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朵花开的时间(二)~花若离枝~~

发表于-2004年05月09日 下午4:49评论-3条

那个男人偶尔会去水暖家里。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纵然得不到,一时片刻的拥有也胜过无。心里其实不是不悲凉的。

水暖,有时候我宁愿你对我要求些什么,那样我心里的负罪感至少可以轻些。他对水暖说。

水暖看着他,我要求的你可以给我吗。

他的眼神闪躲,不要逼我给你承诺水暖,我不希望你被欺骗。

水暖笑得凄凉,对你我一直不敢心存幻想,哪怕只要再多一点点的占有欲,我们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男人听了将她拥得更紧,我会补偿你水暖,我会给你安定的生活。

水暖就在男人怀里轻轻地哭了。是啊,安定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安定的生活。可那不是幸福,他不能给她幸福,只好给她安定。

那一刻,水暖想起他和家平过去的种种,痛不欲生。果真是有报应的啊,她想,我们都逃不出宿命的掌心,每个人都会为他所作的决定付出代价。

水暖出差的次数逐渐增多。父母虽然觉察到不对却从不开口过问,只是叮嘱她要注意当地的天气,带好御寒的衣服。在他们眼里水暖从来就是令人放心的孩子,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有分寸。

水暖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愧疚。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父母,他们的女儿已经一脚踏进一片阴冷潮湿的沼泽地,只一脚,就已经万劫不复。

算了吧,水暖想,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把父母牵扯进来,自己一人痛苦就已足够。等到最后一切成灰,或许就不会再有痛。

总是乘很久的飞机,有时是6个小时,有时8小时。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各自看书,累了就放下椅背睡一会儿。这有点像水暖想象中的样子,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过多的语言,对彼此的生活却可以心照,渐渐忘记时光的界限。

水暖最喜欢这个时候的他,这个她愿意舍弃一切跟随的人。她的老板。此时,他在她的身边熟睡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少了精明和世故的表情,看上去纯真而美好。

水暖忍不住在他额头亲吻一下。他就醒过来,水暖你醒了么,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她望着他温柔地笑,我不睡了,你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

水暖看着他重又安心睡去,眼泪终于止不住落下来。她没有告诉他,有时候她真的希望飞机能够失事,这样就可以抱着自己的幸福直接过到河的彼岸去。

这段时间总是特别珍惜。不需要时刻防备周遭的人和事,天气也好像一下清朗起来,两个人可以正大光明手牵手在太阳底下散步,去露天咖啡座喝咖啡,在河堤的樱花树下旁若无人地接吻。

但是这种幸福让水暖恐惧。

她记起初恋时家平看她的眼神。他说,我的心只为你而跳。如果当初的幸福是幻觉,那么现在拥有的,会不会是一场华美的梦魇,最后只剩自己在突然惊醒的清晨莫名失神。

这些,水暖不敢跟他说。

宋远和家平是不一样的。家平给她的爱就像一个坚强厚实的拥抱,在里面水暖感到那么安心,家平可以抛弃一切对未知的不确定,给她安全。而宋远就像一片深沉而静谧的海水,也许海底的温度是温暖的,能够到达的人却屈指可数。

这些年下来,水暖已经不再奢求。如果所有的等待终将落空,能够拥有短暂的幸福也是好的。

宋远不知道她的不快乐。在他面前,水暖永远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他就真的以为她是开心的。

有几次水暖和他说起小的时候,多是一些零散的记忆和片段,断断续续地并不能拼凑完全。

……

父母的管教非常严格。在很小的时候,一个人辗转在迷路的大街上,周围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手心里紧紧攥着补课老师家的地址,汗湿的额头被风吹干了又湿,心里无比地恐惧。

……

一直被认为是外表坚强的孩子,因为身材高大总是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和男生迅速打成一片。不知道如何施展其他女孩惯用的娇柔。对于心宜的东西只能心存幻想。那时起,我了解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需要代价的。

……

几乎没有玩伴。放学回家离父母下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一个人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偶尔门外响起脚步声就惊觉地竖起耳朵。那种焦急地盼望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窒息般的压抑。人生原就是由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构成。

……

偶尔会去同学家玩。在复兴中路一条僻静幽深的弄堂里,是很老式的房子。我却极喜欢。

底楼人家的院子里长着粗壮茂盛的玉兰树,那一朵朵硕大而洁白的花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去的几次几乎都没有人,我们就在宽大的弄堂里跳皮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在我们身上跳跃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斑点,有时候反射到某个人的额头上,又在瞬间转化成一道道刺眼的光……

宋远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这些。

初次看见水暖的时候,他想这个女孩子的眼睛为什么那么清澈明亮,仿佛可以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即使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以为只有经历幸福童年的孩子,才能有如此简单纯真的表情。那时候水暖的笑容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他突然觉得难过。

水暖却笑了,人和人之间真是不同啊。小时侯我看到别人的父亲牵着女儿回家,那个小女孩拿着父亲买的棒棒糖一口一口地舔,发出清脆的笑声。是快乐的声音。可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快乐。

父母之间从来没有关于感情的直接表达。我从未曾见过他们拥抱或者亲吻,亦从不如此对我。可是为什么心里明明有爱却吝啬表达,感情真的是需要传递的吗?

