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乡镇工作的干部，早晨都得先到政府大院集中一下，有事说事，没事就讲讲纪律，然后再分头去各自的挂钩村，各人干各人的事情。有的地方把这样的会叫做碰头会，有的地方爱把它说成是开例会。四集乡的乡村道路不好，从四面八方赶到乡政府来的干部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会前大家都抢着洗脸洁面，然后再坐下来，听书记或者乡长说事，于是，四集乡的干部们，私下爱把每天早晨必开的会议，戏称为洗脸。

往常洗脸的时候，范畴的眼珠从来就是围着书记和乡长转的，李龙生也很少去看范畴那皮笑肉不笑的脸。因为今天心里藏着向范畴借钱的心事，眼睛就转着弯儿，打着漩地尾随着范畴的目光。范畴这天也有点怪，眼珠像两只小鸟儿，得空就飞落在李龙生森林一般浓密的睫毛中间。洗脸过后，范畴树叶似的，飘飘忽忽来到李龙生跟前，笑眯眯地问李龙生，李乡长，你好像昨晚没休息好呀……

李龙生和其他乡镇干部一样，看不起像范畴这类的宦家子弟，他们既不懂农村工作，也不爱农村工作，到乡镇来不过是踩一下基层这块跳板，圆他们升官梦。这些人来到乡镇，挤占了热爱、熟悉农村工作干部的位置是小事，严重的是因为他们的瞎指挥，耽误了农村工作，影响了干部与群众的关系，可这些人大多背景复杂，势力强大，还都扛着后备干部培养的大招牌。在乡镇混上三五年，镀了金身就势如破竹青云直上了。范畴是春天从县财政局派下来的副乡长，还不到30岁，管着全乡的财政开支和后勤保障。他为人谨慎，处事圆滑。范畴身高体瘦，鼻子长长的，嘴巴尖尖的。在李龙生的心里，范畴瘦长的身材，熏黑的皮肤像一根炸过劲的油条。范畴父亲是从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老婆在供电公司工作，仗着优越的家庭条件，平时特别喜欢充大头做好人。

一星期前，范畴主动找过李龙生，关心李龙生女儿英子学费情况，暗示过李龙生，如果有困难，他可以支持一些。李龙生把范畴的好意，理解为虚情假意，想在即将开始的乡镇换届时投他的一票。乡镇换届工作眼看就要开始了，这些天来，范畴对乡里所有人大代表都套近乎。作为副乡长，李龙生同样要经受换届的考验，怎么能随便接受范畴的好意呢？更何况英子上学的钱，早就从一家人的牙缝里抠出来了，没想到才过去几天，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跟他借钱。范畴年龄不大，却深谙为官之道，很会猜度人心，这时候跟他借钱，肯定会误认为他李龙生借钱是要贿赂代表的。李龙生宽慰自己：只要你范畴借钱给我，误解就误解吧。

决定向范畴借钱之前，李龙生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叹气沟村的主任伍雅碧。他想问问伍雅碧，她们村是不是真有一个叫许珊的女人，不过这想法，总是很快就打消了，他既不能把握许珊是不是真的和伍雅碧有亲属关系，也不知道许珊到底从事什么职业，假如许珊是专吃肉体饭的，假如伍雅碧真的是她的堂嫂，伍雅碧也知道许珊在外所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不是自己给自己的脸上抹黑了吗？

没等李龙生开口，范畴接着说，对不起了李乡长，要不是乡里车辆太少，我也不会让你们挤公共汽车到学校报到的呀，我让你们等天把再去报到你又不肯，都怪小弟我没把乡里的车子调配好，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喝啤酒，就算你李乡长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了。

我哪还有心情喝酒哟！李龙生阴着脸，心里则在抱怨范畴：从我家英子接到录取通知书起，我就申请用车了，你回回都说没问题，到我真要用车了，你又说车子派给书记和乡长了，还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是不是坐公交车送孩子上学，嘴上还说帮我把车费报了，其实还不是耍我！

嗳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范畴窝起大手，对着李龙生的耳朵，说你要是信得小弟的话，有什么难处跟我说。

