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两个女人的华尔兹汉中树洞

发表于-2009年08月07日 早上8:40评论-0条

那天早上,选区召开选举会,地点设在学校。主[xi]台上坐了一长串领导,台下坐了一千多选民,主要是好几个学校的老师,还夹杂了那个学校的几百个十八岁以上的学生选民。会场设在两座楼房间的空地上,空地两边种了八棵树冠又胖又圆的桂花树。每到秋天,浓郁的桂花香飘荡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有好事者就给那片空地取名叫“桂花广场”。

时令已是中秋过后,桂花早开过了。桂花广场上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吃零食的、说闲话的、听mp3的、追着玩的……比早上九点钟的菜市场还热闹。

魏素珍坐在最后一排,一边磕瓜子,一边无聊地低头翻一本杂志。她想,我这样坐着,不乱说也不乱动,总比那几个到处乱跑的疯子强多了。几个疯子是女候选人刘小明的追随者,看今天这架势,刘小明很有可能顺利当选区人大代表,那是魏素珍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填写选票的时候,她在其他两个人的名字前划了圈,却在刘小明三个字前面打了把大叉叉,就像刘小明做错了一道很简单的数学题一样罪不可赦。就这还不解恨,魏素珍又用圆珠笔在那个可恶的名字上戳了几个窟窿。又软又薄的粉红色的选票立刻就皱了、碎了,很无辜地哭泣起来。

投票的时候,魏素珍的手有些发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把那张皱巴巴的选票塞进那条窄窄的缝隙里。后面的老师看着着急,给她搭手才投了进去。就像寄出一封检举信,她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读懂她的仇恨。

再次回到座位上,魏素珍很是郁闷。想到再过几十分钟后,那个女人就会无可挽回地被宣布为新一届区人大代表,到那时,不知道人家会用怎样鄙夷的眼神来看自己。魏素珍突然委屈得想哭!主[xi]台上谁在讲话,说的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下面太吵,根本听不清。虽说是差额选举,可听内部消息说其中必须要有一名民主党派当选,刘小明正好就是。白让那女人捡个便宜,就像正瞌睡时就有人给递过枕头来,她的好运气来得也太猛了些吧。这走过场似的选举有什么意思,如今谁还把它当回事呢? 

中途计票,原地休息,有学生上台表演节目来助兴。像放出了一窝饥饿的马蜂一样,好多人不听话地离开座位满校园闲逛,先是老师,后是学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这飞飞,那停停,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几句是关于选举的。

倒是有一伙学生聚在一起,很神秘地谋划着什么。

魏素珍想起下午那两节课,想起那两摞山一样的作业还没批,心里就发急。开始的两个节目是很乏味的歌伴舞,离她班学生的节目还远着,离公布选举结果也还有一段时间,魏素珍索性搬了椅子回到楼上办公室。起身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忘了把磕下的一堆瓜子壳小心地裹起来,倒进楼下的垃圾箱。她是一个有教养的老师,看见有的同事座位下丢满了果皮、塑料袋,心里虽然很不舒服,可也不便说什么。

天空下低低地游荡着几朵乌云,要下雨了,尽管是中午,可天色阴沉得就像黄昏。办公室里亮着两盏惨白的日光灯,打开一本本的英语作业,看着学生的英语作文,就像走进一叠叠懵懵懂懂的心事里。只有这个时候,魏素珍才可以忘记一切烦心事。窗外震耳欲聋的现代舞、摇滚乐、嗲声嗲气的《高原红》,再怎么也灌不进她的耳膜里,她是喜欢教书这个职业的。魏素珍长年带高三毕业班的英语,当班主任,是学校的骨干教师,去年刚评上高级职称。她是个很敬业也很较真的人,较真得有时候不可理喻。比如说,每天早读时,她要挨个检查学生背书,背不过的留下来,她就会黑起脸来训人,你娃是怎么搞的,心操到哪里去了?学生有点怕她,都高三了,其他班哪个还这么搞法啊!可每次考试,她总把别人甩出去一大截。校长喜欢这样肯出成绩的老师,就像农民喜欢那长势旺盛的庄稼。学生虽然不高兴,但看见模拟考试的成绩一天天往上蹿,也只好认了。再比如,她坚持每天早上到操场上锻炼,每次都要跑到十圈,风雨无阻,少一圈也不行。学生早操迟到了,一律罚跑十圈,这是其他班学生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魏素珍每天早上6点钟起床,中午1点钟午休,晚上11点半睡觉,闹钟一样准时。邻居就把她下楼的脚步声看成北京时间,省得去买个闹铃。

