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支车队在路上,一群人在乡政府院里等。
车有八辆,打头的是乡派出所的破吉普。副驾驶旁的门已经坏掉,用铁丝硬绑在车上,随着车的行驶上下招摇,象黑白片里的某个镜头。门上写的“公安”二字却是新漆上去的,在烈日下蓝得晃眼。吉普顶上的警灯也是新的,连忽闪带叫唤。
公猪在前面跑,田三球在后面追。田三球穿着肥大的裤衩,赤了上身,人如火炭般黝黑,牵猪的绳子绷地紧紧的,把田三球扯的东倒西歪。田三球人精瘦,那猪也精瘦,全身的毛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肉皮松弛,一圈圈缠在身上,两个卵蛋却赤红红的发亮。田三球要牵了它配种去,这畜生知道要去做新郎,因此急吼吼的,撒了欢儿的往前奔。大魁就在路边喊:“猪!猪!你慢点!先尽给你三球哥,他比你还急那!”三球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地瞪了大魁一眼,却险些被猪拽个跟头,惹得周围的人们一阵哄笑。
第三辆车坐着新任的高乡长。昨天高乡长还不是乡长,而是农业局的高副局长,今天是他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为了迎接乡太爷的到来,乡里出动了所有的车辆,再加上农业局送行的车,组织部马副部长的车,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队,很是威风。高乡长满面春风,推了腿眼镜,将脖子扭过来,再扭过去,他看到路边的庄稼齐齐整整,很象是受检阅的部队。高乡长有一种想伸出手的感觉,但庄稼是不会回答“首长好”的,因此作罢。乡里的孙秘书坐在前面,很费力的转回身子,脖子随着高乡长扭过去,再扭过来,不时的跟乡长解释着,这是高梁,那是豆子,他把高乡长当三岁的娃了。
天热得很,一条狗趴在树荫下,伸出粉红的舌头,急促地喘着气。看到车队,狗并没有惊慌,没精打采的低吠了两声,算是尽了义务。就在狗吠叫的时候,派出所的刘所长正在破吉普里骂姥姥。昨晚他输了钱,一肚子的不乐意,对着司机唠叨:“姥姥的,傍黑时我还赢了,那个他妈的冯主任非得跟我换地方,这地方换的……我说,你见过这样打牌的吗,他妈的到了我上家,我就——猪,猪!!”话没落声,吉普车“砰!”的一声,正撞在猪身上,那猪打了三个滚,车差点拐进道沟里去,田三球的脚被车轧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吉普车原地打了个转才停下,坏了的门就掉下来,把公路牙子砸掉一块。刘所长吃惊不小,在车里愣了好长时间,他抬抬胳膊伸伸腿,发现自己没啥事。司机也抬抬胳膊伸伸腿,发现自己没啥事。刘所长看见长长的车队停下了,但后面的车好像也没啥事,就象条狗似的窜下车,一直奔到田三球跟前。
田三球正淌着眼泪哎哟,他一边搂着猪,一边拍着大腿哭喊:“俺那猪哎!娃是当新郎官去,怎么就做了鬼了哎!娃是俺的命根子哎!”旁边的人就说:“三球,三球,还哭你的猪,你看你的腿流血了!”田三球立刻觉得腿疼的要命,一下子躺倒了:“哎呀,我的腿哎,我疼哎!我的裤衩子破了,苦命的猪……”刘所长扑过去,“咣!咣!”就是两脚:“狗日的,没长眼睛?看看,看看,啊,咱乡长今天刚上任你就给捅篓子,耽误了大事,你担的起吗?”田三球给打懵了“猪,你们撞了俺的猪!”刘所长又是两脚:“猪!一条猪娃子值几个钱,啊,这乡长上任这么大的事,耽误不起功夫,这事我们自然会处理,把心搁肚子里,还不滚起来!”“我滚不起来,我腿疼!”
