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八月鹊桥仙]新兵连那块雪地林水生

发表于-2009年08月18日 早上9:22评论-1条

一夜沉睡,第二天起来,我们那块训练场地就全都变白了,明晃晃闪着刺眼,第一次见雪感到异常兴奋,我们都从嘴里发出啊啊的惊呼,我似乎才想起这是在贵州的桐梓县,连长见我们这些农村娃儿大惊小怪的样子,就站在雪地里操起他的辽宁话说:妈个巴子,有啥好啊啊的,都给我站好了,准备出早操。我们在连长铿锵有力的号子下,踩得雪地发出嗤!嗤!嗤!地响,但桐梓县的山风比连长的号子更有力,呼呼地刮着从耳边跑过,感觉身体像在水里,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寒冷。早操结束时,连长见我们一个个被冻得小脸通红,鼻子红的像酒糟一样,还一边流着清鼻水,又说:妈个巴子的,还早哩,贵州的雪下得也快化得也快,慢慢来吧。啊!

我们开过早饭后,紧接着开始了队列训练,科目是正步走,比齐步走的要求高多了,腿要蹦直,身体微向前倾,脚掌着地要有声,颈要直头要正,两眼平视前方。这样来回倒腾,背心倒是热乎乎的甚至还出汗,脚上的单帮解放鞋也不怕,但手和耳朵就顶不住了,桐梓县的山又高大,一座挨着一座,我们的训练场地正好在山沟沟的一个大水潭边上,这里本是中央水电八局桐梓县574技工学校的基地,能够容纳千多人的大操场,一股股强劲的山风干焦焦地吹来,卷起地上的雪花,飘落在我们的身上脸上手上,眨眼便融化,冰凉凉的,风一吻,像刀子犁过一样难受,这时开始想家了,想母亲的棉絮,想父亲的稻草,想故乡暖融融的茅屋。那些比我更没出息的,就当场蹲下哭了,声音喔喔喔的像山黄牛在叫唤,连长就皱起他那两把刷子似的黑眉,说:妈个巴子的,哭!哭!哭啥呀,是你妈死了,还是球掉了。我们的排长是山西人,口音很难听,说实话直到我离开新兵连,我都没有完整地听明白他的一句话,但他的每个口令,我却能准确领会。那家伙更能整,凡是哭的人都统统叫到一边,抽出一个班长来,专门盯着罚你跑步,跑慢了的就叫你写检查50篇(不是遍),那玩意儿谁都怕写,就都拼命地跑,直跑到你口头答应永远不哭了,才让你重新回到班里。我们的班长是河南人,听说他这次带完新兵回老连队后,就要提干了,所以表现得异常积极,口令喊得天崩地裂,一旦发现队列里有小动作,就吹胡子瞪眼睛:奶奶个熊,干啥呀,俺日你个爹,都出列!班上的王小山同手同脚,怎么也板不过来,齐步走和正步走都一样,罗关太喜欢边走队列边挠痒痒,班长就叫付班长负责单独训练他们,但付班长又别出心裁叫罗关太喊口令,他站一边抽烟,王小山继续同手同脚,还边走边笑,因为罗关太的口令喊得像哭死人似的,付班长一见就来气了,走上去就一扁脚,王小山干柴似倒地,罗关太笑弯腰蹲地上泪花流。

