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打贼记汉中树洞

发表于-2009年08月14日 凌晨0:11评论-0条

曾蓉有个习惯,每天晚自习前要到班里查人,不管心情好坏,不管天晴下雨,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辅导,是一定要去的。尤其升了高三以后,曾蓉每天来得更早,查得更勤。学生们嘴上不说,暗地里埋怨,管她这个并不老成持重的班主任叫“曾剃头”。

那天黄昏,曾蓉照例早早来到班上。查过人后站在走廊朝下面张望,看见有个小伙子骑了自行车在楼下的空地上溜达。她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完全是因为那小伙子骑的自行车和她昨天新买的自行车几乎是一样的,雪青色的女式斜杠自行车,纤尘不染的车圈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贼溜溜的亮光。小伙子也骑这样的自行车?她就很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从上往下看,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颗枣核一样尖尖的头顶,上面是乱草一样的红头发。那样子学生不像学生,家长不似家长的,身份让人有点怀疑。

有了这样的铺垫,当下楼后找不见自己的自行车时,曾蓉就很自然地想起刚才那个红头发了,不过,那时她还不敢十分确定。她先是问了问北大门的两个门卫,把她的新自行车的样子给他们描述了一番,还特别强调说,这是我昨天才买的自行车啊,花了三百块钱,这是我丢的第三辆自行车了。曾蓉急得快哭了,双脚交替着在地上来回踩,可那两个死猪门卫却面无表情地说,没见有人推那种样式的自行车从门口过,况且本学期刚装了电子伸缩门,上课期间一律不许开门放人。你放心吧,别说是人了,就是鸟儿也插翅难飞。

嗬,还跟老娘打起官腔来了,不就是两个烂门卫嘛,说起话来就像领导念文件,还一套一套的。真讨厌!我又没说是你们工作失职啊,发什么虚,摆什么谱呢?曾蓉没工夫听他们闲扯,话说回来,这年月,人情很淡漠了,自己的快乐或者不幸又关乎别人什么事呢?望了望北大门新安装的闪烁着红光的电子伸缩门,她本能地转头就往南大门走。边走边给老公李光辉打电话,让他快点来学校帮着找自行车。她老公李光辉是个不太操心的男人,是很典型的油瓶倒了都不晓得扶一下的那种男人。那时候李光辉正在家打电脑游戏呢,一听这话不但不劝老婆,还反过来怪她不操心,有点幸灾乐祸。

学校很大,曾蓉焦急地一路上寻寻觅觅,见人都要述说自己的不幸遭遇,让人帮她找自行车。可一路上并没看见自己的自行车,也没再看见那个红头发。她告诉南大门的校警小胡,还有门卫老张,让他们帮忙留意着,然后她就继续找。找着找着就天黑了,黑暗像一点墨团慢慢地洇开来,麻淋淋的让人心里发毛。夜色是个窝藏犯,它把一切秘密都隐藏起来了,那个可恶的小偷不知道钻进了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去了。

黄昏的操场一点也不寂寞,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固定地有几个家属在锻炼身体,顺着跑道一圈圈地慢跑或者快走。那天晚上,看自行车的临时工王秀华刚抄完了号,也附庸风雅地加入了锻炼的队伍中。矮墩墩的李秀华像个磙子一样跟在几个家属的屁股后面,在铺了煤渣的跑道一圈圈艰难地滚着,边滚还边喊着让人家等一等她。

王秀华是在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和那个染了红头发的小伙子迎面相遇的。红头发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操场上转悠,眼睛不停地四下张望,仿佛在寻找某个神秘的不为人知的出口。出于职业的敏感,王秀华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停下脚步上前盘问红头发,哎,那个娃,你是搞啥的?红头发脚尖着地撑住车,转过头看了看王秀华,愣了几秒钟,然后说,我没搞啥。仍旧继续往前骑,嘴里还吹着口哨。王秀华就是王秀华,出了名的快嘴,遇事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傲慢地回答她。整天和取车存车的学生娃打交道,无形中她把自己也当成老师了,喜欢训人,她一定要搞清楚红头发的真实身份,万一那辆自行车是偷来的呢?那她可就亏大了,赔那样一辆新自行车,起码得三百块钱,她一个临时工,一个月才挣学校二百六十块。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喂,小伙子,你下来,你究竟是搞啥的,你是哪个班的?王秀华跟在红头发后面跑,气喘吁吁地说。她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红头发,红头发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学生啊,就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我是高三(1)班的。继续往前骑。