高乡长,马副部长也下车了,一群人都下车了。在那里围着看。
刘秘书赶紧问情况,刘所长忙道:“没事,没事,一个家伙牵着猪乱跑,给撞上了,告诉高乡长,没什么大事,我会处理的,你们上车上车。”高乡长没等刘秘书汇报,推了推眼镜,说道“这个问题,涉及到农民的切身利益,一定要处理好!”马副部长赶紧上去看田三球的伤势,刘所长凑过去,满脸堆笑,“马部长,没事,人没事,就是划了点皮,猪是撞死了,但是您放心,我们一定把这个事处理好,您先上车,您先上车。那个什么,你,你,还有你,你们先把这家伙送卫生院去,啊,都撤了都撤了,没什么好看的。”马副部长想要说什么,被刘所长连拉带扯的装进了车子……
二
公布高乡长上任的会照常开了。会议室挤满了人,没有空调,两个吊扇有气无力的晃悠着,高乡长穿的西服就粘答答的贴在身上。马副部长做了重要讲话,乡党委林书记致了欢迎辞,离任的乡长也做了表态发言。最后轮到高乡长讲话。他的讲稿早由刘秘书准备好了,刘秘书是乡里的大笔杆子,一篇报告洋洋洒洒,把形势分析,施政纲领等说的透彻到位。高乡长非常满意,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激动的,脸蛋子泛着油亮,他把嗓子清了清,开始了演讲。刚说到精彩处,人群一阵骚动,都不瞅高乡长了,因为外面歪歪斜斜闯进来一个人,光着上身,裤衩子破了一大块,刚包扎的伤口上还隐隐渗着血-----正是田三球。
田三球被送到卫生所的时候是被拖上车的。他像条出水的鲫鱼瓜子,紧着挣歪,不时的动到腿的伤口,就丝哈丝哈的抽凉气。一边的人不干了:“你瞎扑腾啥?给你看伤去你还扑腾!”
“我的猪呢?”
“猪死了,跑不了!这会子你还顾猪啊,你不如猪值钱啊?”
“我不管,我要我的猪!”
派出所的几个协勤忍住笑,硬把田三球送进了派出所。好在只是皮外伤,就让卫生院的医生给包扎了。
田三球就问:“俺的腿没事吧?”
“没事!”
“没动着骨头啥的?”
“没有,就擦破点皮!”
“好嘞!"说完好嘞,田三球一头撞开协勤,一瘸一拐的跑的还挺快,一溜斜风的就跑到乡里去了。
田三球呼哧呼哧的喘气,一屋子人就这样瞅着他。田三球把气喘匀了,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主[xi]台就开始嚷嚷了:“好家伙,把我的猪撞死了,你们还开闲会啊?赔俺的猪!赔俺的腿,哎呦!”
高乡长正讲在兴头上,这一口气就倒不上来,哑在哪里,呼哧的声音不比田三球小。开会的人就炸开了:“嗬!怒闯公堂的来了,这是哪出啊?”“看这家伙这架势,跟个将军似的,八成是老红军的后代。”“别吵吵了,看戏就看戏,谁叫你上台了?”
高乡长的脸成了茄子色,手也哆嗦,嘴也发颤,扭回头质问刘所长:“怎么闹的?这事怎么处理的?”