雪地上的雪,隔三差五下,又隔三差五融化,我们的训练,并不因为天气原因而改变,雪融化后泥巴暴露出来,一踩就成泥浆,雪风一刮就结冰,泥鳅背一样滑,在上面走队列,稍不留神就会摔跤,王小山本有同手同脚的毛病,都差不多快纠正过来了,但往往还犯,冷不丁通的一声倒了,这一倒就阻碍了后面,迅速倒成一大堆,刚开始我们都笑,但班长那双虎眼一瞪,露出凶光锥子一样戳过来,就是不吭不声,也已经吓得尿流,其实那些喊口令的班排长们笑得最凶,他们忍不住了可以跑去厕所笑够再出来。在这块雪地上最让人忘不了的是看电影,每次电影来都像过年一样兴奋,而且都下着白茫茫的雪,放的片子又都是我们在故乡没有看过的,如《刘三姐》《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等等,我们戴着棉帽坐在雪地上,屁股下面垫着雨衣,电影一开始,在我们队伍的旁边就站着一堆堆的574技工学校的学生,一阵阵的雪花膏香味就飘到鼻孔里来,瞬间想起在故乡的夜晚看电影,空旷的电影场上也像这样到处是姑娘小伙,到处都飘着雪花膏的香味(那个年代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抹这玩意),再仔细看看眼前,除了头顶上那弯窄小的月亮,就是屁股下坐着明晃晃的雪地,有时连长怕把我们冻坏,就叫电影暂停,要我们起立在原地跺脚,跺热了就开始拉歌(当时我们一共是五个新兵连),那些齐刷刷的拉歌号子哟真的是太好听了:三连的呀么嗬嗨,唱起来呀么嗬嗨,快把你的歌儿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呔,唱起来呀么嗬嗨。于是,整齐的歌声填满了山谷夜晚的空旷,也温暖了心的寒冷。拉完歌后电影再继续。雪地不单使我们的青春热血沸腾,还衍生出了些许的无奈和哭笑不得,那天晚上,听说全连要搞紧急集合,我们就都穿着衣服裤子睡觉,结果排长来查夜给彻底暴露了,最终还是一个个乖乖脱了睡的,都相信了排长的话,说今晚上不会搞,要搞也是在大家都快要下老连队之前才搞。于是,我们睡得给往常一样安心。大约凌晨三四点钟,整个连队突然吹起了急促的紧急集合哨子,我们懵懵懂懂一翻身爬起,稀里糊涂打背包,慌慌张张找自己的衣服裤子,鞋子,挎包,牙膏牙刷,毛巾,忙三火四一通,我们班就全部跑到了雪地上,早已等在那里的连长排长掐着时间说,我们班只花了2分钟,连长当场就给予了表扬,全连都到齐了就开始跑步。虽然是黑灯瞎火的,但知道已经上了吊桥,就是我们雪地边上架在深潭上的那道吊桥,脚像踩在棉花上那样不踏实,几根钢索发出叽叽嘎嘎的叫声,脚下的木板被我们踩得劈啪作响,一个连队100多人跑在上面,生怕突然掉将下去,下面是由几条小溪汇聚而成的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水潭,吊桥将我们抛上抛下,敢说当时惊出一身冷汗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可跑着跑着,我就发觉不对了,公路两边的山突然收紧了,我试着仰头看天空,可是抬了半天头,也没看到天空,我努力地始终边跑边把头仰起看天空,除了队伍里传来清晰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什么也看不见。渐渐适应的视线里,是高低起伏的山型,偶尔有朵灯火在远处的深沟里闪烁,一句两句的狗咬和鸡鸣,似乎是从那些山的身体里发出来,很是沉闷;当我感到背上的背包就要散了掉落时,就听见连长在前面压低声音骂开了妈个巴子,我这时才突然发现山头上露出了曙色,啊!天亮了,还同时发现了山崖上的几个大字————娄山关!