范畴说话喜欢贴着人的耳朵，偏偏又有口臭的毛病，李龙生迅速避让了一下，脸上的肉全都僵着问，真的？

范畴的脸拉得很长：原来我范畴在你老哥的心里，信任度这么低呀！

李龙生连忙解释说，我昨天送英子去学校报到回来的路上，碰上一个得了癌症的女同学，她开口跟我借钱，说要开刀做手术。我这经济条件你是晓得的，孩子刚刚上大学，家里积蓄让她一个花光了……

你同学想跟你借多少？

李龙生伸出一只手，说整整5000哟！

不就是5000块钱的事情吗，看把你愁的，明早我给你带来，你就把腿伸直了睡觉吧。

那……范乡长，我们这就说定了？！

范畴贴着李龙生的耳根说，你的心情我能不理解吗，我就是想天大的办法，也要帮你弄到5000块钱。

第二天洗脸的时候，范畴的眼睛总是躲着李龙生。李龙生心想，借钱的事情看来是没戏了。跟着就开始指责起自己：你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情托附给范畴呢，白白的耽误了一天时间不算，自己还冷脸贴了他的热屁股。李龙生心里明白，如果不能赶在选举前把光头他们的事情摆平了，麻烦可就大了。正是因为有着这样巨大的心理压力，李龙生又是一夜没睡安稳，早晨洗脸的时候，他的脸色灰得像没洗干净的山芋，两套班子的成员，个个都不停的拿眼打量他，乡长在书记给大家布置工作的时候，还轻轻的跟他耳语：李乡长，你是老同志了，不要过多的考虑选举的事情，更不能因为考虑个人得失影响工作。李龙生嘴里没答乡长的话，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脖子直直地挺着，书记讲完话之后，李龙生走近范畴。范畴没等李龙生开口，贴着李龙生的耳根先开口说了话：对不起了李龙生，家里没现钱，我老婆说今天到银行去取，你还得跟你同学说一下，明天早晨我保证把钱带来。

李龙生心里叫苦，脸上又不得不硬浮出笑容，顺着范畴的话说，那就谢谢你了。

范畴贴着李龙生的耳根说，李乡长，不就是5000块的事情吗，值得你左一个谢字右一个谢字吗。

范畴的钱没带来，许珊的电话到是先打到李龙生家里来了。

孙英随手抓起电话，大大咧咧地叫了声：谁呀！之后脸上的肉就僵了起来，人愣在电话机好一会，才把话茼递给李龙生：找你的，是个女人！

李龙生认定是许珊打来的电话，心里惊慌却又极力掩饰：女人的电话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往我家打电话了吗！

我又没说女人不能往我家打电话，你慌什么！

我怎么慌了？

李龙生这边对老婆孙英发着火，电话里的许珊又冲他发火：我没骂你，你到先满嘴的屎了！

哦，对不起，我是和我老婆说话的。

我才不管你跟哪个说话呢，我问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们？

李龙生害怕许珊他们把电话打到家里，电话真的打到家里来了，他反而异常冷静，说话的语气更是冷漠：我李龙生好歹还是四集乡的副乡长，说话肯定算数的。

这女人是谁呀？李龙生这边刚刚放下电话，孙英马上冷脸逼问李龙生。

李龙生随口应付了一下：伍雅碧。随后又补充一句：她是叹气沟村的主任。

《〈2〉》

李龙生赶到春秋战国3号房间门口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半。这是他从乡里出发时，和许珊他们约好的见面时间。

李龙生以为，许珊和光头他们早就应该等在春秋战国了。他们又是袒胸露肉，又是录音拍照的，为的不就是钱吗。

两天前，李龙生送女儿英子到学校报到，整理床铺的当儿，天上连着响了几声炸雷，废纸杂什在狂风的涌动下，砸得窗户玻璃咣咣当当，李龙生手里忙着活儿，眼睛不断地瞟着窗外。英子抢过爸爸手里活儿，连声说爸，你赽快回去吧，天要是真下了大雨，你想回家恐怕都没车了。

