好之处。女人坐在黑凳的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黑凳尴尬的笑了笑，说，她怕生，你们别见怪啊。

呵呵。三婶们便呵呵的笑，笑的时候露出了缺了牙的口腔。站在门口处的村里其他妇女都盯着女人看，似乎想从女人的身体里看出些什么似的。

黑凳在三婶家坐了会，便会拉着女人的手回他的小茅屋去。

那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很平静，唯一的波澜就是黑凳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村里的小伙子有点羡慕黑凳起来，经常在黑凳面前说，黑凳，什么时候也带我进城，也去捡一个漂亮的媳妇回来，也让我冰冷的床能够暖和暖和，哈哈。黑凳只是隐忍的笑笑，便埋着头走了。人们不知道黑凳这隐忍的笑里面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那以后，黑凳在村子里挖起了他的田地，还买了几头小猪和一只小牛。他的母亲没有回来，已经在黑凳出走的时间去世了。黑凳回来后，还到母亲的坟前跪了两天两夜，没有人去叫他，因为大家都知道就让黑凳安静的陪母亲说说话。让他对母亲忏悔。

那个女人会跟着黑凳一起上坡割猪草，为地里的青菜施肥，中午的时候便早早的回去给黑凳做饭。村里的男人见了，都羡慕起黑凳，说黑凳找了好婆娘。黑凳还是原来那个表情，只是隐忍的笑笑，他脸部的肌肉似乎被什么东西拉得紧紧的，很僵硬，很勉强。

直到有一天，人们终于知道黑凳为什么总是那副隐忍表情的原因。秘密是被村里的孩子发现的。那一天，女人在黑凳的后院上厕所，没想到村里的孩子那时候也在。孩子看到女人下半身有着男人的那东西，孩子感到很疑惑。便把看到的一幕告诉村里的其他人。这一下可轰动了全村，大家都争先恐后的要找黑凳谈，要黑凳必须交代这个事实。因为这可是严重的问题，村长带领着村民到了黑凳家，将来意说明了，必须要黑凳有一个交代。黑凳低着头，在那里狠命的抽烟，烟的牌子是梅花。烟火一点一点的燃，燃到了黑凳的手指，黑凳麻木得忘记了将烟头丢下。黑凳沮丧极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在那里无助的看着低面。女人躲在里屋里不敢出来，一些年轻力壮的村民准备要去把女人拉出来，脱光她的裤子看。村长阻止了这一切，村长说要给黑凳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坝子里伸着舌头的狗都无趣地跑向田野去撒欢了，猫眯也懒得叫一下，躺在鸡圈的石板上打着盹。在村民等得极度不耐烦的情况下，黑凳终于开了口。

原来被黑凳捡来的女人有生理缺陷，是一个阴阳人。黑凳发现这一切的时候，自己吓呆了，他想把女人扔掉，可是女人跪在地上求他，希望黑凳能够收留她，她愿意为他当牛当马。黑凳最终不忍心看着这个女人去流浪，去受苦。咬了咬牙带女人回了家。本来他以为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蒙混着过一生算了。可是最终还是被村民发现了。他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他希望大家不要去伤害她，伤害这个可怜的女人。

村民最终不能接受这个不能算做女人的女人。村里的长辈说，必须把女人送走，不然女人就会给村里带来灾难。于是，村民将女人送到了离村２００里的市区，希望她能够自生自灭。而黑凳不堪忍受这种痛苦，便和村子的小王到深圳去了。黑凳说，他要去打工，他想忘记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黑凳的确出去了，在我们村隔房堂叔的一个鞋厂里打工，工作是帮他们看厂门，每个月工资８００块。村里的人都说，黑凳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了。但是大家都知道黑凳都已经３０几了。３０几的男人需要的是什么呢，或许谁也说不清楚。

（六）

时间有的时候流逝得就像轻微的风声一样，细细的，你感觉不到它在静悄悄的走，静悄悄的飘。我来到了一个所谓的三流大学继续颓废。我也是我们那个村子里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上了大学的人。我似乎感到很庆幸，庆幸自己的眼神缺少了村里人那种愚昧与麻木，缺少了那种对于黄土地的顺从与依赖。