几个家属也加入到盘问的队伍中来,七嘴八舌地开始数说:

你这个娃,高三课程这么紧张,你来迟了还不赶紧进教室,还在这里溜达。

一个学生娃,染个红头发,流里流气的,真不像话。

学校的风气一天比一天差,现在的学生不好管得很啊!

……

王秀华继续追问,小伙子,你站住,你说高三(1)班的班主任姓啥?

红头发在一伙女人的围追堵截下终于跳下了自行车,很随便地支吾了一个字。

咦,不对啊,高三(1)班的班主任姓曾,叫“曾剃头”。你老实说,你到底是干啥的?

我到你们学校里来耍一会,行了吧。

那不行,你赶快走,不要影响学生上晚自习。

红头发求之不得呢,跨上自行车就跑。

站住,别跑!曾老师,你快来,这有个娃冒充你班上的学生。王秀华大声武气地吆喝。

曾蓉那时候刚从南大门一路找过来,看见红头发就大声喊,这是我的自行车!

抓贼啊,快来抓贼啊!有人偷自行车。

王秀华的喊叫声引来了正在帮着找自行车的校警小胡,还有几个值勤的老师。小胡他们和红头发周旋了一番,最终把红头发逼到了院墙边的一棵玉兰树下。小胡扑上去一把将红头发从自行车上扯了下来,掼了两下,然后将他摁倒在地上。红头发死抱着玉兰树不松手,挣扎了好一阵,弄到满身是泥的时候,小胡终于把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然后对老张说,铁链子,快找那根铁链子。门卫老张急忙返回传达室,在他床底下翻腾了半天才找来一根瘦伶伶的铁链子。长时间没有用,上面生满了红锈。

铁链子栓贼,真过瘾啊!说实话,那根铁链自添置下以后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今天终于用它捆住了贼。,总算物有所值了。仿佛得胜还朝一般,一伙男人簇拥着被铁链子捆住了双手的红头发,兴高采烈地往南大门走,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女人。男人们边走边骂那可恶的贼,甚至还有人踢红头发的屁股,十分解气地说,他妈的,贼骨头,我叫你偷。红头发并没有哼一声,垂头丧气地被拽到了大门口。说实话,他就是看那南大门两个人盘问得紧,才不敢轻易从南大门走。他还从没有从南大门走过,上次得手后是从北大门走的,谁会想到北大门也安装了电子伸缩门,而且看得那么紧呢?他本想在操场上转悠一会,等到下晚自习的时候,随放学的学生一起出去的,没想到遇见那几个多事的女人。倒霉透了,只好认栽了。经常干这一行的,没听说过吗,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看这阵势今天是凶多吉少,得想个办法逃脱。

小胡很得意地骂骂咧咧,抓起铁链的另一头,把红头发栓在了南大门的柱头上,然后就跟越来越多围拢过来的男女大讲他抓贼的经过。没课的老师和家属们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对小胡投以钦佩的目光。那天晚上,小胡出尽风头,俨然是个凯旋的英雄。他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忽然被一群平时对他根本不屑一顾的知识分子看得起,还真有点激动。

王秀华也不甘被忽略掉,她费了好大劲挤到小胡旁边,口沫横飞地讲述住贼的经过,反复强调一点,贼是我最先发现的,仿佛有人要和她争功似的。再后来,她对第三拨听众开始讲的时候,有人提醒她去自行车棚值班,让她多加小心,免得有人趁乱又偷自行车。王秀华只好悻悻地走开了。临走时对小胡说,好好审审那个红头发,前几次丢车说不上就是他搞的事,害得我给学生赔了几三百多块钱。让他把我的损失补回来,不招就打!