从英子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起，县电视台的播音员就天天在电视里吆喝，说南太平洋上空有块云团往这边来了，要大家做好防洪排涝的准备。早晨送英子上学前，李龙生给叹气沟村的伍雅碧通了两次电话，叮嘱她抓紧做好抗洪救灾的精神和物质准备，尤其要派人时刻注意里下河的水和大堤情况。

叹气沟村是李龙生挂钩村，紧贴着里下河大堤边上，地势低凹，大多数村民的房顶，还没有里下河的河床高李龙生认真地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回身继续帮女儿铺床挂蚊帐，嘴里嘟嚷着说，顶风雨，顺风船，这云头是顺着风跑的，雨一时半会还下不下来。

李龙生赶到车站时，狂风果然息了，雷声也远了，他刚刚从售票窗口转过身来，一个年轻女人丰满的胸脯，铺天盖地地顶了过来：李乡长，不认识我了呢？

李龙生后退了一步，问话里透着警觉：你是谁呀？

女人往李龙生跟前进了一步，目光宠物狗眼神似的温驯：我是叹气沟村的许珊啊！

李龙生又往后撤了一小步，眼睛在许珊的脸上停了一会，目光仍是严肃与冷峻。自从当了副乡长，李龙生一直结合叹气沟村，叹气沟的人他少说也要认识大半，还从没见过面前这个描着浓眉，抹着口红的女人呢。

我男人叫董务农，我们村的伍雅碧是我堂嫂。许珊正说着，一个瘸腿男人走了过来，许珊一把把他拽到李龙生面前，说他就是我男人。

瘸腿男人热情地拉着李龙生的手，一阵热情过后，板起脸批评许珊说，你看你，天这么热，人这么多，拉着李乡长在这地方扯什么闲，还不快请李乡长到我们店里歇歇。

许珊拖着委屈的腔调，说我也是才见到李乡长，还没捞到请李乡长呢！

瘸子拉着李龙生的手不肯松开：李乡长，前面那个春秋战国是我和我小联襟合开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们旅社坐会儿。许珊跟着劝说，是啊是啊，在这里没站没坐的，车子还得个把小时才开呢！

说到了伍雅碧，它乡遇故人的亲近之感油然而生，跟着许珊和瘸子的进了春秋战国。李龙生怎么也没想到，他这里刚刚进了旅社的3号房间，许珊身上的衣服扣子，眨眼间全都解开了，在车站里那副宠物狗一般温驯暖味的眼神，顿时换成歹毒阴冷的光泽。瘸子脸上的肉，红得火烧过似的，门口还站着一个光头男人，只见他手里照像机对着李龙生和许珊不停地拍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日本三羊牌微型录音机……李龙生想据理力争，又不敢把动静弄得太大，许珊有哭闹声，瘸子的叫骂声，还有光头的戏耍搅和在一起，弄出的动静很大，李龙生叫苦不迭，不得不老老实实地给他们打了一张5000块钱的欠条。　

两天来，李龙生老在心里埋怨自己：我当时大脑到底在哪里少了根筋了呢，怎么就傻乎乎跟着许珊和瘸腿去了春秋战国呢：我为什么乖乖地给打了欠条呢，就是打欠条，也不应该把单位和家里的电话号码全留给他们呀？埋怨过后，李龙生又劝慰自己:我不打欠条行吗，他们能让我走出春秋战国吗；我不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他们能相信我会把钱给他们送过来吗，那个光头，竟然拨了114，查了我给他们的电话号码不算，还拿换届的事情吓唬我，亏了我当时给他们的号码是真的，不然他们真地会打电话给110。要是110把我弄走了，那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我现在只能等过了选举这一关，再慢慢地找他们算账。

