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的呐喊

——苍山牧云《诗路沧桑》读后兼论诗歌立场及其表现方式

一

作为时代歌者的诗人总是把自己的心与时代紧紧系在一起，在生活中淘洗闪光的金子，高高举过头顶，美丽世人的心灵；或剪裁光明下的黑暗，铸成闪光的长鞭，挞伐一切假、恶、丑，发出憋在人民嗓子眼里的呐喊。这种赞美是由衷的，因为朴素的人民在平凡的生活中酿造着生命的甘泉，推动社会滚滚向前；这种呐喊是愤怒的、坚定的，尽管有些无奈、有些嘶哑，因为在人类发展的脚步中，总会有不和谐的音符以及败类和沉渣。但是，一个诗人，总要将高尚的精神，深入到最底层人民的生活，才能昂扬担当社会责任的勇气。

当下诗歌吟花弄月、歌舞升平、卿卿我我等“自我抚摸”的多了，关注国计民生、普遍价值、道德信仰等“非纯诗”的少了。沉迷在个人情感反复抒写，境界究竟不会阔大。一方面，许多得风气之先富起来的人，浸淫在优裕的生活中不肯自拔；另一方面，被贫困麻木了思想的人在为生计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思考。肯与把目光投向老百姓，为他们歌与哭、鼓与呼，只能是苍山牧云一类的人，他们是最有骨气真正的诗人。　

二

真正的诗人，不需要炫目的头衔、冠冕的评说，他们把自己的作品，写在大地上，发表在老百姓的心上。诗歌，是我们古老而神圣的职业。因了她的神圣，我们必须抛开浮名和夸赞，以比草根更低的姿态，无限接近大自然，接近这个社会最低的生命，从心灵发出最为本真的声音。

苍山牧云是一位勤奋的写作者，被戏称为“文坛更夫”。他说：“没有社会良知的作家只是自己的思想者……于是我试图从当今社会现象和时政精神中汲取素材，尝试着创作出反映中下层人民呼声的疾苦的原生态的有益于促进体制完善和民生建设的纯粹的诗歌——抨击邪恶、播撒光明。”如果把这视为苍山牧云的创作宗旨，让我们来看看他是如何践行自己的主张和承诺的。“曙光凋零在白夜/痛苦没有方向/呻吟在黑暗中的灵魂/用泪水化解忧伤”（《大开发·无题》）面对共和国一派欣欣向荣的开发区建设，诗人以独特的视角，看到了盲目攀比、无序开发给老百姓带来的无助的悲叹。因为“世间最干燥的不是沙漠/而是穷贱的人心”（《苍生不幸》）。正是用这双敏锐多情的眼睛，诗人看到了境遇令人垂泪的乞者，与繁华无关的春熙路的乞者，他们就像社会夹缝里一息尚存的蚊蝇在苟延残喘。而同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所在，却是肉感的舞台。这样堕落的繁华不能不引发诗人的思索。但诗人只是“置身事外/我冷眼旁观/贪恋着心灵的忧郁/安静地欣赏着别人的狂欢/烟花中我是那么落寂/人流里我是这般孤单”(《非主流-1》)采取的是“注定与我无关”的消极态度。“以节日的名义/我们扮演欢闹/为了和谐/还把自嘲的功能全部删掉//不是怕坐牢/只是老爷不坐堂/没法去告”（《不是怕坐牢》）。我们喊了一万遍要以法治国、依法治国，　“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早已烂熟于胸腐烂于胸，我们从小就记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到了民主法治大大进步的当代，竟然还会发生“只是老爷不坐堂/没法去告”的咄咄怪事？！“不能要求政客/也有灵魂/岂可幻想/党棍能造福人间”（《轻烟散入五侯家》），我们只能轻轻叹息。而诗人渴望天下大治，苍生幸福的心愿跃然纸上，让我们扼腕的同时，打开深层次的思索。

一如许多写诗多年的诗人，其思想足够宏富深邃之后，趋向写作长诗。这本诗集中收录苍山牧云好几首长诗，依然循着一以贯之的脉络，是对历史的反思和自我精神的反省，是对贫民的悲悯和对权力的警惕。《别了南京》是其中的代表作。诗人以“再见了南京，从今天起我就离开你”起句，每一节都不厌其烦地反复咏叹，沉痛表达了诗人对南京这一历史与现代紧密相连、沉淀并见证了太过厚重文化传统和屈辱记忆的都市符号，诗人要离开的是“离开天子的诈力/和奸臣的诡计/离开君子的权术/小人的阴谋/和悲恨相续周而复始的厄运循环”以及　“离开这只能倾听不能发言的会议/和那些多得数不清可从不被尊重的法律条款/离开那纳税也看不到好脸色的大沿帽/和选上副局却没收到聘书的作秀表演”,感叹的是“屡次被人宰割的历史悲愁及青衣蓝衫的怀古吊念”，同情的还是“离开满腹牢骚的下岗工人/和借刻章讹诈路人的待业青年/离开鼓楼广场静坐的学生/和半年没有领到拖欠工资教师上访团”，批驳了“那些开肠破肚修了又挖/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市政工程/和学会游击战术的/赶走又来/来又被驱赶的流动小贩”等等“人类内心的丑态及贪婪”。诗人在长诗中反复咏叹，反复徘徊，反复思索，其一腔饱满得要溢出来的激情好像依然无着无落……