突然想起毛主[xi]诗词,《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在读初中时我就倒背如流了,这首诗词还是一首歌曲,我在学校里还和同学们一起表演过这个舞蹈,所以记忆特别深刻,莫非真的是来到了毛主[xi]当年的娄山关,我心头好一阵激动。这时连长已下达命令叫原地整理着装,我如释重负,因为我的背包再不停下重捆,就快散落地上了,尽管早已口干舌燥,我们仍仔细地把黑暗之中胡乱捆绑的背包,互相帮着忙碌着重新打好捆漂亮,我们将要喊起号子唱起歌儿返回住地,人民军队在老百姓心目中永远是干净整洁,步调一致的形象。但是,丢人的事情出来了,在互相整理时发现,我把裤子开口的地方穿到后面去了,罗关太本是穿43的鞋子,在慌乱中却把王小山的40右脚穿上了,导致两个家伙的右脚都出血,在黑暗里一口气跑了4公里远,小的挤出血,大的撞出血,我们三个不但是同乡,还是一个班的,连睡觉的位置都挨在一起,出错就不奇怪了。连长把我们三个叫出队列,正面朝着队伍,连长骂道:妈个巴子,你三个狗日的(学说的四川话里夹着辽宁话),在干啥子吗,搞个紧急集合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还能行军打仗吗,还是个军人吗,来了都快两月了,你们抬起头看看,娄山关,知道不,毛主[xi]多么辛苦,你们知道不,长征知道不,那时连吃饭都是个问题,每天还要急行军打仗,好好想想吧,下去后写检查,一遍不行两遍。其实,连长在训我们的时候,下面队伍里都笑翻了,因为连长叫我不停地自动向后转,把开口的地方从屁股后面亮给众人看,罗关太和王小山都把右脚提起,做金鸡独立式。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我,王小山,罗关太,都满脸是汗默默地跟在急速行进的队伍里。回到班里后,其余的人都出去集合开饭,唯独我们三个被班长留了下来,幸好我平时在班里算是比较有文化又听话的新兵,所以班长就先整治王小山和罗关太,两个都被罚头顶墙壁,要求双臂反剪,身体离墙壁成九十度角,名曰:开飞机。两腿必须蹦直了。我被罚站,要求将身体笔直地紧贴墙体,不准勾头和左右摆动。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下他们俩,他们是脸朝下弯着的,水泥地板上滴满了汗水,班长嘴上叼着香烟,双手叉腰站一边好像还不解气,瞪起他那双虎眼,我心里早就窝着火,说:班长,你如果继续体罚我们,老子就告你,写信寄给你的老连队,叫你龟儿子提不成干,你娃儿信不信。班长听我这么一说,虎眼瞪得更大了,说:就你个熊样,俺日你个爹,告我,哼!但是他说着说着就假装离开屋子,一会隔壁的5班长就过来了,我们得解放。

桐梓县的雪,几乎都是晚上下,白天晴朗,太阳水洗过似的,仿佛把空气也僵木了,山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地上的雪绒,钻进袖口,领口里去,飘在脸上和手上,尽管后来我们发了棉鞋,但依然寒冷异常,许多人的手都长了冻疮,白天陀螺似地转来转去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在被窝里捂热后,就疼痛难忍,班长又不准我们叫出声,只能咬紧牙巴在被窝里疼得悄悄哭泣,我和王小山的手都冻坏了,好在我只是一只手,王小山是双手,都肿得亮晶晶的像馒头,雪风一吹就痛得想哭,流出的那些臭臭的黄水也被冻僵,硬硬的跷在手背上,一摆臂甩手,被边上的战友无意间碰到,立即痛得眼冒金星,泪水马上滚出来。到了中午时分,太阳开始有了些温度,手就又痛又痒十分难受,王小山曾去找过连长请假,要求休息,连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啥来着,不就是手长冻疮吗,跟那些长征时期的老前辈比,你算个球呀,回去,好好训练!王小山哭一路回来对我说,他准备偷着回家,把手医好后再来新兵连。我说你这是逃跑,也叫逃兵晓得不,要不得,坚决要不得。我们在手严重冻伤后的疼痛里渡过了军营里的第一个春节,77年春节。没想到的是,春节过后的雪下得更勤了,几乎隔天一下,只是没年前那么厚,薄薄的铺一层,我们又开始了传统的刺杀配套动作训练,那才叫磨练人,刺杀配套动作里有一组向后转突刺的连贯动作,要求转身时枪托劈胯干净有力,为了练习这个枪托劈胯动作,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右胯打死血,尽管那枪托是木头的,但劈在身体上真疼啊。但是人家那些班排长们,随便叫个出来都做得动作娴熟漂亮潇洒,那枪托劈在胯上“啪啪”作响,看得我们瞠目结舌,刺杀出的每一枪每一个位置,都干净有力,又准又狠,不得不心服口服,连长说:大家看见了吧,那不是喊出来的假把式,是全靠平时刻苦练出来的,最关键的就是要吃得苦,雪地怕啥,冷风怕啥,又不是叫你去死,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再苦再累都是应该的。连长说得多好啊,确实,当我的筋骨疼痛手也疼痛的时候,我就想到祖国对我还有需要而感到幸福!