从乡里出发前，李龙生就给自己定好了行动方案，见到他们就给钱，拿到胶卷和录音带就走人，不仅不跟他们说过火的话，还要装出老老实实的样子，坚决不捅他们的马蜂窝，不接他们的红砖头。可让李龙生感到意外的，是3号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敲了半天，连个鬼打呵欠的动静都没有，打他们的手机，都是通着的，可没一个人接电话。李龙生心里竟然飘荡起一丝胜利的快感：前天你们敲诈我的时候，不是一个个凶得跟疯狗似的，又拍照片又录音的，一个比一个能干吗？我现在把钱带来了，你们怎么全成缩头乌龟了。李龙生心里明白，对许珊他们来说，我李龙生反正是进了笼子的猪，要杀要剐，什么时候杀，什么时候剐，还不是迟早的事情。李龙生强迫自己耐心地等一会，只是这3号房间，在春秋战国十几间客房的最里边，光线暗淡，空气不畅，只呆了几分钟，胸口就憋得难以忍受了，恰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正是他要找的人，李龙生心里不快活，又不好发作，拖着一副委屈的腔调，说你们让我三点半到，我提前了五分钟，可你们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电话里传来光头玩世不恭的声音：我们想干什么你还不晓得吗？

你们要的钱我带来了。

我们没看到你带钱，到是看你把公安带来了，既然你想把事情弄大，那我们就不要你的钱了，明天就把你的欠条，照片和录音带一起送到你们乡换届选举的会场上。

李龙生进入春秋战国时，的确遇到一个穿迷彩服的陌生男人，两人只是相互望了一眼，连句话都没说。李龙生本来想如实地说明一下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头，改口说你们不要动不动就吓唬我，如果你们真的那样做，也许我会落选，也许会受到批评和处理，可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起码你们得不到一分钱了，再说了，你们要是真的那么做，也许能把我的饭碗砸了，可你们不想想，要是真的让我没饭吃了，我会放过你们吗？！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今天就不见面，钱我们今天也不要了……话没说完手机关了。

李龙生认定光头他们挖空心思的给他下套，为的只是一个钱字，既然我已经答应给他们钱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要落井下石呢，那样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威胁我，不就是想多弄几个钱吗，他们现在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等选举后，再慢慢和他们算帐。李龙生心里正发着狠，手机又叫了起来，他以为还是许珊和光头他们打过来，掀开手机盖就叫了起来：你们要钱我给你们钱，你们叫我三点到，我三点到，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说着说着，觉得电话里不对劲，再一听，果然传出了一个女人抱怨的声音：李乡长，我是伍雅碧呀，你刚才冲哪个发火呢？还有，你昨天晚上跟你老婆说我什么了？

李龙生赶紧赔小心，说对不起了伍主任……情况呢……是这样的，昨天晚了，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我家，孙英怀疑我在外面有了事情，逼着我说出打电话的人是谁，我不愿意跟她解释，就说是你打的电话，我当时只是随便说一个她熟悉的人应付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敢打电话给你……

你这一随便，可把我随便苦了，你老婆刚刚把我臭骂了一顿，还说晚上要带人到我家来，挑了我家的房子呢。

伍主任，孙英也就是被窝里放屁，发点狠，你就是再给她三个胆子，她也不敢到你家去闹事的。

我才不怕呢，我又没亏心事，我倒是担心你哟，再有一两天就要选举了，孙英要是真的闹过头，恐怕对你没什么好处。

李龙生连连说了一串谢字后说，伍主任，选举的时候，还请你多关照，等我过了选举这一关，我请你喝酒，再跟你说说那个打电话的女人的事情。

李龙生决定先放弃和许珊他们见面，先回家解决好孙英的事情。知妻莫如夫，李龙生很清楚，在孙英的思维意识里，男人是她的私有财产，男人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财产，她可以忍受男人常年对她的鄙视和羞辱，甚至可以忍受男人对她的打和骂，惟独不能忍受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亲热，更不能容忍别的女人来分享她的男人，如果不安抚好孙英，她的危害可比光头和许珊大多了。

可怎么才能压住孙英心里的火呢，怎么才能让孙英老老实实地听话呢？

《〈3〉》

李龙生回到乡里时才六点过一点，他并没急着回家，而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等到天黑之后才慢慢腾腾地回了家，路上还特意从卤菜摊上买了几个卤菜，回到家里就闷声憋气地摸出一瓶酒一个人喝了起来。孙英瞪着眼睛，不解地问：你一个人从不在家喝酒的，有什么烦心事？李龙生没接孙英的话，也不往孙英脸上看，喝一杯酒叹一口气，叹一口气又喝一杯酒。孙英默默地坐在李龙生身边，呆若木鸡地望着丈夫。