杨炼在《什么是诗歌精神》一文中说：“长诗的长，不是为长而长，那是诗意深度对形式的选择。长诗之美，正在他强调的‘整体’。”从这一写作角度分析，苍山牧云的长诗江河奔流，泥沙俱下，如过江之鲫，但其昂扬的斗志和悲悯的情怀却略无失色。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逐渐走上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国家富强，人民生活得到极大改善。小平同志有言：“打开窗子透透气，不免有蚊子和苍蝇飞进来。”我记得这句话是针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反腐败来说的。现在，它们已逐渐滋生演化成巨大的社会分配问题，好像已经不能仅仅用腐败和自由化来解释了。而“诗歌不仅体现了人类古老的审美想象力和创造力，它更是历史本身锻造出来的一种良知……正是这种良知使诗歌在历史中获得了它的尊严。而在一个良知缺席的时代，我们还能拥有什么？”（王家新《从一场濛濛细雨开始》）呼唤良知，呼唤有良知的诗人，呼唤有良知的诗歌，我们这个缺血的时代，缺失铁性元素的时代，必须拥有的首先是敢于关注底层老百姓命运的诗歌。要记住“一种创伤累累的诗歌良知，可以被暴力践踏，可以被一个消费时代遗忘，可以被当今的‘文坛豪杰’们开涮，但它依然在目睹我们。”（同前）

三

在这里我重新提出“为什么读诗的人越来越少？”这一被千百万人千百次发问的话题。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以后，越来越多的写作成为一种“为永恒而操练”的竞技，表现为前文提及的“自我抚摸”，彰显的是“纯洁艺术”或　“艺术纯洁”，忽视的是“真实生命”或“生命真实”。韩东即在《三个世俗选择》中公然提出要从“政治动物”、“文化动物”和“历史动物”中挣脱出来。而我们今天必须正视的是：与诗人自身的生存状态相脱节的诗歌，还能有多少舞台。把诗写的越来越难懂，越来越沉潜于个人的狭小空间，越来越自赏于文字雕琢语言游戏，是不是会走进没有尽头但永无出口的死胡同？无怪乎老百姓不读诗歌。

在诗歌向死胡同走去的同时，我们欣喜地发现了苍山牧云们不计岁月固执地坚守着诗人的良知，不遗余力地在为底层老百姓呐喊。他们并不想作老百姓的代言人，但他们以自己清醒的认识和理辩的思维，已经成为一种代表。为“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的诗坛，吹进一股强劲的罡风。“干旱的地方/没有水喝/被淹的良田/听不见牧歌//一半是天灾/旱半个中国/一半是人祸/涝半个中国”(《赤字》)面对种种无奈，诗人发出这样的呐喊，尽管诗人的呐喊是嘶哑的。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发现，叙事诗要做到言之有物，往往因诗意的抒写影响到诗歌的美感。许多表现老百姓痛苦生活的诗歌，为了思想表达和照顾读着的需要，写的过于口语和直白，而苍山牧云显然注意到这一现象，加上多年对诗歌的研究和写作，使得他较好地处理了这一矛盾。我们来看他的《大开发·无题》：“在苍茫的大海上/没有灯光/毫无目的的人们/在岁月中逃亡//曙光凋零在白夜/痛苦没有方向/呻吟在黑暗中的灵魂/用泪水化解忧伤//次序绞死了梦想/现实坑杀着希望/人的尊严被脱光剥尽/复活　没有指望//统治者的脚下/再也没有了固定的土壤/怀揣尖刀的人们/正在仇恨中流浪”

回过头再来看为什么读诗的人越来越少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整天看到的尽是些标语口号、无病呻吟、浅显直白、晦涩艰奥的毫无内容可观的诗歌，我们还能有兴趣看下去吗？如果看到的是苍山牧云们的站在老百姓立场上说话，说实话的诗歌，我们怎么会不喜欢读呢？

苍山牧云们长年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和思想高地不退缩；以对词语和技艺的不知疲倦的锤炼，表达对这个纷乱、矛盾、混杂不明的世界的经验；以对人类精神生活的坚执，在不可能中寻求可能，在无意义中寻求意义，在混杂无序中寻找秩序，在失望中寻找得救，在缺乏诗意中寻找诗意。这是让人感动的精神和态度。遗憾的是，他们的艰辛付出并没有得到认可。

十八世纪的一位历史学家说：“风气如此堕落，以致一个人越是尽力揭示事物之间真实可靠的联系，他越是冒着不过在写诽谤性文字的危险。”但是，我们生于这个时代，作为这个时代的歌者，作为社会的良心，我们无怨无悔。

最后，让我改用诗人艾青的一句诗：“为什么我要嘶哑地呐喊，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