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冰凉的不锈钢电动门前，虔诚地跪着一个有些猥琐的男人。

好多天了，他一直跪在那里。双膝触地，手心紧贴着冰凉的水泥，一颗花白的蓬乱的头搁在手背上，尖瘦的屁股高高撅起，露出一条有花纹的这个年代很少见的布皮带，还有一件织得马虎的灰色毛衣。毛衣扎在裤腰里，灰绿的棉夹克敞开着，里面的人造毛脏兮兮地翻了出来，像猪的板油。男人脸上有青紫的伤痕。

这是冬天校门口一道独特的风景。起初还有人围着他指点，像看一具的野生动物的标本，然后胡乱地猜测着校园里本应发生的伤害事件。可是，没有花圈，没有遗像，没有愤怒的标语，也不见男人的同伙，总是男人一个孤立无援地跪着，这未免让人家有些失望而且疑惑了。门卫、校警，甚至叫来的110巡警，都没能把他“请”走。好几次被拖出去老远了，他又一瘸一拐地回来，继续跪在那里。学校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听之任之了。后来围观的人渐渐少了，少数几个看热闹的闲人只是远远地站着议论，都说男人是个疯子。

所谓疯子，大概都是些偏执狂，他们异常专注地做着某件事，从来不感觉自己的苦或者累。比如说，你花三个小时洗一只并不怎么脏的碗，你走在街上一块一块地数着地砖，你拿把吉他在姑娘的窗前弹了一夜，你在电脑前一坐十几个小时地发呆……这样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疯子的。所以，请不要嘲笑疯子，他们都是一些可怜的人，一些被糟糕的生活愚弄得无技可施的人。

男人下跪的理由很单纯，他要见他的女儿。

男人是个工程师，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一双白皙瘦长的手，鼻梁上架副眼镜。小镇上的工厂倒闭了，夫妻双双下岗。男人会开车，很快找到一个跑长途货运的差使，天南海北地搬运各种货物，也搬运自己单薄的身体。妻子原是个漂亮的女工，颇有几分姿色。下岗后学美容，后来有了外遇。一个有钱的顾客的男人看上了她，架不住那人反反复复的纠缠，还有他俊朗的面容，钱夹里厚厚的钞票，她和人家好了。有一次把那人领回家，被女儿撞见了。女儿在市内的中学上高中，本来就住校，这以后更是不回家了。女人不许给她爸说，不然就和她爸离婚。她爸知道了，一定会疯掉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男人听了一点风声，某一日中午杀个回马枪，把两个狗男女捉奸在床。奸夫若无其事地提起裤子，摸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叫男人别声张。男人接过钞票就撕，转过身扇那正在扣衣服的女人。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女人。男人受不了，开了货车出去，在旷野的风中号啕大哭！他想不通，他是那么爱她，可她为什么还要背叛他。年轻的时候他为她写过诗，结婚后天天给她做饭洗衣服。他把所有的收入全部交给她，即使下岗后给别人开车，不管他身在何处，总要在晚上给她打来电话，过问她一天的饮食起居，过问她的心情，催她早点休息。而她习惯了他的呵护，总以为这一切天经地义——谁让我长得这样漂亮，嫁给你吃了多大的亏！

悲伤过度，男人喝了酒，很多的酒，神思恍惚地开车，大白天撞倒路边三棵树。一车的电吹风跌散在水田里，被路人抢走了很多。幸好没有撞倒人，可是男人摔伤了。酒后驾车，驾照被没收，关了几天禁闭。从此以后，再没有车主敢让他开车了。

男人回家待着了，女人却和另一个更有钱的男人跑了。跑得干净利索，杳无音讯，男人挖地三尺找了一年多也没有任何线索。本来那天晚上他是想和她好好谈谈的，他想对她说，我打算放下一个男人的尊严，我准备原谅了你。可是，枯坐一夜也不见她的身影，那个每天晚上都要拨打的电话一直关着。从此以后，男人夜夜哭泣、失眠，本就瘦弱的身体愈加憔悴了。朋友劝他别找了，为那样的女人哭泣不值得，找回来又能怎么样？有人说那女人可能去了广东，当三陪去了，也许被人杀了，尸体撂在荒野里，叫野狗野猫撕扯着吃了。男人还是不死心，北上南下地找，花光了家里微薄的积蓄，哭干了所有的泪水。男人经常好几天不吃一口饭，不喝一滴水，他已经不知道饥渴了。男人呼喊着女人的名字，满世界地寻找，累了就坐在随便哪一处人家的屋檐下发一阵呆。衣服好几个月不知道洗，大热天还穿着棉袄，浑身沾满了土，青白的脸色变得黢黑，头发上夹带着干草。男人嘴里喃喃着，你在哪里啊，快回来，快回来！那是他标志性的呼号，就像每天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喇叭发出的声音，街坊邻居一听见那声音就说，疯子来了。