李龙生乜了一下孙英，心里像被针轻轻的扎了一下，舌头上卷出一句含糊的话，我这副乡长这回可能要当到头了？

你苦没比人少吃，事没比人少做，凭什么不让你当呀！你要是不当乡长了，我们娘儿俩怎么过呀？正说着，突然爆出一个巨大的雷声，吓得孙英哇地一声尖叫，捂着脸哇哇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英的尖叫声感染李龙生，惊得他手里的酒杯晃荡了好几下，等喝进嘴里时，酒杯里都没什么酒了，他夸张地把酒杯底掀到嘴巴上方，嘴唇吸得酒杯咝咝地响了一阵过后，才抹掉嘴上的酒渍，叹着气说，我的工作表现没问题，我的政治表现也没问题，我是担心你找伍雅碧惹出事情来。你别看她只是一个村的村民委员会主任，可她是乡人大代表，自己有一票……李龙生的话没说完，孙英马上跳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伍雅碧要是毁了我们的好日子，她也过不安稳。

你看你看，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了，明天就要选举了，你发火不是火上加油，要是我明天通过选举了，那以后我还要跟人家相处，要是通不过，你也没理由找人家发火，选举是不记名投票，你找人家发火，也是没理由的。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要把自己当成哑巴和聋子。李龙生从孙英那呆愣的目光里得出判断，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正想在要把话题往深处说，电话突然响了，孙英就在电话机跟前，竟然干等李龙生去接，李龙生心想这正好验证一下他刚才孙英谈话效果，冲孙英发火，接电话呀！

肯定是找你的，还是你自己接吧。

李龙生脸上是一筹莫展，心里则暗暗地为自己的计谋得逞而高兴，慢慢悠悠地提起话机，可听着听着，脸上的肉就僵硬起来了，结巴着对孙英说，是范……乡长的电话，他说是书记和乡长一起找我谈……话，选举前书记乡长一起找我，我这副乡长，看来是真他妈的大锹剃头，——危险了。李龙生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撂下电话时，恰巧赶上了声响雷，再一次把孙英吓得尖叫起来。

李龙生刚出家门，闪电就照出了范畴油条一样细长的身影，他鬼影一般站在一棵大树下，伸着细长的脖子往李龙生家的的方向张望，见到李龙生，忙迎了上来：对不起了李乡长，是我找你。

李龙生心里的火，顿时冲到大脑上，可上午刚刚跟人家借了钱，只得强压心里的不快，问范畴，这么急着找我，有事？

范畴往李龙生这边贴过来，李龙生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有什么事大点声说，雷声这么大我听不见。

我老婆刚才打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顿，说要跟我离婚呢！

是不是你在外面不老实了？

我要是真有那胆子，她就不敢了！

那你老婆总不会好好的就跟你闹离婚吧？

李乡长，我早晨借给你的钱，是我偷着从家里的小折上取出来的，我老婆晚上到家发现了，打电话找我，把我臭骂了一顿，说要是我明天不把钱带回去，她就跟我离婚！　

李龙生心想，你昨天不是说跟你老婆讲好了吗，你还说让你老婆到银行取的钱，现在怎么说她不知道这事情了呢？李龙生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来，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你没跟她说钱借给我用了？

我说了，我老婆死活不信，还说你一个大乡长，不会缺这5000块钱？我老婆还说，你就是缺钱，也不会找我们借钱的。

那……我明天想办法把钱还给你。李龙生很想立即回家把钱还给范畴，又担心许珊他们明天要得急。李龙生想，如果选举前许珊他们不找麻烦，就先把钱还给范畴，如果许珊和光头在选举前找到乡里要钱，那得先应付了他们，然后再找别人借钱还给范畴。

李乡长，我找你可不要你还钱，我只是想请你明天一早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帮我证明一下钱是你借的就行了。

