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师爱菊花，她简陋的办公桌上，总爱摆一束，用盐水瓶养着，一般好几天都不败。印象中，杜老师也爱晒菊花，用一张我们没见过的花塑料纸，铺些野菊花的朵儿，晒干后小心翼翼包好。那时，我们不知道，故乡漫山遍野的菊花，可以制成茶，还有药用价值。那时的小男孩不爱花，惟独对鸡肾皮换冻米糖感兴趣。杜老师的菊花，大多由女孩在上学路上完成。

五岁那年，爸爸把不谙世事的我，撵到杜老师面前。用爸爸的话说，我五岁的个子，比七岁孩子还要高，读早点书要好些。当我回答对自己的名字时，杜老师朝爸爸会意一笑，表示这小子不傻，年龄小就小点，收了再说吧。爸爸也高兴得连声谢过，并承诺这小子不行就退货。于是，这位跟妈妈一般亲切的上海女孩，便成了我的启蒙老师。从那次起，我便牢牢记住了杜老师——这个扎两条大辩子女孩，额间垂泻一缕平整的秀发，右側眼鼻处浑然天成的一颗美人痔；颈围蓝红相间、边坠流苏轻巧丝巾；淡黄色暗花浮动的线布外套；横扣黑布底鞋，操一口半生不熟的地方言，说话间，双眼皮下绽放灵动、自信的眼神，宛如一朵菊花，蕾朵结构严谨，暗香涌动。

假如说杜老师酷爱菊花，是女孩爱美的天性，但杜老师更爱我们，或是来自女性的母性吧，那是一种母性自然流露的怜爱。那段贫苦的岁月，有很多同学由于兄妹多，负担过重，家境贫薄，物质匮乏到一两年就穿一双鞋的程度，更别说穿袜子，霜冻雪僵的日子，哪些小脚y呀，肿胀得紫红就象个红薯，而且总是冷不丁置几个冻疮，并结一层厚厚的痂，有的却露出腥红的伤痕。有的小脸庞冻得就象荔枝壳，成了那种洗不掉的褐色。面对眼前这群幼稚无辜的孩子，我看见杜老师留过几次眼泪。是现实的无奈，触动了一个女孩脆弱的心灵；是怜悯的泪水，是一个女子自然表露的母爱之泪……

有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有太阳，杜老师象赶鸭子般把我们安在操场上，这也是她惟一能做的，于是明媚温暖的阳光下，朗朗的书声便响彻云霄：“天安门，五星红旗，我爱北京……”这时的杜老师，便还原一个老师的本色，一幅和蔼可亲的为人师表。同时又是一个泛现美丽笑脸的女孩。

现实的嘲讽，让她这个身处大都市的娇媚女孩，亲身感受到贫穷所带来的残酷性，也真正实现了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初衷。那段艰苦的岁月，那段可谓是抹杀理想的年代，她，一个远离亲人孤独的女孩，脆弱而又坚强，就象朵野菊花，平凡、淡雅，于霜风中又桀骜不训，在那片贫瘠的旮沓，静静默写着豆蔻年华、挥洒青春。

其实，我对知青的历史不太了解，自我记事起，大部分知青已返城，惟有杜老师还在给我们上课，至今也不明白。那个特殊年代，上山下乡有何深远意义，不想去深入考究。在我肤浅的感知中，那场震撼心灵的社会巨潮，给贫瘠落后的乡村，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先进文化思想，小到一粒樟脑丸的用途；大到做针线活的剪刀，不能用于剪孩子出生的脐带；以及在知青的倡议下，大兴土木，建学校、医疗站等。就是那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真正成了那个时代，农村先进文化发展的主体。爱菊的杜老师，只不过是千万上山下乡中的一员。也成就了我惟独赖以怀恋理由。多少年来，记忆中的野菊花，总在我梦中飘香。

野菊花，在丘陵地貌的故乡，堪称一大景观。每逢深秋的风吹落了河边柳叶，当大雁唱着嘶哑的歌声荡过天空；当放学的路上，傍晚的风绞得小脸钻心的疼时，野菊也在悄然开放，而且是越冷越发的争艳，于是路旁田埂，山丘河畔，一片片，一团团，随风摇曳千年不变的花影。哪些女同学，为杜老师采撷几束，便是随手而掬。或许我天生懒散，不愿对某些不懂的事物弄个切底。就如我不知杜老师上山下乡深邃涵义，也就不知道菊花象征的花语。只知道野菊花野性十足，花期很长，性情却如梅，顶着严寒也能把哪些黄灿灿的小朵儿，绽开得倾国倾城——虽然它平凡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我宁愿这么比喻。当然，我这份固执肯定有我的理由，抑或是杜老师的缘故吧。

第二年，我懵懂来到二年级，也跟杜老师分开了。野菊绽开的季节，却总不忘常在窗前看她桌上的那瓶野菊花，那是习惯，良好的习惯[如今我总这么想]。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不见她窗前的野菊花。放学后，在村里闻听一个惊天炸雷——杜老师去世了！怎么可能……？却又是事实。很长的时间，杜老师的死，已成为村头巷尾、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她的离去，被村民定性为伤风败俗，死不足惜或死有余辜。

杜老师的离去，对幼小的我来说，并没有能力了解她的死因，也没有谁肯告诉我，我也没资格了解，那种难以释怀的迷离，使终穿越幼稚的梦境。稚嫩的感伤，忘不了杜老师如花的笑颜，只任心中的疙瘩，伴随野菊花几岁荣枯。

上初中时，才知道杜老师为独自坠胎而死！服用坠胎药过量或不当，就葬在学校后竹林旁！没有人知道那个龌龊卑鄙的对象是谁。或许死不瞑目的杜老师，并不为那段难以启齿的恋情而后悔。她大义凛然成为那个时代的牺牲品，走的是那么淡然，宛如野菊花悄然凋零。苍凉的青春，扭曲的故事背后，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缘于惧怕千夫所指的淫雨，故以死的代价来相博人性的尊严！从而演绎一场悲伧的、并不被人同情的时代悲剧。

现在忆起，是非功过，是那么苍白无力……

惟有野菊花，花开花落，不惹红尘的烦扰，季季如是，散发淡淡的幽香，洒向人间，飘向天堂……

深秋又快要来临，故乡注定又将是黄灿灿的一片。风，还是那年的味道，轻轻的吹过，竹影如帘，轻轻摇曳，疏篱瓜香外，静卧的灵魂旁，有风在轻轻呼唤：这片金黄的野菊花啊，你今秋绚烂多姿的花朵，簪在谁人头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