有一次去学校看他女儿，那是他神志清醒的时候。穿了干净的衣裳，洗了脸，骑了浑身乱响的自行车，走了三十里路，从小镇赶到市里。经过校门口的时候，门卫并没有发现他不正常，也没有为难他，只在本子上简单地登记后就进去了。趴在窗户上，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女儿，看见那个高挑的身影乖巧地坐在教室里听课，他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见到女儿，他从兜里掏出三颗老鸡蛋，还有一把红枣。他要女儿当他面吃，然后拉了女儿的手，死盯着女儿说，好女儿，你该不会离开爸爸吧？我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别离开我！

有很多人在围观他女儿吃东西，有认识他的男生大声说，那是个疯子！

像突然扔进一枚炸弹，围观的人轰的一声退开。

疯子来了，疯子来了！

满校园骚乱起来，围观的人更多，像看外星人。女儿羞恼地跑进教室，男人一看急了，想打人却又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对象，嘴里就乱骂起来，去你妈的，谁说我是疯子？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他越是这样说，别人越认为他是疯子，正常人遇见那样的围观和起哄，也会窘迫得要发疯的。校警把他带到了保卫科，告诉他说，我们是省重点中学，不许你在这捣乱，赶快往回走！说着就把狼牙棒抡了两圈，一摁开关，发出一阵“吱吱”声，大白天冒火星子，像毒蛇吐信子。

男人说，我没有捣乱，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给她送点吃的。校警蛮横地推他出门，反正以后不许你进去了，有啥东西要带交给我们就是了。男人想到自己出了车祸后被人关在看守所的情形，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好！女儿一定被他们给关起来了，一定是好几天没吃东西，我要救她出去。

从此以后，男人每天中午来给女儿送饭。他的厨艺也不如以前了，饭盒也经常洗不干净。女儿不让送，说学校食堂里什么都有，只要把生活费给她就行了。男人不听，还是要她在校门口把那饭吃了，不吃他就不走。女儿只好吃，和着眼泪吃。男人神志清醒的时候，她会很耐心地说，爸爸，你以后不要来了，也不要给我送饭了，你做的饭一点也不好吃。你骑自行车跑这么远的路太不容易了，你在家好好待着，我星期天回来看你。男人笑着答应了，以后真的没有再送饭来，只是交给女儿从各处借来的一堆零钱。

可是，男人还是天天来校门口张望，不停地求门卫和校警，求求你们了，让我进去看看吧。校警喊叫着让他走开，不然就用狼牙棒戳他。门卫是个老头，很和气地劝他说，你女儿在学校里很好，很安全，什么事也不会有。她今年上高三了，听说学习还不错。可是你这样天天来骚扰她，对她来说是一种压力，同学们会嘲笑她，那样会严重地影响她的学习的。男人懂事地点点头，走开了，可过不了一会又走回来，操起手说，我还是不放心，好象有人在打她，真的，真的有人在打她，你们看，你们看！

大家都朝身后看，哪有人打人的事呢？校警就骂他，你个疯球×的，你看见鬼了！还不赶快走？

男人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好几天都没见女儿了。他合上双手在胸前直捣，你们就让我看一眼吧，求求你们，我给你们跪下了！说着说着腿一软，“扑通”一声真的跪了下去。

门卫吓坏了，慌忙去拉那男人，可根本拉不起来。校警架起胳膊搀他起来，可他直往下溜，浑身上下是软的，连骨头也是软的。校警揶揄他，你个×男人，一点骨气也没有。

好心的门卫被男人纠缠不过，终于答应下课的时候叫来那女孩。

一见女儿，男人眼里闪着兴奋的亮光。那天中午，女儿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双手插在衣兜里，很不耐烦地说，你又来了，有啥事嘛，好讨厌啊！男人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痴呆呆地看女儿的脸。那张脸细腻光滑，和她女人的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女儿红润的脸上，他仿佛看见了曾经的恩爱，一瞬间眼里飘过梦幻般的云彩。忽然，男人回过神来，像被开水浇了似的大声喊，有人打你，他们在打你，我不准他们打你！