刘所长早被吓得站起了身,弓着腰,脸上堆出的笑僵硬的像石头刻的。“高,高,高乡长,这事我处理,我处理!我要处理不好,”刘所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这个以上你拿走!”众人一阵哄笑,这会就开不下去了。
马副部长很生气,他走到田三球身边,检查了一下伤势,很严肃的对乡里的干部说:“先处理好这件事,会我看没必要再开下去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会场,上了车,径自走了,众人哪里拦的住,只好涌出去向马部长远去的方向挥动胳膊,说点早已听不到的再来指导工作一类的话。
林书记赶紧回头找田三球。田三球满嘴喷着吐沫星子,述说着他惨痛的经历。
林书记觉得这事很简单,撞伤了人,还把猪撞死了,赔人家钱嘛,又不是人命关天的事,这样的事由他亲自出面好像不大好,书记嘛,还得抓大事才对。高乡长懊恼归懊恼,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小子闹个没完,不就是稀罕点钱吗,只是自己刚一上任,就碰上这么档子事,实在是倒霉透了。自己作为一乡之长,要管这芝麻蒜皮的劳什子,还真不知道怎么下手。我倒要看看我手底下的兵将,是怎么处理事情的。
刘所长的脸上就挂不住了,自己的地皮上,还有人敢撒野,简直是栽够了面子,不行,这事必须扛住,不能给新来的高乡长留下软弱的印象,以后咱的吃喝拉撒睡归人家管了,就得给人家卖膀子力气,一个派出所长,驯服不了一个刁民,这事说出去可够丢人的。
三人各怀心事,田三球却像只刺猬,让他们无从下嘴。还好,管政法的田副乡长站出来了。
田副把林书记、高乡长拉到一边,笑笑的说道:“二位头儿,这事我来处理吧……”“这就好嘛,要有个人负起责任来,我看这事就由田副乡长出面吧。”高乡长急急吼吼的,可算是找到负责的了。“高乡长,我话还没说完,这个人叫田三球,是我的乡亲,论辈分,我还得喊他叔呢!”“那好那好,你处理正合适!”“林书记,高乡长,你俩放心,我一定妥善处理,泰盛酒楼的饭已经安排好了,您二位的意思?”林书记一只手揽过高乡长的脖子,一只手在他背后拍了拍:“老弟,这事交给田副我看行,你就放心吧,本来今天想请马部长一道给你接风呢,这个马部长,不给咱面子就算了,这样,咱摆了三桌,可要一醉方休啊!”“行,还是林书记高明,田副,那就辛苦你了!”“头儿,以后咱就一个锅里轮马勺了,还客气啥,中午多赏我几杯就行了!”
田副乡长就把一张脸重新堆起笑来,走到田三球身边,谦卑的说:“哈,这不是三叔吗?您老人家的事我知道啊,您放心,这事乡里肯定得管,就包我身上了!”
“哟嗬!田嘎子!你小子在乡里吃香的喝辣的,你老叔我被人家撞了,猪娃子也撞死了,你说,咋办,赔多少钱,都得说清喽!”
一看是田副乡长,田三球的气派就更大了,尽管年龄跟田副乡长是挨着肩儿的,可怎么说,他田三球也是叔,你田嘎子当了多大官也得认我这个当叔的,不叫,还反了你不成?
对田三球叫自己的小名,田副乡长并不忌讳,他还是满脸的笑:“三叔,这事就搁我身上了,咱这么着,高乡长刚来,我们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处理,我看,您老先回去,咱下午再谈这个事,咋样?”
“不成,现在就得给个说法!”
“叔!咱亲戚里道的,今天就给侄子个面子,行不?”
“要这么说,我就给你小子个面子,下午,我还来,不说出个黑麸子白面来,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田三球倒爽快,话一落地,转身就走了。
田副乡长很得意,他对着书记乡长做了个孩子般的手势:“头儿,搞定,咱喝酒去!”
三
这顿酒喝的昏天黑地。
田副乡长迷迷瞪瞪的醒过来了。他去脸盆那扑拉了一把脸,就走到一片破镜子旁边,给镜子笑了笑。那镜子有一道弯弯曲曲的纹路,把田副乡长的笑给分割了,但田副乡长很满意自己的笑容。
自从上班起,田副乡长就开始笑了,一开始田副乡长的笑还很不自然,很不成熟,但他义无反顾的笑着,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也是笑笑而已。特别是他当了副职后,那笑就更加的纯熟老练了。笑在他的脸上已经扎了根,定了型,以至于他不用笑,嘴角也往上翻,眼睛总是眯着的。田副乡长对他自己的这种功能非常得意,因为老是笑着,田副乡长的人缘就好的出奇,大家的评价是,老田没架子,亲切。
笑了一辈子的田副乡长这些日子可不大笑的起来。本来嘛,干了十来年的副乡长,正职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从来没轮到过自己。他田某人论资历论能力,哪点差了。这次乡镇换届,田副乡长卯足了力气,费尽了心思,琢磨着这次大概成了。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什么他妈的高副局长,整个一小白脸子,倒让他上了道儿,这日子没法过了!