“咣当”一声,门被很粗野地撞开了,紧接着冲进来一个又黑又胖的男生,手里抓个空饮料瓶,看样子是来办公室接水喝的。但那家伙很不老实地到处张望,像侦探在窥伺什么见不得人秘密。魏素珍正把头埋进小山一样的作业堆里,“咣当”声惊得她魂都要飞了。她猛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见又是那个很讨厌的家伙,就非常愤怒地训斥道,混帐东西,进办公室为什么不打报告?滚出去!

多少有些本事的人,脾气和本事是一样大的。那男生被魏素珍的一声怒吼给震住了,愣了有两秒钟,站在原地不动,像遭了雷劈的蛇一样僵死在那。僵死的蛇很快活转过来,开始辩解道,我以为办公室里没人呢,我来接瓶水。说着就把瓶子递到饮水机上,“咕咚咕咚”灌起来。不让他接点水也太不近人情了,魏素珍也不便多说,只在男生灌满一瓶水后说,记住,以后进老师办公室要敲门,不要动不动用脚去踹,要学得有教养些,知道吗?男生心不在焉地甩下句“知道了”就出去了,也不知道把门带上。魏素珍喊着“回来,把门关上”时,男生已经走远了。魏素珍只好起身去关门,嘴里嘟囔着,唉,现在的学生,跟土匪一样。

那男生是隔壁班上的,魏素珍虽然没给他们带过课,却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夏小雨。在学校里,能让老师记住的学生不外有两种,学习特别好的和特别能调皮捣蛋的,夏小雨属于后者,这是魏素珍和他的第二次交锋。头一次是上学期,夏天,很热的那一天。晚自习前,好多班的学生都在教室外的走廊里乘凉或者追逐打闹。只有魏素珍班上的学生很安静地在教室里写作业,好像那些书呆子不知道热似的。夏小雨袒露着上身,很不服气地站在门口喊,咳,出来耍嘛,外头凉快得很啦!魏素珍班上的学生抬起头,表情很怪异地望着夏小雨的身后——魏素珍准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这是一个优秀班主任多年的好习惯,不管她有没有晚自习,总要提前半个小时到教室里看一看。

魏素珍那天穿了件白底碎蓝花的裙子,脖子上洒了香水,袅袅亭亭的,走一路刮起一路香风。看见同学们怪异的表情,又闻到了身后飘来的一缕幽香,夏小雨本能地转过身来。虽然天气很热,但魏素珍的目光像一把寒光闪烁的刀子,逼得夏小雨节节败退。夏小雨已经退到两个班中间的柱子旁,旁边站了好些看热闹的学生。不能再退了,夏小雨在心里对自己说。魏素珍十分讨厌地说,走开些,不要影响别人学习。夏小雨想,我要是在这么多同学面前走开了,以后我在学校还怎么混呢,他们谁还听我的?他用抗辩的语气说,我咋了吗?我站在我班这边的啊!说着又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当着那么多外班学生的面,魏素珍不想和这样的无赖继续纠缠,那样他们会起哄,弄得她很难堪的。想到这一层,魏素珍很无奈地走进自己班的教室,顺便碰上了门。一声巨大的“砰”表达了她对夏小雨的极端厌恶,那样的学生要放在她手里,早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还要他那样猖狂!

全班同学都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口凉气还没咽下喉咙,紧接着又是一声更响亮的“砰”——门被撞开了。同学们很气愤地说,好讨厌啊!魏素珍一边说着“这是谁,这么坏”,一边追了出去。撞门的人早都溜走了,远远的有一伙学生在起哄,全是刘小明班上的,夏小雨的死党。魏素珍指着起哄的学生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你们不要把坏事做绝了!起哄者学了夏小雨的口气很无辜地说,我们咋了嘛,我们又没惹你?