说着就张开双臂要去抱他女儿。旁边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女儿的脸唰地红了，使劲推开他，很讨厌地说，你疯了，你是个神经病！

男人再一次抓住他的女儿，像抓了根救命稻草。男人气得脸涨红起来，嘴唇颤抖着喊叫道，你说啥，我打你！我是来保护你的啊，瓜女子，连你也看不起爸爸，连你也说我是神经病。

我好好的，不需要谁来保护。

撂下这句话，女儿拧身就走，甩给他一个粉红的背影。

男人急了，试图冲进校门抓住女儿，结果被校警横身挡在门外。男人双手抓了不锈钢大门上的栏杆，踮起脚尖狂喊，你别走啊，好女儿，让我再看你一眼吧。你妈走了，不要我了，你不能撂下我不管啊！呜——

正哭着，男人就顺栏杆溜了下去，头朝门里跪下。从此以后天天来校门口下跪，真是大煞风景。

那天早上，先是刮过一阵尖啸的寒风，紧接着，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棉絮一样的雪花，扯天扯地的下。教学楼上伸出无数双惊喜的眼睛，他们看见了诗意的雪花，也看见了跪着的疯子，一样地让他们开心了。不巧地是，那天有个检查团要来学校检查，怎么弄走这个疯子成了非常棘手的问题。先是门卫和校警劝说他，然后推搡他，踢打他，软硬兼施，可男人就像个粘在地上的口香糖一样，怎么也弄不起来。后来校长亲自出面了，校长说，我保证你的女儿不会有任何问题，请你放心，也请你走开，我们这里要来检查团。男人始终还是那句话，让我再看一眼，我看看她就走。毫无办法！校长生气地说，晦气的东西，赶快报警，绝不能让检查团的人看见他！

不一会儿，呼啸的警车上跳下来三个大盖帽，一个瘦高个的领导模样的跺了跺脚，很威严地咳嗽一声，朝围观的人群扫了一圈，然后恼羞成怒地吼叫起来，谁在这闹事哩，安？校警指给他看那个跪在校门口的脏兮兮的疯子，就是他，就是他，天天跑到学校来下跪，烦人死了，赶快弄走他。

你们两个有×用，连个疯子都收拾不住！看我的。起来，你个大男人家跪在地上像什么话？

可惜疯子听不懂人话，仍是一个劲地嘟哝，我要看我女儿，有人在打她。

瘦高个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就像提起一只火鸡一样轻巧又滑稽。可他一松手，男人又垮了下去，仍旧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他，让我再看一眼吧，我再跪四十分钟，马上就下课了。反复了好几次，男人根本站不起来。

瘦高个抓起胳膊下夹着的公文包，指点着那两个同伴说，来，把他给我拖走！

两个大盖帽架起男人的时候，男人的衣服扣子散了，裤带掉了多长，双腿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黑印子。男人嘴里不住地嘟哝，你们想干啥？男人被扔到了院墙边，可他马上又爬到了大门口。瘦高个撵了过去，一脚踢在男人的屁股上，愤怒地说，你个赖驴×的，咋这么不听话！

男人感觉到了疼，抽回一只垫着头的手摸了摸屁股说，你踢我干啥嘛！

我叫你赶快走，不许你在学校门口闹事，马上有检查团来你知道不知道？

那两个警察在群众的指引下找到了男人的自行车，把它推到男人面前一顿，这是你的自行车吧，赶快骑上走。他们甚至像伺候活先人一样把男人扶上了自行车，可男人还是不听话地溜了下来。瘦高个看了看没办法，眼看着检查团就要来了，他果断地下命令，把他拖到车上去，给我关起来。

三个警察费了好大劲才把一个疯子弄进警车里，车门快要关上的一刹那，里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哎哟！

警车搅起一团雪花开走了，丢下校门口围观的一群，还有一声沉重的叹息，唉，可怜的男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