本想撂挑子不干了,可田副乡长只让他的不悦之情待了一个下午,就又开始了他招牌似的微笑。尽管他已笑的肌肉僵硬,自己都觉得很假,但他要笑,笑给人看,笑给自己看。
乡里出了这么档子事,田副乡长本来是想看热闹的,这热闹居然来的如此迅捷,如此及时,这倒是田副乡长没想到的。可是突然间,他就把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接了过来。为什么要接,田副乡长也不大清楚,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很自信的给了自己微微一笑。他马上要去高乡长办公室,开班子会。
新乡长上任,班子会自然要开一个的。可高乡长懊恼的是,第一次开会居然是讨论撞死猪的赔偿问题,所以他很无奈,会就开的寡淡了许多。最后议定的是,由乡里赔偿田三球2000元钱,田副乡长负责落实。高乡长又说了几句咸淡话,就匆匆的散了。
田副乡长回到办公室,一杯茶沏起,一支烟燃起,一张报纸捧起,静等田三球的到来。
田三球是下午四点才到的,他不再光着膀子,穿了件洗的发白的衬衫,脚丫子上的泥还没洗掉。
田三球进了屋,眼都没看田副乡长一眼,就去办公桌那径直坐下,抄起田副乡长沏的茶,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看到办公桌上还有烟,就抽出两根来,一根别在耳朵上,点燃另一根,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眯着眼盯着田副乡长:“嘎子!我来了!”
田副乡长早站起来了,对田三球笑道:“三叔,您这事算是沾大光了!”
“沾光,沾啥光?你老叔我撞成这样,啊,挺好的一头猪娃子,也给撞死了!”
“撞死了您老的猪,我们高乡长心里很难过啊,这不,我们刚散会,就专门研究赔偿的事呢!”
“哦?咋个赔偿法,我倒要听听。”
“三叔啊,乡里决定,赔偿您的猪娃损失费2000元钱,您的医药费全额报销,你看怎么样?”
田三球不言语了,他在那合计,嘴里嘟囔着,多好的一头猪娃子,赔的少点吧。
田副乡长笑道:“三叔,不少了,多少算多啊!这事你得讲风格啊,乡里的财政紧张,能赔出来就不错了。”
“那,那你这么说,这事就这么算了?”
“算了,可不算了呗,你可千万别撑着啊,你要一撑着,高乡长那里下不来台不说,乡里还得多拿出钱来,对您老的名誉不好啊!”
田三球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干了:“哼,名誉,我才不管啥名誉,不行,这事还得说道说道。”
田副乡长掏出钱来,跟田三球说:“三叔,您看,这就是您不讲风格了,乡里也不容易啊,今儿中午为您这事,喝酒都没兴趣啊,才喝了几瓶酒啊,虽然花了三千多,可是我看几位主要领导都没喝好呢。”
“咋?合着撞死了我的猪,你们还有心思喝酒呢?啊?有吃有喝的就不管我了啊?不行,这事不行,赔我两千块绝对不行,这钱我不能接!帐还得细算!”
“三叔啊,乡里派我给你做工作啊,你得考虑好,我看你就别在乎钱多钱少了,拿着拿着!”
“没门!这点小钱打发我啊,你小子吃里爬外,不行!”
“不行你说怎么着啊?”
“怎么着,不怎么着,我现在就回去算账去,不给出个一二三来,我跟你们没完!”田三球横着脖子说。
“别别别,三叔,您别走啊!”
田副乡长一把没拉住,田三球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田副乡长闭上眼,把头靠在靠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他抽了一颗烟,把茶水喝足了,就把刘所长叫到了办公室。
刘所长正为撞猪的事发烦,一听田副乡长叫,一溜小跑的来了,嬉皮笑脸的说“田头,您找我?”