所以我一直认为感情是奢侈的事情,和家平是如此,和你亦是如此。水暖平静地看着他。

我一直在接触单方面的感情,父亲对母亲的,母亲对父亲的,他们对我的。还有家平,曾经我以为给他的是爱情,可是终于不能成立。这些零散的感情都像是独立存在的个体,我看不见它们之间的联系。

宋远阻止水暖继续说下去。吻她的时候,他感觉到从水暖紧闭的眼睛里泊泊流出的滚烫的泪。

一切待到回去后恢复原样。

依然是忙碌的工作,依然有那个若即若离的人。有时候在一天工作完毕,水暖看着外面渐渐浮起的夜雾,怀疑那些日子的柔情究竟是不是幻觉。

你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她对自己说。

水暖知道宋远还有别的女人是在两个月后。那天是她的生日,早晨宋远把她叫进办公室。

下班后接你去一家新开的法国餐厅吃饭,那里的蜗牛不错,我们开瓶香槟庆祝庆祝。他牵住水暖的手。

水暖微笑着点一下头,说好。

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西餐,那些繁琐的礼节已经让食物失去了本身的美味和乐趣,她只想和他在街头的小饮食店吃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牛肉拉面就觉满足。但这不是宋远的生活,他已经不屑于这种廉价的快乐。

但是服务生送上来的白色蔷薇让水暖高兴。

粉白的花朵热烈绽放,就像我们肆意挥霍的青春,那么可耻。

可是一朵花究竟能开多长时间呢?她望着那些洁白的花朵,心里长长吁出一口气。

中途宋远接了一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脸色微白。

是公司的事么。水暖放下刀叉。

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水暖也不再追问,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有些不一般。宋远一直是直接的人,对人对事都不会转弯抹角,今天这样的反应实在有点反常。

如果有重要的事你就去吧,我吃完也回去了。水暖没有抬头,继续吃盘子里的食物。

那好,他略微顿了顿,我先过去看一下就去你那里,等我。他摸了摸水暖的脸。

水暖一个人慢慢地散步回家。

一路上经过很多地方。商铺,车站,小饭店,街心花园,医院,茶坊,面包房,24小时便利店,她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走过这条路,虽然每天开车都会经过,但是仍旧觉得陌生。

她想几乎每个最平凡的家庭都试过在一天的晚饭后,一家人出来散步,两个人也好,三个人也好,走的极慢,说着零散的漫无边际的话。心里却是快乐的。

这样平淡的幸福对水暖来说遥不可及,好像天边一颗错过的流星,光芒一转眼就陨落,最终投向虚无。她仰起头看天,想象等会儿它们闪耀在低垂的夜幕,就像一颗晶莹欲滴的眼泪。

可是宋远没有来。

半夜,水暖在沙发上醒过来,背因为不舒服的睡姿酸疼地厉害。可是宋远却没有来。

她呆坐在沙发上,看着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兀自落下泪来。

原来一切都会淡出的,更何况是一相情愿的爱情。水暖想。

第二天就传来坏消息。宋远死了。在他家大楼的电梯里,被人捅了十七刀,死状极残。

水暖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显得平静。

录口供的时候水暖丝毫没有保留。目前为止,她是最后一个见到宋远的人。

公司里迅速沸腾。水暖间或可以听到一些关于自己的非议,言语极不入耳,但是她不反驳,依旧沉默地处理善后的事情。她和宋远之间既成事实就无需申辩。

可是心里突然就有了绝望。

出殡那天水暖带着黑色的面纱,看出去的东西就似蒙了厚厚一层灰,极符合这阴霾的天气。

草地上零散地站着一些人。水暖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她凄凉地以为自己应该有泪,但是眼睛却干涸地生疼。

程序一个接一个缓慢地进行。活的时候一切皆讲究节奏效率,死后却仍旧需要平和带来的安宁。可是灵魂的归宿究竟在哪里。

水暖想人生真是一件无望的事情啊。年幼的时候渴望成长,对于偿付的代价亦不自知,完全被宿命玩弄于股掌之中。也许有某一刻的清醒,却依然无能为力。

洁白的花朵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朵朵落在簇新的棺木上,像浮出水面的莲。

水暖没有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这以后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很散漫的日子。