那我现在打吧？

你还是明早打吧，我老婆晚上从来不接电话。

《〈4〉》

雨是天快亮的时候下起来的，不到两小时，地上的积水就没过膝盖了，这时候也就是早晨六点来钟。孙英见李龙生往身上套雨衣，阴着脸说这才几点，你急着穿雨衣干什么去呀？

李龙生拧着脖子黑着脸：雨下这么大，雷打得这么响，你戗床上心里不慌？你快起来，我吃口饭去叹气沟。

孙英拉开窗帘，望了眼窗外倾盆大雨，明白李龙生去叹气沟是不放心那地方的老百姓，可嘴上还是嘟嚷着：今天不是选举吗，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在会场怎么行？

我巴不得现在就到叹气沟呢。李龙生见孙英没有起床的意思，说话声大得像远去的雷：下这么大的雨，哪个会呆在家里忙自己选举的事情，……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雨水里了。

李龙生赶到叹气沟的时候，里下河里的水也都像脱了缰的野马群，左冲右突不停照着堤岸上冲击，河水涨得很快，早就过了警戒水位，随时都有可能破堤而出，冲向本身就比大堤矮了许多的村庄，大堤下的村庄里已经是沟满河溢了。伍雅碧和村抗洪救灾突击队的队员们，严密地注意着水情的变化。李龙生和伍雅碧以其他村干部们在大堤上开了临时会，决定由李龙生和伍雅碧带着部分精干的突击队员守在大堤上，其它村干部每人带3——5个人承包一个自然组，确保所有村民迅速转移到里下河堤上来。

天没亮就下了大暴雨，又急着往叹气沟赶，李龙生把给范畴老婆打电话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许珊和光头的电话，又像雷声，不停地在他耳边响起，李龙生先是在家里不方便接听，出了家门又置身暴雨里，没法接电话，到了大堤就更没心思顾及了他们了，直到开完了紧急会议，到村里去动员老百姓往大堤上转移的人出发之后，才腾出空来躲到一边接电话。李龙生开始还是心平气和地作些解释的，说着说着就动了火：我现在在抗洪救灾第一线，洪水不退，我是不会离开叹气沟的，也没心事理那鸡巴事情，你要是等不了，就把你手里的东西，送到你认为有用的地方去。

伍雅碧以为李龙生是冲孙英发火，安慰李龙生说，李乡长，孙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这样对她是不是太不把她当人了。

李龙生这几天一直想向伍雅碧打听许珊情况，只是既没恰当的机会，也没有开口的勇气，他刚才是故意把接电话的动静弄大，想引起伍雅碧注意的，伍雅碧问过话后，李龙生长长的叹了口气，说要是我家孙英到好办了！

那是谁惹你发这么大火呀？

你想知道？

你要是信不过我，就不要说了。

李龙生点上支烟，慢慢悠悠的问伍雅碧，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叫许珊的女人？

有啊，她是我二爷家的媳妇。伍雅碧随意地应了一句，手往远处一大片意杨树指了一下，她家就往在那片树林里。伍雅碧盯着李龙生轻声问，你去天上人间了？

天上人间是声名显赫的洗浴中心，在老百姓的心里，去天上人间休闲的男人，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人。伍雅碧相信李龙生是不会去那里消费的，更不相信李龙生会嫖到她堂弟媳身上。

李龙生心里也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既然许珊是在天上人间上的班，她怎么会到春秋战国，拉着自己的男人和光头敲诈我呢？李龙生从伍雅碧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怀疑和鄙视，吞吞吐吐地的把他在春秋战国遭遇的事情跟伍雅碧说了，过后问伍雅碧，你相信我会做那没屁股眼的事情吗？

伍雅碧点点头，说李乡长，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也不要多想，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李乡长，你先歇会，我到前面看看。

伍雅碧这样的回答，是李龙生最想听到的，伍雅碧回答之后，也就迅速离开又是他极不情愿看到的，望着伍雅碧消失在雨水里的身影，李龙生的心里也被雨水打湿了，悔恨之意更像里下河里水，一浪高过一浪：我好好地跟伍雅碧说那没屁眼的事情干什么呀，她嘴上说相信我，心里还不晓得把我看得什么坏呢，她要是真的相信我是干净的，能不陪我多说几句宽心的话，能像躲瘟疫似的跑了……

正在李龙生悔恨之时，伍雅碧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李乡长，我得到村里去一下，大堤上的事拜托你了。