而关于黑凳，我这次回去过年看到了他。他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袄，很脏，在我们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会走到三婶的门前，站一会。他总爱唱那首贵州姑娘常唱的歌“总理，好总理啊，带领我们建家园…。。”唱到这里的时候，他会露出灰黄的牙齿，笑着说，总理，你放心，我一定接受你的领导，将农村建设好，总理，你放心，你千万要放心。

三婶说，黑凳疯了，请了许多的医生都没有办法。他们说，他已经没法恢复过来。黑凳的姐姐就会大骂医生，全都是庸医，全都是庸医。骂到这的时候，黑凳姐姐的眼睛里有着闪烁的泪光。

我向三婶问起，黑凳为什么会这样。三婶告诉我，黑凳到深圳看厂，本来日子过得还可以的，并且还遇到了一个妇女。那个妇女离了婚，有一个孩子判给男方。她和黑凳相识后，好上了，还答应嫁给黑凳。他们决定一起回来修一间房子，准备好好的过日子。可是春节前回来的时候，黑凳和妇女的钱在火车站被人给骗了，骗走了他们修房子的所有积蓄。妇女整个人都崩溃了，黑凳更是绝望到极点。黑凳带着妇女到派出所报了案，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任何消息。最后，妇女回她老家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劝黑凳不要伤心，老天或许是不让他们在一起，要黑凳找一个其他女人。

妇女走了，黑凳也无奈的回到了村里。可是他一回来，他的人就呆滞了，有一次还喝了农药，准备一死了之，幸亏被村民们发现，用肥皂水把他救了过来。黑凳醒来后，整个人就疯了。他每天头发也不洗，衣服穿得厚厚的，就是那件黑色的棉袄。穿着那件棉袄，他整个人看着更黑了。

黑凳在村里到处乱走。有时候，他会在村里的田坎上睡觉，有时候会跑到人家的柴堆里睡，有时候会陪小狗谈话。谁也不敢去阻拦他，怕伤害黑凳更深。黑凳的姐姐不得已每周过来一次，给黑凳洗衣服，打扫房间。她也为黑凳找了许多的医生，可是没有一个能够治好黑凳的病。

我看着黑凳的样子，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有一种难以言语的疼痛。这时候三婶拉着黑凳的手，对黑凳说，黑凳，别这样，别想不开，不就是钱丢了嘛，丢了再挣就是。别难过了。

黑凳就傻傻对三婶笑，嘴里还是在念叨，总理你放心，你放心，我们会将农村建设好。三叔这时给黑凳端了一碗白开水，对黑凳说，黑凳，喝水，喝水，别说了，有啥子想不开的，听话。喝水。

黑凳接过水，左手端着碗，右手掌便盖住碗口，不停的说着一些“灭灭，啊啊，无呜”谁也听不懂的鸟语。院子里的人看到黑凳这个样子，便会深深的叹息…。。

我站在黑凳的旁边，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想，要是我没有走出村里，没有捧着这些教人奋斗的书本，不知道我会怎样啊。我想起了远在外面打工的母亲，想起了她的病，想起了那条通向外面的山路，想起了曾经有着阳光笑容的黑凳，心情像被一块石头压住了一样，沉重得要窒息。

回校的那一天，听三婶说，黑凳被姐姐带去巫师那里求助神仙了，他们说黑凳是被妖魔缠身，要到神仙那里认罪才能解脱。黑凳的姐姐还带了几只公鸡和几斤腊肉去的，听说是孝敬神仙的。

我坐在去学校的车上，看着窗外的山路，望着这个有点幽静偏僻的山村，心里想，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注定一个黑凳，十个黑凳或者更多黑凳命运的地方。

车窗外，太阳不知道何时高高的挂在了天空，阳光像暖和的棉花一样落在大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伸出手，做了一个深呼吸，希望能用手掌去捧到那块属于我自己的阳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