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只初见，该是那夜灯火迷离的慢摇吧，微堇被水潋拖来喝酒。

到处浮光掠影，人声喧哗。

水潋将脸贴到她脸上笑，堇，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她的脸因为酒精而滚烫，漫溢逼迫的温度。

微堇含笑闪躲，一字一句说，明早还有重要会议，今晚实在不能多喝。

水潋已有三分醉意，散着一肩松卷长发，眼里露出轻蔑。人生难得几回醉，微堇，一味清醒是很寂寞的事情。

微堇无语缄默。

这处处可梦死醉生的夜，暧昧如同时光流转，停下来就是一光年。

她终于对着水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水潋满意的笑，人生得意须尽欢。她亲昵搂住微堇的肩，身体魅惑摇摆。让该死的工作会议滚到九宵云外。

微堇轻轻叹息。

有时候羡慕水潋的直率，想醉就醉，想爱就爱。而她，永远不能做这般活色生香的女子。再收敛，亦不过是骨子里生满怯弱的藤蔓，纠结缠绕，成为难以挣脱的枷锁。

如果能醉。和水潋一样，好好的尽情的醉一回。亦是好的。

临桌有男子笑声，穿透重重嘈杂，静静落在微堇的耳里。

觅声寻去，只见人堆里一个年轻时尚的男孩，面含笑意目光灼亮亦正望向她。

不知为何心中一紧。

是怎样的男子，才会有流水般的笑声与煤炭样灼烫的眼睛。

微堇低下头，不敢再看向那个方向。

多么可笑，不过声色场所里的一点暧昧，她居然似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生出忸怩心态。

稍顷，男子居然走近，扬了扬手里握着的手机问，可以要你的电话吗？

她怔了怔，这算不算滥用的伎俩？

正思索如何推托，水潋已嬉笑着在他手机上迅速按下一串号码。微堇来不及阻止，伸出的手徒劳裸露在空气里。

他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深色衣衫霎时隐没在摇曳的光影里。

你给他我的号码？微堇不满的看着水潋。

堇，拜托你别那么当真，玩玩好了。水潋将头凑到她耳边，轻佻的说，你当相信你尚有魅力，明日睁眼，不过梦一场。

她苦笑。水潋真是醉了，她可还是玩得起的年纪么。

【二】

从酒吧出来，发现男子候在门口。熟稔的说，我送你们回家。

微堇脱口道，不用。

水潋却突然侧身，微堇，我还有别的节目，你就让他送吧。欲走又将嘴贴近微堇耳边坏坏低语，艳遇哦，别错过。

微堇伸手想拉水潋，没拉住，却觉醉意上涌。

男子已拉开车门，含笑立在她面前。

在霓虹灯的照耀下，看出他非常英俊，并且非常年轻，蓄半长碎发，脸上甚至还留有稚气的执着与不羁。

微堇深吸一口气，再说，不用。

他不动。

固执的，孩子气的，只深深看她。眼睛里一小束摇曳不定的微光，却似随她的话语落地，哗然黯淡。

这小小动静，令微堇心里一软。

或许水潋说的对，这奢华人世，眨眼云烟。

她不由松懈下来，童心大起，若你猜出我要往哪个方向走，就让你送。

他笑了，调皮答，东西南北中。

呵，微堇也笑了。

路上他说，我叫凌沉。凌晨的凌，沉沦的沉。

他解释，侧脸看住她，一双眼仍似有微光摇曳。

微堇心里微微一动，这男孩仿佛哪里见过。她坐在他身边，居然丝毫不觉陌生。

【三】

他说送她，果真只是送她回家。这令微堇对他平添几分好感。或许他并非她们所想那种欢场杀手，只懂游戏人生，信手粗浅欲求。

微堇开门进屋，才觉醉意汹涌袭来。她甩甩头，顿觉浑身力气似烟雾般升腾消散。摇摇晃晃摸黑进了卧室，一头栽到柔软床上不想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口渴难耐，挣扎着爬起来去倒水喝。

黑暗里渐渐清醒，猛然想起那个叫凌沉的男孩子。

他送她回家时立在楼梯口，扬着脸看她一步一步上楼。他看着她回头，对她微笑，满脸浓烈的温柔。

等等，温柔？微堇吃惊的想，这不会是真的。

不过酒吧里初遇的男子，怎会想到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还有，这些不会是自己的想象吧？或者，只是一个梦？