刘所长没想到,一向笑脸相迎的田副乡长象变了个人,劈头盖脸的就骂了他一顿,把刘所长骂的不知所措,傻呆呆的站在那里,手也放下来了,头也低下来了。
田副乡长还是不依不饶:“你妈了个把子的,今天这么大事让你搅和了,啊,咱乡里的脸往哪搁,高乡长的脸往哪搁?还让那个田三球到乡里胡闹,你派出所干什么吃的!”
刘所长悻悻的说道:“那个田三球不是您老的亲戚吗?”
“狗蛋!啥鸡巴亲戚,早他妈出了五服了。你派出所光管拉屎放屁吗,你的权威呢,你的道道呢,缩脖子王八!”
“田头,是我的不对,我错了还不成,您消消气,这事咱咋办啊?”
“咋办?你说咋办?你惹下的事你处理去,平时硬的象块砖头子,这会儿怎么耸了?别在这给我杵着,跟个白蜡杆子似的,给我滚出去!”
“就滚就滚!”刘所长象得了大赦,赶紧滚出去了。
四
刘所长从田副乡长那儿出来,肚子里的火苗子就窜了起来。他一溜烟跑到派出所,对着手下嚷嚷:“都他妈给我滚出来,拿绳子!拿警棍! 拿手铐子!开车,去田家庄!”
派出所一下子就炸开了,穿衣服的穿衣服,拿铐子的拿铐子,五六个人很快集合起来,那架势跟军事演习差不多。
刘所长撸胳膊挽袖子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情了:这个田三球,就因为撞他一头猪,就死乞白赖的跟乡里没完,今天大闹了乡政府,还把咱田乡长给骂了,严重扰乱的乡里的政治经济环境,都跟我走,把这个破坏治安的不法分子抓来,老子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大伙儿嗷的一嗓子就窜上车去,刘所长也准备上车。
这时候,所里的指导员一把拉住刘所长:“老刘!别激动!你老毛病又犯了,这事咱俩得白扯白扯,可别乱来啊!”
“咋?我怎么乱来了,啊,老子就是王法,今天不抓起他来,我的脸往哪儿搁?”
指导员赶紧把刘所长拉到一边,低低的说:“老刘,你今天没看出来,田乡长不大对劲呢!”“怎么不对劲了?”“田乡长多会儿不是笑眯眯的?这里头准有事!”“管他娘的,先抓起来出了这口气再说!”“老刘,你先别着急,走走走,天不早了,咱找个饭馆,一块再商量商量!”
刘所长极不情愿的把人解散了,拽着指导员进了饭店,胡乱点了几个菜,就喝起闷酒来。
指导员倒了杯酒,对刘所长说:“老刘,这事我看挺复杂啊,咱高乡长刚上任,出这个事搁谁身上都窝火。不过我看高乡长好像没什么道道,就知道开会讨论。”
“我管那么多干嘛,事是我惹下的,我得平了它。”
“没那么简单啊老刘,你看咱田副这几天怎样?”
“没怎么啊,还是笑嘻嘻的,就是今天跟我急眼了。”
“我看这里有事,我听说这次他争乡长争的很厉害,咱可别把事闹大了,高头跟田头的关系还挺微妙的,咱别捅娄子!”
“我想不了那么多!你说怎么办吧!”
“老刘,要不咱这么着,你不是有个伙计是杀猪的吗,咱把他请来。”
“没事我请个杀猪的干嘛!”
“我看那个田三球四六不懂,咱就让你的伙计冒充是法医,给他把猪解剖了,然后告诉他猪本身有毛病,什么心脏病啦脑血栓啦,瞎给他一安,再加上乡里的钱,估计他也就认头了。”
“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了,然后我们再跟他讲交通规则了,什么车祸是诱因不是主因了,再拿出你所长的派头来吓唬吓唬他。”
“有你的!是个法,现在我们就把伙计叫来,一起灌点子酒,再去田三球那儿!”