南大门从来没有那样热闹过,围了很多人看红头发,就像看一头刚刚从原始森林里抓来的野生动物。红头发蹲在地上,惊恐万状,浑身瑟瑟发抖,他双手抱着头,做出随时抵御来自不同角度不同力度的打击的架势。红头发那窝囊样提醒人们了,还真有人上去踢打,你一拳,我一脚的。红头发一直没有哼一声,盗亦有道吧,那是他偷窃的必然代价,这没有什么,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就像他喜欢踢足球一样,练习摔倒也是一项基本功。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持比较有利的挨打姿势,使自己的疼痛能减少到最小。

过了一会,李光辉兴冲冲地赶过来了。那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板寸头,皮甲克,手里夹棵烟,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他本来可以继续他的游戏的,但一听老婆说贼抓住了,就特别兴奋,关了电脑就往学校跑。一进门就大声喊,贼呢,贼在哪里?一直躲在远处观望的曾蓉走了过来,给他指了指红头发。李光辉恶狠狠地骂道,个烂贼,敢偷我老婆的自行车,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知道我是谁吗?话还没说完,李光辉抢过去一脚踢在红头发的背上,只听见“崆”的一声钝响,红头发实在忍不住了,“哎哟哎哟”叫起来。紧接着又着了第二下,似乎有骨头断裂的声响。红头发凄厉一声惨叫,冲着大门外围观的群众说,哎哟,哎哟,老师打人了,打死我了。李光辉气哼哼地继续骂,你个烂贼,还知道告状,告诉你,我可不是老师,我就是要打你,打残了活该,谁让你偷我老婆的自行车的。你们这种人,太可恶!红头发大口地喘气,抬起头看了看李光辉,开始求饶,大哥,我错了,你,你饶了我吧。李光辉似乎打上了瘾,抓起一绺火红的头发就往墙上撞。红头发惨叫着,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他顾不上去擦拭额角的血,却用手去梳理他的被人弄乱了的红头发。

看见贼流血了,李光辉这才罢手。拍了拍手走进人群里,仿佛手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他掏出烟给大家散着,笑着说,多亏老师们帮忙,要不然我老婆的自行车就丢了。唉,也是的,我一直说给她买个摩托车的,她说骑不了,就喜欢骑自行车。结果是买一辆丢一辆,这都丢了第三辆了。这贼日的太可恶,打死算球了!说着就挽起袖子,咬紧牙巴,摆出一副凶恶的架势,准备又赶过去打,结果被人拉住了。

围观的一群很热闹。有人劝那暴躁的男人,有人给他绘声绘色地讲抓贼的经过,有人讲别的贼的故事,讲一些和打贼没有任何关联的奇文逸事。讲得惊心动魄,听得人脖子伸出老长,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聊天上去了,暂时没有人注意红头发。红头发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贼眼珠滴溜溜转。不行,再这样下去只会遭遇更多的更沉重的打击,最终免不了被扭送派出所的结局。这其间,他接到一个老太婆递过来的卫生纸,很仔细地擦着额角的血。那老太婆劝他说,你这娃啊,怎么走了这条路呢?看你这样子,刚刚二十出头吧,为什么不找个正经职业做呢?红头发能说什么呢,他只配很惭愧地低下了头。他看了看捆在手腕上的生锈的铁链,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电子伸缩门。忽然地,不知哪来的劲,跳起来猛跑,就一瞬间的发力,居然奇迹般地挣断了铁链。仿佛越狱一样,红头发扑向只有一米多高的电子伸缩门。电子伸缩门被他扑得“咣当咣当”直晃悠,仿佛海浪拍打这岸边一样,差点就倒下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门卫老张冲过去一把拽住红头发的裤腿,使劲往下揪扯。红头发一手抓着电子伸缩门上的不锈钢条,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裤子。说到底,红头发还是要面子的贼,要不是担心自己的裤子被扯脱,光着屁股不好看的话,那天晚上他一定会奇迹般地逃掉的。就这样,一个要脱裤子,一个不让脱裤子,两个人僵持了一小会,小胡急忙赶过来三武两绕将红头发弄了下来,重新锁在柱头上。小胡是个退役军人,练过擒拿格斗,还真有两下子,对付这种小毛贼根本不在话下。小胡那天晚上出尽了风头,当着很多人的面,他淋漓尽致地表演了一番擒拿术。当红头发蹲下后,小胡又多此一举地踢了他的瘦屁股,“咚”的一声响起,红头发惨叫着,打死人了,老师打人了!我要死了。小胡吼道,我叫你装,贼劲死大的,居然把铁链子都能挣断了,太可恶!一边骂着,一边仔细查看挣断的那截铁链,白生生的茬口告诉小胡,一个人在危急时刻,潜在的能量会有多大啊!