魏素珍说,你们咋了?你们没有教养,一伙畜生!说完了就转身进了教室,身后是一片“嘘”声,似乎还有人小声说,你还骂人,你有教养得很?!魏素珍只能假装没听见。

第二天,魏素珍就打听到了夏小雨的名字,这事通过年级主任反映给了他的班主任刘小明。夏小雨是刘小明的体育委员,刘小明非常器重夏小雨,她采取以恶制恶的办法,让他兼管课堂纪律。有班主任给撑腰,五大三粗的夏小雨更加飞扬跋扈,经常借管理的名义欺负同学,谁要不服气,拉住就一顿臭揍。同学们敢怒不敢言,谁打得过他啊?

那天早上,刘小明刚从学校健身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穿了一套紧身衣,小肚子上的赘肉鼓起一大坨,弯了腰坐在椅子上,嘴里不住地喘粗气。当着年级主任和魏素珍的面,她只是反复问夏小雨一句话,你到底踢人家门了没有?夏小雨指天发誓说,我要是踢了他们班的门,我就是他妈个猪!魏素珍说,怪都搞出来了,那你说是谁踢的,难道是鬼吗?夏小雨叉着的双腿晃荡着,双手背在身后,看也不看魏素珍就说,我不知道!刘小明只是指点着他说,唉,你这娃啊,叫我怎么说你好。然后就再没了下文。通常情况下,外班的老师管不了这些顽劣的学生。缺了刘小明的积极配合,踢门事件就很难查个水落石出,魏素珍也不想和夏小雨过分纠缠。毕竟,打狗还看主人面,她不想把刘小明弄得很难堪。她没有和刘小明搭腔,只对夏小雨说,以后不许再到我们班门口来骚扰。然后就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刘小明的办公室。

魏素珍和刘小明是大学同学,原来关系好得像穿了连裆裤,可是最近忽然搞臭了,她们不说话已经一年多了,事情起因于高级职称。

那时,魏素珍刚评了高级教师,刘小明没有评上,正在生闷气,见了魏素珍待理不理的。她不跟别人比,她就死盯住魏素珍。凭什么啊,都是一起参加工作的同学,谁比谁差多少啊?她很生气地找到校长,校长让她看了两个人这些年来的高考成绩,看了魏素珍厚厚一沓的荣誉证书,又让她看了十八个评委无计名投票的结果,然后对她说,好好干,以后还有机会。

可是,在刘小明的意识里,人生就像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在中途无端被人甩下车,以后就再也赶不上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评上高级职称那是最高的追求了。从魏素珍以后,评中学高级要上公开课,论文要省级以上刊物发表的才算,这些东西刘小明都没有,那就等于直接告诉刘小明,你想评高级,没门儿!刘小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见了老同学说话总是连讥带刺的,弄得两个人都很郁闷。原来在一个办公室,还坐两对面。新学年开始调整办公室,刘小明借机搬了出去。一气之下,刘小明入了民主党派,也很幸运地被推举为区人大代表候选人,总算找回点面子。

两个女人的儿子一般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比两家大人的关系还要好。可自从魏素珍评上高级以后,两个孩子的话忽然少了。一天黄昏,两个小家伙在篮球场上发生了摩擦,一个不小心把另一个的鼻血撞出来了,很不幸,被撞的那个是刘小明的儿子。刘小明拉着满脸是血的儿子找到魏素珍,魏素珍一个劲地替儿子道歉,可刘小明的儿子还是一边哭,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人。骂魏素珍的儿子是赖皮,骂魏素珍阿姨不要脸,刘小明只是站一边隔岸观火。刚开始魏素珍并没在意,心想孩子受伤了心里难过撒撒气,过会也许就会好的。可家属院里看热闹的闲人越聚越多,像吹胀的肥皂泡一样。那孩子反复地骂她不要脸,这让她很难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而魏素珍偏偏又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