没一会儿,刘所长一行打着饱嗝,从饭店里出来,上得车来,直奔田家庄。
虽是傍晚,热气依然没散,树的枝叶无力的下垂。路上的尘土腾腾的冒出来,使人疑心会不会忽然爆炸。吉普车就像放进了一个不停颠簸的簸箕里,忽左忽右,把刘所长刚喝进去的酒几乎颠了出来。
一排排房子红砖绿瓦,倒也齐整,两间低矮破旧的小屋子就显得极不协调,没有院墙,就用秫秸绕了一圈,那秫秸高低不齐,圈的四楞八不圆的,看着就别扭。刘所长下车的时候,田三球正蹲在院中央,端着一个青花大碗,一边流眼泪一边呼噜呼噜的吃着东西。
见到刘所长,田三球并没有起身,斜了他们一眼,就又开始吃起来了,眼泪就啪嗒啪嗒的往碗里掉。
刘所长哭笑不得,忙走上去,说道:“哈哈,老田,三球,球子哥!吃上了?”田三球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作答了。刘所长摁住心头的怒火,对田三球说:“老田啊,今儿个的事,很对不住啊,我这是给你赔礼来了!”田三球指了指身旁的一块砖,又埋头吃了起来。刘所长只好讪讪的坐下,歪着头,看着正吃饭的田三球:“老兄,乡里赔你的钱,干嘛不要啊,给的不少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那田副乡长可是您的本家啊!”
田三球拨拉了一下碗里黑黢黢的一团子东西,说道:“我一头壮壮的猪娃子,就值那几个钱?不干!”
刘所长这时候收起了笑容,板起脸来说:“老田!我跟你说,乡里出钱,算是买了你的猪,你说你的猪很壮,没有证据啊!”
“没证据?那娃子一天干多少次活你知道吗?这一天干活有三四趟呢,要是你小子,早趴地上起不来了!还不壮!”
“老田,这可不一定,说不准你的猪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这东西咱得鉴定!”
“见腚,见啥腚,俺那猪娃子还用你们见,我天天见,别在这儿跟我胡唚!”
“田三球,好,你有种,这不,我已经把咱县的法医叫来了,这不,啊,县上的法医,你的猪呢,拉出来,我们要给它解剖!”
田三球楞了一下,法医,在他眼里是给人掏肠子肚子的主儿,吓得忙站了起来:“还解剖啊,怎么个解剖法?”
“你把你的猪弄来,让法医验看验看,就知道这猪有病没病了!”
“那,那不行!”
“怎么,你怕了啊,这是规定,不验看咋行,这性质怎么定?必须的!快点,你的猪在哪儿?”
“真,真验看不了!猪,我剥了皮了!”
“你个吝啬鬼,还有心思剥皮啊?肉,肉在哪儿”
田三球怯生生的举起了碗:“我,我给炖了!”
“炖了?!”
“炖了。剩下的我怕吃不了,拿盐腌起来了,天热……”
刘所长登时傻了:“你,你,你怎么给吃了,你不是心疼它,喜欢它,拿它当命根子吗?”
田三球一下子就哭起来了,呜咽着说,“我也不想吃,我最疼它,可它死了,我苦命的娃啊!”
“那你还忍心吃?”
“不吃也是糟蹋了,我没把肉炖好,你看都成什么色了?我的命苦啊!”说完,田三球干脆坐到地下嚎丧上了。
刘所长看着嚎哭的田三球,围着他转了三个圈,脚一跺,长叹了一声,灰溜溜的走了。
五
第二天刘所长去找了田副乡长,田副乡长自然又把刘所长臭骂了一顿,拉上他去跟高乡长汇报。
高乡长正为这事嘬着牙花子发烦,见是田副乡长来了,赶紧让进屋,亲自给田副乡长沏了杯茶,敬上一支烟,叙谈起来。
田副乡长把事挑拣着说了,刘所长把去田庄的事也汇报了。高乡长就长时间的不言语,田副乡长不好再说什么,刘所长怯怯的坐在一边,更不敢搭腔,三个人尴尬的坐了好长时间。
高乡长叹了口气:“唉,这个事麻烦了!我们要以群众的利益为重啊,我看,要不咱再多给他出点钱怎么样啊?”