李龙生跟着伍雅碧的情绪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二爷死活不肯离开他那破家，我得亲自去做工作。

李龙生一把拽住伍雅碧，说这时候还能容你一个女同志去磨嘴皮子，你在大堤上盯着，你二爷那里我去。

到了伍雅碧二爷家，村干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见到李龙生主动让开了，李龙生询问一句，你们负责的人家是不是都转移了？大家同意回答说都转移了。李龙生慢慢地抓着伍雅碧二爷的双手，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大爷，突然一转身，把伍雅碧二爷扛到身上，其他人先还在愣神儿，明白了李龙生的意图后，左右相拥着，把伍雅碧二爷弄家门，直往大堤而去。穿过意杨林的时候，李龙生先感觉脚下踩着一个肉嘟嘟的东西，跟着是小腿肚子连着有两次针一样的疼痛，低头一看，踩踏的是一条大蛇，李龙生认定那是条毒蛇，不由得血往脑门上涌，想停下来把蛇毒挤出来，可肩膀上扛着伍雅碧二爷，一旦放下来，他极有可能赖在地上不走，假如大堤漰了，几个人都将面临着生命的危险，李龙生毫不犹豫地继续背着伍雅碧二爷往前走，等来到大堤时，被蛇咬过的地方已经变成黑色一片了。

李龙生在乡卫生院整整躺了三天，才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这三天里，里下河水退了，转移到了大堤上的人回了，乡里的换届选举也顺利地进行了，李龙生出院那天，伍雅碧二爷和伍雅碧一起，给李龙生送来了一个信封：

李乡长，我和许珊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们真是该死呀！

李乡长，光头是我们的老板，是他逼着我们那么做的，我们开始以为老板设计套你只是想弄点钱，后来老板又叫我们在乡里开选举大会的时候，把你打欠条的事情，发到乡所有人大代表的手机上，我们这才觉得老板这事做得太缺德，就嘴上应了下来，可我们一个信息都没发，后来，我嫂子刚好给我们打了电话，硬压着我们离开天上人间那脏地方。我们到家后，听说你为了我父亲让毒蛇咬了，还差点丢了性命，我们的心里呀，像猫抓似的疼，我们鬼迷心窍，我们真的对不起你呀！李乡长，我们本来想去医院看你的，可又怕见了你抹不开面子，就请我嫂子把你打给我们的欠条还给你。

李乡长，告诉你件事情吧，天上人间的老板和我们乡里的范乡长是朋友，天上人间有我们范乡长的股份。乡里选举过后，我们光头老板几次打电话，说那天他吓唬你的照片和录音都是假的，叫你别往心里去了。

李乡长，我们再也不去天上人间那些脏地方做事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在村里安安稳稳地种田，老老实实地做人。

看过信后，李龙生灰着脸看了一下伍雅碧，说伍主任，我想我现在应该去找范乡长了。

伍雅碧苦笑了一下，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也都顺利当选了，那事情……

李龙生噘着肉嘟嘟的嘴笑了笑，说伍主任，我这人，从来就是得过且过，做人马虎干事情认真，不会抓着人家的小辫子死不放手的，我找他是要还线给他。

李乡长，你是做生意发了大财，还是帮什么人办了大好事，这么快就有钱了？范畴分明是早有心理准备，话说得很有条理，语气也很沉稳。

李龙生说，我同学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不想拖累家人，放弃治疗了。

范畴瞪着一对大眼睛，几乎是咆啸着对李龙生说，你同学怎么能轻易放弃生命呢！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那同学说，他在世上也活了快四十多年了，这辈子能在快要死的时候得到那么多好人真情帮助，已经很知足了。

听听人家说得多动情，我要是你，就是想天法子，也要帮她把病看好，李乡长，我支持你，这5000块你先拿去用，以后有了钱就还，要是没有我就不要了！

李龙生拍着范畴的肩膀，说我平时都叫你范乡长，今天我叫你一声老弟，我谢谢你了，之后硬把5000钱塞进范畴的手里，说从你这里借到手，我动都没动一下，你要是不放心，就仔细点一下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