每天早晨在阳光中醒来,晚上不必为第二天能否早起上闹钟。刚开始的时候却总是惊醒,迷迷糊糊地穿衣服却想起已经不用去公司上班,就重又脱掉坐在床上莫名失神。

但现在已经不会。时间一点点把所有坚硬深刻的东西缩小,最后只化作掌心里的一条纹路,预示着某一段时光的终结,另一段时光的开始。其实也不是没有痕迹可寻的,却由于失去了原有的面目,往往无疾而终。

水暖也不急于找工作,空闲的时候帮母亲做做家务,竟也有无穷乐趣。

有时候拖地。累了就坐到湿漉漉的地板上休息,有种肆意的快感。阳光透过白色窗帘落到地板上亮晶晶地一闪一闪,水暖看着看着就回想起当初的日子。

那时候的热情简直不可思议,她想。也许因着那个爱的人,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爱对她来说就像一个赛跑中实力强劲的对手,可以使自己的潜能发挥到无限大。

父母看着水暖的变化也觉欣慰,然而嘴上是不说的。这次的变故在他们看来就像一种回归,水暖仿佛又回到孩提时那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只有越来越平淡的眼神提醒着这一年不平静的冬天。

春分的时候天气回暖。父亲替水暖在附近的幼儿园找了份工作。是水暖自己的意思。

我已经厌倦了办公楼里逼恹的气氛,水暖的声音平静。我曾经给过自己一个期限,我觉得很辛苦,夜里四下无声的时候,随时可以落下泪来。而孩子是最纯真的,需要加倍的关心呵护。我希望他们可以使自己快乐起来。

工作很轻松。唱歌,跳舞,教简单的英语就是全部。每天有很多的孩子围在身边老师长老师短的叫。是很强烈的存在感。

傍晚的时候家长陆续来接自己的孩子。那些从下午开始就已经前顾后盼的孩子,在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时,会毅然丢弃手里心爱的玩具,飞奔着投向父母的怀抱,然后快乐地对水暖大声说,老师再见。

这种温厚的情感让水暖感动。

有时候个别家长来的晚了,就会打电话过来,拜托水暖暂时照顾一下自己的孩子。她总是乐意的,等到家长赶来,就可以在布满晚霞的时候一个人散步回家。

现在水暖开始逐渐体会到细节的美好。清晨遇见的第一缕阳光,孩子灿烂的笑容,朋友打来的一个问候的电话,下班后回家母亲做的排骨年糕。这些都是可以令人雀跃的原因。那颗落入嘴中的樱桃虽然突如其来,却是对于生命的拯救。人如果可以单纯地为着一些微小的细节而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家平偶尔会寄明信片给水暖,只是一些只字片语,告诉她自己最近又去了哪里旅游,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有时候也会提及两个人的当初。言语平淡,却十分坦荡。

水暖,自从和你分手后,我不再只拼命工作,我连自己认为最重要的都留不住,赚再多钱也无益。

原来是可以忘记的,曾经我以为自己失去你就再活不下去,可是你不再是我生存的元素。你终于消失。

我就要结婚了,水暖。就在明年春天。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和你在一起太久,我需要活跃的感情。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心里积郁的凄怆杀死。但是她给我快乐,和她在一起我不会那么累。那你呢,什么时候可以找到那个对的人。

水暖从母亲手里接过家平的信。照片里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依偎在家平身边,有种依赖的感觉。家平在旁边笑的温柔。

他终于是彻底地把我抛在了界限之外。水暖的嘴角浮起微笑。

转眼又到春天。

窗外洁白的柳絮洋洋洒洒飘进教室里,孩子们兴奋地用手去接。

老师,这飘啊飘的是什么呀,为什么我用力去抓的时候它们却飞得更远呢。孩子看着自己空白的手心委屈地问水暖。

水暖对他微笑,因为现在是春天了啊。

水暖想起小时侯哑哑学语的自己,跟着母亲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四个好听的声音来。迂回曲折,似有诉不尽的万千柔肠。

春暖花开。

花开。

却只短短一个春。

后记:

水暖在三十岁的候嫁了一个华侨后移居瑞士。

曾经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有过一个未成型的胎儿。流产后从此不育。

胎儿的父亲宋远,在水暖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被情妇买通的杀手谋杀。享年29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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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蓝空雄鹰点评:

人生就如一朵花开的时间
还没有过一季的灿烂,就已经凋零!

文章评论共[3]个
二月水瓶-评论

幸福一朵花开的时间。一觉醒来,浮生已百年。at:2004年05月09日 下午6:18

那年冬天-评论

很让人深思的文章 总之 我很喜欢 作者有一种很渺远的风格 让人飘忽不定 又欲罢不能 你说花开 花就开了at:2004年05月09日 晚上9:33

宋靖-评论

好感人的故事!一朵花开的时间是很短的!但,人生是很长的!
at:2004年05月10日 凌晨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