田副乡长满脸堆笑,说:“头儿,我觉得这不是钱的问题,虽然他是我本家,但也不是什么照近的亲戚,我还是向着咱乡里啊,我看不能迁就了他!”
“老田啊,不行咱再召集班子成员,开个会议议吧,咱书记马上要去市委党校培训,得一个多月才回来,他还等着结果呢!”
“也只好如此了,我们先探探田三球的口风,看他到底要什么?”
“好吧,刘所长,你还得辛苦一趟,问问这个田三球,老田,我们就本着下午三点,开个班子会!”
三人商议完,刘所长既不情愿的又去了田三球家。
这次田三球来了个干脆,他给刘所长算了笔帐,他的猪每天出工三次,每次30元,一天就挣90块,一个月就是270块,一年就是3000块,要是不被撞死,至少还得活3年,3年就得9000块,就是十年后猪死了,猪肉,猪皮,也得卖个几百块,那几百块不要了,就给9000块钱,算了事,少一分钱,他田三球也没完。
这帐算的刘所长脑袋都大了,高乡长指示他只问情况,就只好返回了乡里。
一只猪娃子要9000块钱,这事在乡里的会上炸了窝,几位副乡长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议论归议论,但结果总得出来,最后只好决定,再给田三球多加1000元,3000块钱就已经不少了,买个大肥猪也超不过这个价去。
刘所长把乡里的处理意见跟田三球一说,田三球就蹦了,啥,给三千,不成,我得去乡里说理去!
田三球心急火燎的来了乡里,径直奔了田副乡长的办公室。
“田嘎子,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跟乡里合着伙糊弄你叔啊?三千块钱就把你叔打发了?”
“老叔,您怎么又来了?乡里冒着多大劲啊给你出三千,不少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哪能算了啊,那个什么乡长,我去见见他!”
“可别,老叔,咱乡长刚上任,忙的很呢,您老跟我说吧!”
“嘎子,你别跟我来弯弯绕,不赔我钱也行,你就赔我一头猪,跟我那猪一摸一样的!”
“老叔,我,我到哪去找您那样的,不您的猪那样的啊?你还是饶了我吧!”
“饶你,我饶你猪娃子还不饶你呢。不行我就去找你爹白扯白扯,你小子当了官咋了,还敢不认你老叔了不成?”
“不敢不敢,老叔啊,我跟你说,”田副乡长谦卑的笑着说,“乡里不容易啊,老叔,你看你一次次跑乡里,我们很为难啊!这样会给乡里的工作造成被动啊!”
“我管你什么被动不被动的,赶紧的来个痛快的,给还是不给,不给好说,我就在你乡里住下了,我早饭还没吃,嘎子你给我弄点吃的去!”
“老叔,这……”
“这啥这,我的话你敢不听,去,给我买油条来,买碗豆腐脑,我得吃饭!不吃饭我就饿死在你这儿!”
田副乡长赶紧派人给田三球买了饭,田三球就坐在办公室门前,一口油条,一口豆腐脑,吃的还挺香。
田副乡长瞅着四处没人,凑过去低低的声音跟田三球说:“三叔啊,知道现在是什么日子吗,奥运会快开了!”
“奥运会怎么了,奥运会就随便撞人的猪啊?”
“不是啊三叔,上级对稳定工作很重视啊,你这么闹,一旦把事闹大了,我们不好交代啊!”
“啥,你光转你那副轴子,我的事就不是事了?”
“咱的事再大也比不上国家不是,三叔,闹闹就行了,你可千万别往上跑啊,尤其不能去北京!”
“北京不是人去的地方啊?”