从包里找出手机，发现有一个短信。那个人说，微堇，晚安。晚安。凌沉。

微堇失笑，原来这是真的。

这算什么？难道真如水潋所说，艳遇？

她不打算以感情为名义来逢场作戏，也没力气陪一个年轻孩子玩一场感情游戏。

他多大？或许黑暗隐藏了她的真实，因此他看不到她眼角的细纹及苍老的心。

微堇懒懒将手机扔回包里，起身去洗澡。　

【四】

很久以前，微堇就觉得自己一夕老去。

不堪回首里，也清晰记得那年阳光灼烈的盛夏午后。尚年轻美丽的母亲抱着小小微堇站在阳台等父亲回家。

那般的凛冽夏季。猛烈的阳光似要杀死身体里所有的水分。

可是母亲似浑然未觉。

那是她与父亲认识十周年的纪念日。

整整十年的时光，她被这个男人宠溺，过着公主样的日子，一张脸始终含带娇蛮天真。

微堇的记忆里，那个下午是她所经历的人生中最为炎热最为漫长的下午。

到最后，她们只等来父亲车祸身亡的消息。

母亲从天堂跌落地狱，才恍知她的幸福已如同尘烟，一去不返。

她太过依赖那个男人，因此早已忘记生活本来的困顿模样。

微堇小小年纪担当起家庭支柱，学会洗衣做饭，买米置盐。每天放学回家，都需匆匆赶回家中，照顾什么都不会做因为悲伤而自暴自弃的母亲。

日复一日。

有一次走在路上，她扬起脸来看着暮色无生息笼罩，突然便知自己老了。心老在年龄之前。再然后，年华紧跟渐渐老去。

平静的时候，母亲会同她絮叨，微堇，无论以后你是如何光景，都要记得靠自己。

她不是不内疚，可是她已放弃她的人生。

她要女儿看着她，看着被曾经巨大的幸福摧毁的她。

她要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不深爱，才可不受伤。

悉数光年里，微堇果真将大半青春交付工作。

部门上下谁不知道微堇是领导面前大红人，大小工作拿起放下从不拖沓，有重要定单非她出场签定合同不可，酒宴中始终得体自敛，于觥筹交错里笃定含笑。

这样的微堇，收敛中有着凛冽强悍，真正前程似锦。

只有回到家里，听得钥匙转动铁门乍开，身体至灵魂齐齐松懈，才每每颓然无力倒地。

严重时夜半醒来，发现自己仍卧在门口地毯上，神魂出窍，头痛欲裂。

水潋常说，堇，你不乘青春美丽及时行乐，待得回首已是昨日黄花，后悔已晚。

微堇只交得水潋一个朋友。

因为水潋有与她相似的身世，并且同样是独身主义者。

不同的是，水潋立志只谈爱情，而不要坠落爱情的坟墓。微堇，却连敢爱情的边也不敢沾。

她太害怕会成为母亲，因为太爱，而终于失去一切。

水潋这般永远热闹而多彩的生活，或许才是生活本该有的色彩。而她，就像赤脚站在地板上独自跳舞的孩子，没有音乐，因此小心翼翼，迸住了呼吸。

【五】

微堇渐渐习惯午夜凌沉的信息。

他说晚安。微堇。晚安。微堇便真的微笑着熄灯睡觉，内心安静。

凌沉，多么聪明的男子。他懂得给彼此一个沉静的距离，来令她重视他的存在。他释放的温情，叫人无法拒绝。

可是微堇还是拒绝了他，她说，请你不要来打扰我。

他立在她门口，手里还拎着为她买的夜宵。就这么，被她一句冷冷的话凝滞了笑容。

眼前女子，不同于他认识的所有乖巧温暖的异性。

她那么骄傲冷漠。

她是黑夜里一只猫，随时可以充满防备的竖起浑身的毛。

微堇撇开头，不忍看他眼睛里黯然的光。

纵是在暗处，凌沉依然英俊的令人炫目。棱角分明的脸上，被凝固的笑容如同水纹缓慢淡开，又似一小把散了骨架的蒲公英。

她几乎心软，即刻暗暗告诉自己，微堇，你须硬起心肠，才可抵制伤害最终的侵蚀。

为什么。

他哑着嗓子，终于问。

微堇故作漫不经心笑，不过是酒吧里一次邂逅，不必如此当真吧。

你知我已认真。

我比你大。

不，我要听真正原因。

这就是真正原因。我不喜欢比我小的男子，我不喜欢以后与男友出门被认为是他姐姐，我不喜欢若干年后，会有小女孩前来与我争老公并且不屑同我说：我比你青春美丽，我亦不喜欢等到我满脸皱纹，他尚还风流倜傥到处留情。

微堇一口气说完，身子一缩把门“碰”的关闭。

她靠在门后，咬紧嘴唇，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其实还要说：我亦不喜欢等到交付全部真心，你却要离去。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仿佛跌入万丈深谷。

微堇缓缓扬起被泪水覆没的脸，用力呼吸，压抑住想要打开门将他追回的冲动。

她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不得不承认，凌沉，是极有魅力的男子。他英俊，年轻，深情。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有那么浓的温柔。他的脸上，有让她心疼的淡淡孩子气。

