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缪忧乐成天在宿舍里嚎丧一般唱“秦腔”。他故意把“道”“落”“方”三个字拖了很夸张的长腔，像弹道导弹经过长长的一段飞行后最终坠进了太平洋，听了让人揪心，让人忧伤。可惜叫花子卖米，他就会这一句，反反复复地唱，吵得人深夜无法入睡，扯了棉花塞住耳朵也不管用，一栋楼都听得见。要跟这样一个货色同居三年，你说烦不烦！

春天来了，窗外的樱花大朵大朵寂寞地开放，小小的枫树叶子正绿得发亮。每到夜晚，米兰花总飘来幽幽的香气，还夹带着淡淡的忧伤。八个基本没有涉足爱河的男生在宿舍里妄谈爱情，说的都是从小说或电影里抄袭来的情形。缪忧乐说他最理想的情人是沈丹萍，那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女一号。也难怪，那么清纯可爱的女子，由不得缪忧乐不想入非非了。我们都说他是好色之徒，他却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沈丹萍的爱慕之情。成天价想啊唱啊的，弄得自己神情恍惚，茶饭不思，人整个都脱了形了，何必呢？他简直就是一只叫春猫。

缪忧乐比我们大两岁，自然要比我们见多识广。两撇名片式的小胡子，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直鼻梁，三角眼，跟普希金的画像差不多。此君原名缪文俊，初中时学了范仲淹的几句文，就从那里面给自己拖出了一个很拽的名。他让我们叫他的原名，叫了也不答应。全校惟独班主任不知道他的新名号：“缪忧乐是哪一个？”哈哈，真有意思。

那是一个必须对所谓“另类”赶尽杀绝的年代，缪忧乐的斑斑劣迹终于招致了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不点名的批评：“有的人，放着学校好好的伙食不去吃，带上同宿舍的几个去街上换面皮，扰乱学校食堂秩序。还深更半夜唱爱情歌，打了熄灯铃还在跟人讨论刘备是个卖草鞋的还是卖豆子的……这是什么样的舍长，你们说他还能不能当？”我观察过缪忧乐彼时的表情，他在偷着笑，也许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吧。过了几天，他的舍长职位被撤消了，在这以前他还干过三个星期的班长哩。他不仅带我们换面皮，还带我们逃课去看电影，去人民浴池泡澡。他穿喇叭裤，他交女朋友，他抽烟，他喝酒，他打架，他买饭插队，他说话高门大嗓，他扭起屁股跳迪斯科……我想，这都是他一再被撤职的原因吧。

五月的春天毕竟是最美的季节。陕南的原野上，油菜花像烈火一样恣情地燃烧，映黄了全部的天空。某一天，学校组织我们去春游，目的地是秦岭深处的张良庙。五十二个同学挤在一辆大客车里，兴高采烈，一路欢歌，缪忧乐是最活跃的一个。其他宿舍的人点名要听他的“角落之歌”，他就站在过道里一本正经给大家唱，完了还跳迪斯科，还讲笑话，把文艺委员晾在一边没事干。一路上，我们无暇欣赏窗外的美景，眼球都粘在缪忧乐有些滑稽的表演上了。“缪忧乐，来一个”的呼喊声一直就没断过，他成了那次春游路上的明星了。

车过土地岭的时候抛锚了，前方的盘山公路上正在开山放炮，大石头挡在了路中间。在焦急等待在间隙里，我把头探出窗外，这才第一回欣赏到石门水库的好风景。我的右侧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左侧是万丈绝壁，下面是深不可测的一沟绿水，云雾在车窗外和我们对视。我们都为自己身处的险境捏了一把汗，都在抱怨那该死的大石头，可谁都不愿意下车去帮那几个民工推一把。在我们迟疑的时候，是缪忧乐最先跳下车，接着号召我们宿舍的几个下车去推那块大石头。大石头在我们的推动下很不情愿地滚下崖去，大客车终于开走了。

那次春游，我们玩得很开心。八个兄弟在授书楼前合影留念，我们还看见了“拐拐竹”、“第一洞天”、“英雄神仙碑”……校园外的世界原是那样美！在春游总结会上，班主任很罕见地表扬了缪忧乐，说他助人为乐。后来他又当选为生活委员，人气很旺。可惜过了不久被班主任找茬给撤了，可能是因为他的毛毛糙糙、大大咧咧吧。宣布撤换他的那天，缪忧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不满，他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邝海洋可没有缪忧乐那般豁达，他的小肚鸡肠和他的名字很不协调。为此他经常遭遇我们几个的奚落，最看不惯他的是缪忧乐，收拾他最厉害的还是缪忧乐。缪忧乐听不惯邝海洋的城固方言，要求他讲普通话，其实他自己的普通话也很不标准。他还说人家走路外八字，可惜了那双新皮鞋。每次说这些的时候，邝海洋明明心里难受，外表上却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比缪忧乐还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可把缪忧乐气坏了！

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光。晚自习后，我们几个都按时回宿舍了，只有邝海洋磨在后头。不用说，肯定又去图书室了。邝海洋是个书呆子，成绩总比我们好。我们对他的嫉妒后来演变成了无情的嘲弄：“哟，书呆子，又去图书室看书了，真用功！可惜啊，我们将来都是教小学的命哦！”“你管我的，你们不好好学将来就真的去教小学了。”我们那时上的是师范，若干年后，我们八个中的四个当了中学教师，两个当了公务员，缪忧乐做了公司经理，而邝海洋却当了小学教师——可惜了他的满肚子书。