“不是啊,三叔,现在可不能去北京,你一去北京,事可就大了,别说咱乡里,县里也吃不消啊!要以国家为重,要有觉悟啊三叔!”
“田嘎子,你别跟我来这套,拿国家压我,国家是你养的啊?”
“三叔,你这话说的,咱乡里只能赔出这么多了,我实在没辙啦,你快拿了钱回去吧,别闹了!”
“不闹,哼,你说不闹就不闹了?九千块钱,少一分都不行!”
田三球打了个饱嗝,又说道:“我吃饱了,我得回去了,你掂量掂量,别找不好!”
田副乡长哪里拉的住,田三球恨恨的走了。
六
高乡长正在办公室,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县信访局打来的。信访局的人很恼火,问,你们乡是不是有个田家庄?高乡长看了看地图,说,有。信访局的人就没好气的说,快去北京领人,你们那有个叫田三球的,去北京上访,打着大横幅闹事,被监管起来了。
高乡长顿时慌了手脚,急匆匆的召集一干子人,商议对策。商议许久,决定怎么也得先把人领回来再说。于是派了三个精干人员去了北京,把田三球连哄带骗的给鼓捣回来了。
田三球回是回来了,就是不肯回家,在乡政府大院里撒着泼的闹腾。现在的田三球底气也足了,出气也粗了,好像进了京就等于打了兴奋剂一样。半躺在地上,脚丫子翘得老高,还晃呀晃的,那拖鞋就啪啪的拍打着脚心,看着就有气。可是一院子的人都拿他没办法。
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啊,高乡长急的直抓脑瓜皮。一直闹到天快黑了,也没想出个道道来。
田三球闹累了,乡里的人也看累了。田三球说:“我累了!我回家!”一伙人长出一口气,总算是把这家伙给耗走了。大伙儿的气还没出完,田三球又跟上一句:“你们不是不给解决吗,明天我去买车票,我就再去北京说理去!”
田三球这句话像一把刀,咣当一声就甩了出来,吓得一院子的人哑然无声。大家傻愣愣的看着田三球昂首阔步的走了。
高乡长没辙了,还好有人出主意说,不行先派两个人,天天跟着他,挡着别让他进京了,这么紧张的气氛,再去了北京,别说乡里,县里也吃不消。
派谁去,自然要派刘所长,祸是他惹下的,他拉了屎还叫别人擦屁股,那不行。
刘所长苦着脸子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叫上一个协勤,带上铺盖卷,找田三球去了。
好在天热,刘所长就和协勤在田三球的院子里打了地铺,天天守着他,哄着他。
这天田三球起的很早,他到院子里伸了伸懒腰,瞪着还迷糊着的刘所长他们,说:“俺要出去走走!”
刘所长仍蹦一下子跳起来了:“出去,去哪啊,您好好的呆着吧,我们陪着你,饿了我们给你买吃的,渴了我们给你打水,千万别跑了,我们怎么交代啊!”
田三球很得意:“哈,你们怕了啊,怕了就拿钱来。好,我不出去,今天是集日,我要去赶集!”
“好,就去赶集,我们陪着你!”
日头上来了,太阳照在田三球脸上,热辣辣的。田三球满面红光,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刘所长他们就在后面厮跟着,像两个护兵。
田三球走到一个卖油炸糕的摊子前站住了:“我要吃油炸糕!”
刘所长只好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田三球买了三个炸糕。田三球只用了三口就把炸糕吞进肚里,又来到驴肉火烧的摊前:“我还得吃三个驴肉火烧我才能饱!”
等田三球吃饱了,刘所长他们才匆匆的啃了几口烧饼,说:“这次差不多了吧?”
田三球说:“饱了,就是有点渴,再来碗豆腐脑喝喝才行!”
刘所长这个气啊,说:“行,你就灌搡吧,我服了你了还不行!”
……
田三球打着饱嗝,从集市上一步一步往家挪,边走边说:“这日子不赖,以后再买了猪娃子,你就再撞一次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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