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九年农历十一月初二是个稀松平常日子,没得伟人横空出世,也没得精英撒手人寰。也许有,但大山里的老乡不知道,也不球想知道。但这一天对庆伢子却不同寻常,终身难忘。
因为第二天他将入伍离乡。中午家里摆酒席,亲友们为他送行。叔公叔婆舅老爷姑奶奶按辈分敬了一圈酒,一口菜没得吃,斤把土烧已然落肚。他便头重脚轻云里雾里,醉眼朦胧分不出阴阳公母…… 顾不上许多,撇下众人回房仰壳挺尸。主角缺位无妨,有酒就成,亲友只管吆五喝六、脸红脖粗地死灌迷魂汤。
庆伢子小憩一会儿就醒了。要当兵了,挺兴奋,睡不实。土酒忒有劲儿,喝的急些,太阳穴一跳跳地疼。他抹了把脸,走出门,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鬼使神差地向天坑走去。
天坑距他家八里路。那是故乡特有的地貌,大山里兀然凹下一个大坑,几十米深,百十米直径,像个硕大的水桶,里面林木茂盛,鸟语花香,浮翠流丹。岩壁上有溶洞,深不见底,早年曾是当地惯匪“棒老二”的老巢。坑底有暗河,天再旱,水长流;雨再大,也不溢。都说坑底的暗河直通长江。到天坑必经鬼峪,那是一段二里长的峡谷,阴森森的,灌木丛生,荒草没人,窄窄的小径仅容一人通过,峡谷尽头是鬼门关,乱石狰狞萧杀,黑岩锯齿狼牙。出关便是天坑。除了去天坑,不会有人来的。当地人嫌鬼峪煞氣重,绝少来此。只有像庆伢子这样的嘎小子,才会冒着挨爹打骂的风险光顾此地,打鸟捉蛇套野兔摘野果子…… 天坑,是他童年的梦中乐园。今天他来此,算是对过去的作别。
从天坑上来已近黄昏,雨小了,暮霞掩秀,雾霭茫茫。庆伢子拖着发软的脚杆子刚进鬼门关,蓦然,发现薄雾中朦胧闪出人影来,及至近些,看出是一女子,头顶斗笠遮去半张脸,颤悠悠挑一个担子,袅袅婷婷飘然而来。小径很窄,庆伢子止步侧身让那女子先过。错身时,那女子低头垂目,蛮腰一闪擦肩而过。虽然眉眼没得看清,庆伢子却隐隐感到那女子美而媚。
到家后,夜幕四合,酒席已散。庆伢子将淋湿的衣裤换下,撒了泡尿,酒力泄去大半,脑瓜仁儿清晰些。想起那雾一般的女子,心中越发犯疑:鬼峪只通天坑死路一条,且周围没有人家,那女子雨夜赴天坑,作啥子?
百思不得其解。
悠然,想起老人言,鬼峪有鬼魅,是灵蛇成仙还是猫鼬成精说不上,专门变身俊俏标致女子,擅魅惑花心男人,吸血剜心!想到此,心怦怦乱跳,骇出一身冷汗,酒力顿消。好险!回过神儿来又觉得自己荒唐。啥日月啦?文革操练三年冒头,都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了,还迷信?死脑壳。
第二天一大早,庆伢子披花挂红,在锣鼓声中走了。故乡、天坑、小伙伴,还有朦胧而妩媚的鬼魅女子,都渐渐远去。当然,最清晰难忘的是老娘的婆娑泪眼……
远远地传来高亢粗犷的川江号子:油菜开花黄澄澄,幺哥赤脚去谋生,婆婆两眼泪汪汪,穷人苦难数不清……古老的川江号子激越悲凉,悠远绵长,顺着大江飞流东去,飘向烟波浩渺、幽深莫测、虚无八卦的太极上苍……
穷人家伢子能吃苦。庆伢子文化不高,但人灵光,性子好,乐观向上,身子骨也磁实。苦干实干加巧干,在部队还算一路顺风。一九七五年回家探亲,媒婆上门撺掇,要给他提亲说媳妇,寻个女娃子耍。庆伢子面皮薄,假意推搪,低头嘟囔,说媳妇做啥子?
媒婆瞥他一眼,做啥子?瓜娃子呆脑壳,你上去就晓得啦!
众人大笑,羞得庆伢子脸通红。
第二天,媒婆领庆伢子去邻村相亲。女子是邻村的妇女队长,父亲早亡,与母亲相依为命。第二年,两人拜堂成亲。
一九七九年底庆伢子回乡探亲。
这天,女人要去祭奠亡父,庆伢子提着烧纸供品,跟着女人穿过鬼峪来到天坑。庆伢子纳闷,问,爹的坟在哪?女人指着坑底的暗河说,就在那。
原来,一九五零年农历十一月初二,女人他爹作为民兵,配合大军参加剿匪,牺牲在天坑。人被暗河冲走了,尸骨未存。那时女人还在她娘肚子里。长大后,每年农历十一月初二,女儿都要来天坑祭奠她未谋面的爹,风雨无阻。
此刻,庆伢子恍然大悟,一下子想起十年前的鬼魅。她,就是今天自己清水素面的女人。晚上,庆伢子把十年前的一幕讲给女人听。女人惊诧地瞪大眼睛说,记得,是你呀?那天娘生病,我去天坑晚了,碰上你,我还直怕是坏人呢。
那是庆伢子最后一次去天坑。转过年,女人随军带着岳母到了部队上。不久,年老体弱的爹娘也搬到县里大闺女家。多年过去,人们作怪在三峡折腾起大坝,庆伢子的小山村,还有鬼峪、天坑,连同百里外的的鬼城统统沉入高峡平湖之下。永远消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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