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乡村，住户零散，几乎家家门前一口池塘，星罗棋布于绿浪翻滚的田畴，像孩子的眼睛一样纯净、明亮。池塘是乡村人家造屋时取土筑墙的遗留，是他们淘米洗菜洗衣服的水源，是旧时代农耕文明不灭的烛光。

很多池塘都是有名字的，就像主人家养的猫狗，会随了主人的姓氏，如黄家塘，齐家塘，九女塘等。也有的以其他特征取名，如草堰塘，红庙塘，鸭儿塘等。而我要说的，是一口无名的小池塘。如果一定要给它起个名字，那就依惯例随了它的主人叫“刘家塘”吧。

刘家塘被大片的庄稼包围着，寻找它无异于探险。越过稻田，拨开荒草，当那口废弃的小池塘伤痕一般呈现在你的面前的时候，猝不及防的，你会被它绝美的幽静、凄凉所击中：

水面厚厚的一层浮萍，浅绿遮住了旧日的清澈和喧闹，遮住了层层叠叠的往事，也遮住了云影天光的想象；岸边是一圈自生自灭的杨柳，有一棵被风刮断，枯死了，横躺在池塘上；无人采摘的桑葚寂寞地由青到白，由白到红，再由红到紫，紫到发黑的程度自然掉落到岸上；蓝天辽阔，芳草萋萋，小黄花安静地开着，仰起脸承接树叶筛下的一星点阳光……

那是邻家废墟边的小池塘，那是发生在久远年代的一个故事，那是我童年时经常光顾的乐园。早些年，老刘家兄弟姐妹一大群，人丁兴旺，争吵嬉戏，非常热闹！那时候，青草还不曾没径，黄昏时，塘岸上跑过一阵急促的“劈啪”追逐的脚步声；月光下，邻家妹妹的笑声童谣一样闪着光；葡萄熟了，刘家大婶招呼孩子们随便摘，有人不小心跌进塘中，复又湿淋淋的爬上岸；我们在小池塘里洗过澡，摸过螺蛳，捉过黄鳝，藏过猫猫。知了，秋千，蝴蝶，蜻蜓，夏天……这些罗大佑歌词里的风物，以及他不曾提到过的游戏，小池塘里都有了。

小池塘盛下了我们童年几乎所有的快乐，也接纳了邻家大婶太多的忧伤。

刘叔一只腿有残疾，里里外外全靠刘婶一人苦撑。撑不住的时候，刘婶会站在塘边号啕，然后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的四个不听话的儿子：短命的，棒老二，挨枪子的，挨大炮的，出门就叫拖拉机碾死……粗砺的生活造就了刘婶语言和行为上的暴力，骂遍打遍村里，所向披靡，但她对我们这些外姓的孩子从来都是很和善的。她用烧红的火钳烫过她家老大，她把老二的耳朵撕得鲜血直流；为了阻止刘叔的无休止的唠叨，她舀起一勺粪直扣在他的脑袋上；为了躲避她的追打，她最小的儿子趁着夜色潜藏在池塘里，吓得大气不敢出。

然而，就这样一位强悍的大婶，晚景却很是凄凉——她是脑溢血死的。秋天的下午，她蹲在池塘边淘猪草，一头栽进塘里去，就再没醒来。临死前，她一个人栽了三亩田的油菜，边栽边念叨她那关在看守所里的老三，见着我妈就浊泪双流地哭诉。死的时候，她的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没有在她身旁，是残疾的老伴拄着拐杖，用铁钩子把她从塘里拽上来的。

往事如轻烟一般散去，刘婶和刘叔如今都不在人世了。兄弟分家，各奔东西，他们最小的儿子在住垮了祖传的四间瓦房后，也到城里流浪去了。邻家的曾经热闹的老屋成了荒凉的废墟。有人建议把那口不吉利的池塘填掉，可是碍于土方量非常大，刘婶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肯将这个动议付诸实施，因此那口池塘才得以保存至今。如今，看见这方池塘，总想起刘婶的好。她家的桑葚、葡萄，她亲手做的豆面糍粑斑鸠蒸馍，都是我记忆中最好的味道。

我家的池塘可没有这样的热闹，可也同样叫人惊心动魄！

不为筑墙造屋，仅仅是为解决饮水问题，或者是我爸要在枯燥的生活画面上添进去古意的一笔，在我爸挥舞的十字镐下，一口池塘很快诞生了。水面比刘婶家的那口小多了，也浅多了，但特别幽静。它坐落在我家房后那面斜坡下的深坑里，只是积攒下秋天的雨水澄清，待冬春季节渠里的水枯了的时候才起用它。那是一段艰险的旅程，去池塘的时候，要经过一大片的竹林，就在大白天经过它时也显得特别阴森恐怖，更别说晚上了。月光明亮的晚上，挑着水桶从那条幽僻的小路上走过，难免让人胆战心惊的。扁担稍不留意触着竹子，竹叶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传说中的鬼的脚步声，一回头，仿佛看见一件飘动的白衣杉，吓得魂都没了！

因为以上原因，加之我家比刘婶家住得更野更吊，就很少有小朋友光顾我家的小池塘，更不用说在那里尽情嬉戏了。偶尔几次，他们到我家竹林里玩，吃过我家的李子，临走还要在很多竹子上刻下“××到此一游”的字样。名字随着他们的身体一一天天长大，可如今，小池塘和竹林都不在了，他们还记得自己曾经刻下的豪言壮语吗？

孤独，无空不入的孤独，当它们一次次向我袭来的时候，我只有向小池塘倾诉自己心中的烦恼。少年的我喜欢拿了书在池塘边看，从明亮的下午到日落的黄昏，直到晶莹的露珠挂上草尖。然后，我看着清澈的一塘水长时间地发呆。我听见蚊子在唱歌，我嗅着了菖蒲的清香，我看见蜻蜓在水面上超低空飞行，长腿的水蚊子在水面上行走，如履平地一样自在优游。这时候，我从岸上扔进去一小块土，水面上便散开一圈圈的涟漪，“啵”的一声响，像额上的皱纹，又像轻轻的叹息。水蚊子跑开了，过一会又脸厚地走过来。天黑以后，青蛙的合唱开始了，寂寞的池塘迎来了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光，同时也走向了更深刻的黑暗和孤寂。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赵师秀的孤独和闲愁，少年时代的我早就深刻地领教过啊！为了防止我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我妈经常让我从池塘里挑了水，还到很远的茅坑里去，每天十挑水，挑完才可以吃饭。可她老人家根本没想到，这样反而使我变得更傻。不过，我的农民式的韧性和耐力，军人式的胆量和决心，都是那个时候磨炼出来的。

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n年后，我家的池塘被彻底埋葬了。青草池塘转眼间变成了一方冬水田，每年只种一季稻谷，而且只种酒谷。这是我爸的小聪明，他会把他辖区里的每一寸土地安排停当。而像刘家塘那样以荒芜的理由仅存下来的乡村池塘，则要注定永远荒芜下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