又到加菜了,就是吃肉。其实新兵连的生活我是满意的,比起家里不知好了多少倍,77年,虽然十年浩劫已经结束,但一切都在百废待兴中,老百姓的日子依然过得极其艰苦,粮食不够吃,年年都要靠国家给救济粮才能勉强接上小春。而新兵连的粮食尽管够,大米白面随便吃,还顿顿油炒菜,吃得个个膘肥体壮,每星期至少加两次菜。可是,有些人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生出一些娇气来,有肉吃还嫌毛,确实每次的猪肉皮上总是有没刮干净的毛茬茬,有人就把这些猪肉挑出来丢地上,偏偏我们班上王小山的胃口又好得很,单肥猪肉就能吃下二斤眼都不眨下,为此班上每次吃肉,那些所谓的城市兵(就是知青),就把那些毛茬茬的肥猪肉统统给王小山,王小山乐得有肉吃而高心得很,说:有毛的都给我拿来吧,我就从有毛的吃起走,你们也太客气了,肉都不吃还吃啥呢。这次加菜也不例外,班长们都还在排长那里开会,就由付班长主持,按数往经验依然是把一大脸盆黄豆炖猪肉,照人头平均分,要说明的是,付班长也是和我们一起同时入伍来的新兵,难免不出偏差,王小山发现自己碗里的肉明显比付班长同乡碗里少,就不干了,说:你以为我没吃过黄豆噻,你是恨不得把所有黄豆都分给我哈。付班长平时在班里因有班长罩着就有些拽,哪里能听这样的话,就“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把眼睛瞪得牛卵子大,捏着拳头要打王小山,王小山当然不是省油的灯,“腾”的一下跳将起来,照准付班长裤裆飞起就一脚,付班长应声扑倒在地,将地上刚才围着脸盆摆一圈分肉的饭碗砸翻,猪肉黄豆撒一地,王小山干脆又一扁脚将尚未分完的肉盆踢飞,脸盆不偏不斜飞过去砸在了挨着我们的五班付班长身上,四五两个班之间顿时大乱起来,班长赶来了,王小山和付班长被叫到了连部,我们都认为这回王小山肯定是吃不完篼着走。

但是,后来的处理结果令我们有些不相信,付班长被记处分一次,原因是老乡观念重,私心重,不利于部队建设,又经对全班人员逐一调查,证明当时付班长同乡碗里的猪肉确实要比王小山碗里量多,王小山的错在于不该先发脾气,说话伤人,所以就在全班作书面检讨了事。事后王小山对我说,这次主要是班长没追究他,原因他也不清楚,其实王小山心里是最恨班长的,由于他自己的笨,训练场上多数时间在出错,被班长骂,踢,打无计其数。其实我们都感到了班长不是坏心眼的人,就是脾气怪嗓门大,爱瞪眼,可惜训练结束分兵时,我们都被分到了四川的金口河,班长仍是回到了他在贵州的老连队,至于他后来到底有没有提干,我们都不得而知。

那时的风儿多么清爽,凉透筋骨,那时的日子多么迷人,一天天开着花,那时的夜晚多么警觉,回乡梦也眨着眼睛;如果青春可以重来,我愿再次回到那块雪地,那块我生命中永远的雪地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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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朴实厚重的文笔,记录了一段故事,
那段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曾经,
留给人们的永久的历史回忆。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厚重的文笔,让人重温了一段历史时期的故事。可惜是再发了,期待老朋友的首发文章,问候秋安!at:2009年08月18日 中午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