渐渐地,魏素珍就不愿意了,她盯着刘小明的脸说,刘小明,你管不管你儿子?刘小明伸手去拉儿子,儿子更来劲了,不要脸,就是不要脸!魏素珍凑近那孩子问,你骂谁?那孩子抹一把鼻血糊了满脸都是,恶狠狠地说,骂的就是你,咋了?魏素珍气得浑身乱颤,指头都快要疯掉了。放了自己的儿子,她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可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却躲在一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魏素珍愤怒地说,你再骂一句,看我不扇死你,没教养的东西!没想到“没教养”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刘小明,刘小明阴阳怪气地说,一个高级教师骂一个小孩,你有教养,是吧?说着,拉了儿子转身就走。同行是冤家,何况她们又是一起竞争的同学呢?高级教师评上了,她们之间的友谊之花也凋谢了。

作业批到一半的时候,喇叭里响起了悠扬的华尔兹,紧随其后的是如潮水一般喧嚷的掌声。魏素珍的班长,一个很乖巧的女同学打了报告进来,很神秘地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魏素珍有些愠怒地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然后就关了门和班长一起走到阳台上看校园华尔兹。

舞台上八对男女学生全是魏素珍班上的,男生一律白衬衣红领结黑皮鞋背带西装裤,女生一律马尾辫白袜子民舞鞋藏蓝色的长裙子。男生很绅士地颔首微笑,伸出右手向女生做出邀请的姿势;女生则很淑女地面带羞怯的红云,递出自己的左手给男生。舞步轻移,旋转腾挪,少男少女们像天上的云彩一样轻盈飘逸。

这台校园华尔兹是魏素珍开学初请来在电视台工作的表妹精心编排的,魏素珍试图用绅士淑女们优雅流畅的华尔兹来诠释什么是教养,什么是高雅,什么是风度,什么是绅士和淑女?她在班级管理和教学方面虽然很严谨,甚至有些古板,但在组织文艺活动方面,她还是有很高的热情的。学校里的任何活动她都不甘落后,她伸出十个手指就要摁住十个跳蚤。这个节目本来是在要国庆文艺汇演中演出的,可校长看过后赞不绝口,就作为压轴戏提前搬到选举会上来了。

在校园华尔兹的召唤下,到处游荡的人被重新集合在会场里。看见同学们发挥得那样出色,听见选民们拍疼了的掌声,魏素珍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她和班长忘情地高举起手臂挥舞,嘴里不断地喊着,好啊,太棒了!绅士淑女们远远地看见了他们的老师,在舞台上笑着使劲朝这边招手。循着绅士淑女们招摇的手臂,一千多选民转过头,看见同样微笑着激动着的魏素珍,魏素珍吓得藏起脑袋,赶紧跑回办公室。

往回走的时候,魏素珍遇见夏小雨和两个染了红头发的男生,他们在走廊里一边抽烟,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看见魏素珍过来就不说了。出于职业习惯,魏素珍忍不住又说开了,你们太不像话了,竟敢躲在这抽烟,还不快走!那几个不慌不忙地掐灭烟头,走过魏素珍身边时拿眼睛狠狠地剜她,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夏小雨指着她的鼻子说,姓魏的,你指使你班的学生投刘老师的反对票,我要去告你!魏素珍愣了一下,人到中年却依然美丽的面庞瞬间红了一下,然后说,莫名其妙!走廊里留下几个烟头、食品袋还有饮料瓶,魏素珍指了那堆垃圾,对班长说,你看看,随处乱扔垃圾,真没教养。

天空中洒下小雨的时候,校园华尔兹才结束,计票工作也正好结束。两个女人的华尔兹也该谢幕了。选区领导宣布了选举结果,魏素珍仔细听了,里面没有刘小明,刘小明和新当选的另一个学校的校长只差不到一百张票。

魏素珍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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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诠释生命点评:

生活是一团麻,也是用麻绳拧成的话。作为教师育人先育己,为人师表。明争暗斗的老师?调皮捣蛋、顽劣的学生?还有生于书香的两个少不经事的孩子,悉身受教了些什么?
    小说发生活类更适合,闲话家常中扯出的问题值得我们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