眼看着就要下晚自习了,热闹场面仿佛伤疤一样摆在那里,好事者的目的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再后来,学校领导过来了,是个中层的主任。值班的校长那天晚上有事没在学校,他指示那主任报警,把偷车贼交给派出所,并对看守南大门的小胡和老张提出表扬。

过了一会,警车“呜尔呜尔”叫着开了过来,停在大门口的时候,红头发本能的一激灵,眼里写满了惊恐和绝望。洪所长走过去一看,用那种对老朋友说话的亲切口吻说,你娃日的,才规矩了几天,怎么又开始偷了?简直狗改不了吃屎。语气很平淡,波澜不惊又语重心长,就像训一个经常犯错误的小学生。洪所长让小胡把铁链解开,让两个干警过来把他拷上,然后搜查红头发的全身,结果在裤兜里搜出了四把钥匙,还有一把起子。洪所长把那一串钥匙提得很高,摇得“叮叮当当”响,像讲课一样一把一把掰开来指给围观的群众看,他说,你们看,这是开自行车的,这是开摩托车的,这是开防盗门的,这是开保险柜的。幸亏你们把这家伙逮住了,不然他会祸害更多的人。谢谢老师们,你们警惕性真高。

两个干警拎起红头发就往警车里塞,像拎一只被放掉血的鸡一样。洪所长要受害者曾蓉跟着去派出所做个笔录,曾蓉一直担心红头发会认出自己,放出来后报复自己,就再怎么说也不肯去。李光辉只好帮她走了一趟,弄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

此后很多天,曾蓉一直胆战心惊的,她不敢把那辆雪青色的自行车骑到学校去,她怕红头发报复她。走在街上,曾蓉很警惕地四处张望,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仿佛红头发流血的脑袋会随时从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猛钻出来,要向她讨个公道。没想到那天晚上的传奇经历带给她的却是无尽的烦恼,很多人见了她就问抓贼打贼的细节,刚开始她还有耐心声情并茂地演说一番,后来就烦了,人家问什么她什么她都懒得说,一句话,我记不得了。

某一天,洪所长到学校来,找到曾蓉,很和气地对她说,你老公打贼打得好,把红头发打出毛病了,现在医院里躺着的。我们考虑半天,你老公的刑事责任就不追究了,但你们得承担红头发的一部分医药费。曾蓉很吃惊,暗想,那天晚上那么多人都动手打了,为什么偏偏要我老公承担责任呢?她还想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谁知道红头发是在哪被打出毛病的呢?红头发的伤我又没看见。可是,她抬起头看了看洪所长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就把那刚刚冒出头的疑问咽了回去。曾蓉两口子承担了红头发三千多块钱的医药费,亏大了,冤死了,再买十辆自行车也够了。早知道会这样,那自行车还不如就让红头发偷去算了。“折财免灾”这句话若用在这时候,那真是对路了。

学校行政会议研究决定,奖励南大门校警小胡和门卫老张各一百元,表彰他们警惕性高,抓贼有功,维护了学校治安。不过,北大门的两个一直在私下嘀咕,要不是我们这面看得紧,偷车贼能从你那走吗,你们还抓得住吗?哼!王秀华则直接找到校长理论,那贼是我最先盘问出来的,为什么不奖励我?校长说,这世界上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照你这么说,曾蓉老师也该奖励,是她先认出那贼的。可是你看他们两口子现在有多倒霉吧!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汉中树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雪飘舞在2006点评:

一辆被偷的自行车,引发了一连串的故事。
小说文笔流畅,故事情节完整。人物众多,却也各有性格。
不足之处是小说没有精彩切入点,没有好细节,只是个见。
期待你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