“邝海洋，你的皮鞋掉下去了，快下楼去捡吧。”看见邝海洋进门了，缪忧乐煞有介事地对他说。邝海洋放下书就“噔噔噔”往楼下跑。待他跑到楼下时，发现什么也没有，正准备返身上楼的时候，忽听见身后“咚”的一声，他的一只皮鞋从三楼的某个窗口被人扔了下来。

这一次，邝海洋无论如何不能满不在乎了，他没捡那只皮鞋，而是空着手跑上楼来对着缪忧乐破口大骂：“我×你缪忧乐的妈！你，你，你狗日的太欺负人了，你今天不去把鞋给老子捡上来，老子就跟你拼了！”说着就摘下眼镜，绾起袖子准备和缪忧乐拼命。

缪忧乐不慌不忙地说：“又不是我扔的，我凭什么给你捡啊？”

“不是你扔的才怪！你乖乖地给老子捡上来，要不然，老子把你……”

“你能把我怎么样？就凭你那干鸡样儿，书呆子一个。我告诉你，不是我扔的！”

“不是我扔的。”

“也不是我扔的。”

……

我们挨个洗刷自己的清白，可就是没有一个主动站出来招认。邝海洋先是骂，从没有那样粗野地骂，后来是蹲下去很伤心地哭：“你们太坏了，你们太欺负人了啊！呜——”

短暂的沉默过后，缪忧乐说：“邝海洋，对不起，我刚才骗了你，但我绝对没有扔你的鞋，天地良心！可我还是愿意下去给你捡起来，不要哭了，你是男人！”说着就下楼了。

缪忧乐就是这样一个襟怀坦荡、急公好义的人。扔鞋事件之后，他和邝海洋成了好朋友。但是，那只鞋究竟是谁扔下去的，到现在他也没告诉我。那时候，因为无聊，或者青春期的迷茫，兄弟之间笑笑闹闹是常有的事，即使邝海洋这样小气的人也不好随便发脾气的。有时候，只因为有人一闪念，我们就会拿绳子捆住其中的某一个；有时候，看见白天谁和哪个漂亮的女同学走在一起，就要逼着他交代他的“恋爱经过”。那时候，最义气的举动就是话别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在这方面，邝海洋可是不够意思。

邝海洋的大木箱子里藏着很多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那只旅行包。那是他春节去东北他二叔家探亲的收获，里面装着两瓶酒、一袋水果糖、两袋饼干、两盒午餐牛肉、两听沙丁鱼罐头，那都是我们渴望品尝的美味佳肴。邝海洋一直没有贡献出来的打算，却每每打开箱子去查看，顺便把浓郁的糖酒的香味放了出来。仿佛在炫耀一般折磨我们的肠胃，真让人受不了！

这时候，缪忧乐就成天做他的思想工作：“一个人的幸福分给大家，就变成了八份的幸福；一个人的痛苦分给大家，你的痛苦就只有八分之一。春天来了，我们应该出去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啊！我们到了一处绝好的风景名胜区，有青山绿水，有蓝天白云，有明媚的阳光，鸟儿在茂密的林间啁啾。我们哥儿八个在草地上坐下来，铺块塑料布。你拿出你的午餐肉、鱼罐头，还有你那两瓶酒，我去买包烟，他们几个再买点面包什么的……”还没等缪忧乐说完，邝海洋就打断了他：“不行不行，少打我的歪主意，那些东西是我二爸带给我们家的，我可无权支配。”缪忧乐仍然不灰心，他拿出水磨石功夫，成天给邝海洋做思想工作。等邝海洋终于想通了的时候，我们热烈欢呼，既为邝海洋难得的大方，也为缪忧乐的执着。

十七岁时的春天真美啊，像个女人一样诱惑着我们。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们八个人骑的骑自行车，坐的坐长途客车，浩浩荡荡向南湖进发了。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水面，那么柔情荡漾的一湖水，让我们年轻的心也柔情四溢了。我们顺着湖边的小路走，走到更远更荒僻的湖边。我们找到一小块空地，没有铺塑料布就一屁股坐了下去。缪忧乐指挥我们：“你去捡些柴火，你去找几块碎砖头，你来削苹果，你把汽水打开。邝海洋，哈哈，快把你的美味佳肴贡献出来吧！你太可爱了，邝海洋，我们这学期把你评成‘优秀舍员’，大家有意见吗？”

我们当然是齐声喊：“没有没有！”

炊烟燃起来的时候，邝海洋还在埋头看莫泊桑的小说。缪忧乐走过去夺过他的书扔到一边，然后开始教训他：“你个书呆子，春天来了，还读什么书啊！抬起你的头来，看看这绿油油的松树，看看这灿烂的阳光，看看这清清澈澈的一湖水。你闻闻这树林里的花香，这松油香，你闻闻这午餐肉的香味吧！啊，真馋死我了！”

那次春游，按缪忧乐的安排，我是负责饮食的。尽管我用刀子打开午餐肉还有沙丁鱼罐头的动作很笨拙，很野蛮，尽管那铁盒子罐头被炊烟熏黑了，烧焦了，但是，我们第一次吃到了午餐肉，第一次吃到了沙丁鱼，第一次喝白酒，第一次吃纸烟。青春做证，蓝天做证，白云做证，南湖的水做证，春游的感觉真爽，那顿丰盛的野餐让我们终生难忘！

野餐结束后，我们还乘船去了湖心岛，玩到很晚才回学校。那一次，邝海洋喝醉了，一路上吐了好几次。可他很高兴，很豪爽。自那次春游后，我改变了对他的坏印象。

那一次，缪忧乐没有唱“角落之歌”，他唱的是刚刚学来的几句迪斯科：“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哦哦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