只是究竟，他不是她想要找的男子，而她，同样不会是他要找的那种女子。

心底，那种疼痛，奇怪的无法言语。

微堇走进浴室，让冰凉的水将身体冲刷。她要冰冻她的温度，她的蠢蠢欲动的可怕妥协。

从浴室出来，看到凌沉的信息。

他还能心平气和的对她说，微堇，晚安么。呵。微堇自嘲的一笑，按下删除键。

【六】

这个世界很奇怪，不认识一个人的时候，日日与他擦肩也不知觉。一旦认识，却仿佛处处可见。缘分以不可预知的速度，拉近距离。

微堇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上班的路上，中午用餐的餐厅窗外，逛街时的转角，深夜迷离的酒吧。她都会看到凌沉。或者，只是像凌沉的男孩子。

他远远的英挺的身影。他悲伤而热烈的凝视。

【七】

一次酒宴上，客户乘着醉意令服务员开了两瓶红酒，对微堇说，你若同我吹掉这瓶酒，明天我亲自把合同送上门。

若是以往遇此情况，微堇定会清醒的巧妙周旋至最后既不用喝酒又可顺利签到合同。

可是她突然觉得很累。

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实的？醉着或清醒着，又有何区别？

她微微一笑，好。

抓起酒瓶兀自便喝起来，喝完将酒瓶轻轻一丢，对着目瞪口呆的客户莞尔道，明天我会等你的合同。

立身拎包出门，一桌人都被镇住，居然也无人阻拦。

微堇强忍着昏眩感，伸手拦车。

停下来的车子那么眼熟，车上的男人，更眼熟。微堇闭上眼睛，天旋地转里尚不忘嘲笑自己：真的醉了，居然会以为是他。

男子已下车扶牢她，连声唤微堇。声音低沉充满关切。

微堇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儿。

微堇，我一直在你身边。那天你将我关之门外，我的心都碎了。我给你发信息告诉你，我不会放弃，你说的这些莫须有的理由，都只是拒绝我的借口。是么。可是我不会放弃。

凌沉低下头深深看她，微堇，来，我带你回家。

微堇似孩童般困惑的望着他。

他不说送她回家，而说带她回家。她望着这个年轻男子温情的眼睛。它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一不小心，她便身不由己陷下去。

【八】

微堇并不知，她收敛的外表下，原来隐藏着这样深的激烈。

黑暗，酒精，呼吸，纠缠。彼此的交付如此轻易简单。

一个人清醒，一个人的醉。谁也无法说清，到底是谁清醒着，又是谁在醉着。

于凌沉而言，微堇像是一个充满未知的孩子，亦像是一个决绝沉沦的妇女。她的身体饱含着巨大热情。而她的心，却始终沉静不动声色。

他在激情中突然泣不成声，颤栗着蜷曲起身体，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微堇闭上眼睛，听到寂寞渗透皮肤的声音。

凌沉，你会爱我多久。

他哑着嗓子回答，比永远，再多一天。

微堇微笑，迅速而小声的说，不，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

【九】

不知一段感情的开始，需要多少铺垫。

微堇心内知道，与凌沉是太悬殊的人生。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的背景。她一无所知。但是她清楚知道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之间不存在是不是适合，而是纯粹的吸引。

她只知道当他微笑着站到她面前，她心里总有无法挥散的疼。

想起水潋说，一味清醒是很寂寞的事情。

她已寂寞太久，需要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来令她交付心中感情。

凌沉，你可爱我？

我爱你至死，微堇。

你爱我什么？

我爱你的一切，头发，眼睛，微笑，忧伤，温度，身体，灵魂。

若我变老，若我变笨？

那时我同你一起变老，我给你梳白发，背你晒太阳。我会告诉你，你不是变笨，你只是累了。

我会先你而去。

凌沉微笑背诵，连连连，相约一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十】

一晚，微堇与凌沉去吃夜宵。

邻桌一群时尚的年轻男女看到他们，嬉笑着过来打招呼。

有个长卷发涂玫瑰色腮红的另类时尚的女孩，旁若无人的将头靠到凌沉肩上去。凌沉，你最近怎么玩失踪？找不到你，人家都想死了。

凌沉尴尬的缩了下肩膀，菲菲，你别玩了。

菲菲突然红了眼圈，我是认真的。她用手一指微堇，你一直拒绝我，就是因为她？

微堇吓一跳，不知说什么好。

凌沉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微堇的手，一字一句对众人说：我爱她。除开她，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微堇怔怔看着他。这个年轻的孩子，令她的心瞬间柔软的无法言语。

微堇决定改变自己，向凌沉靠拢。

她将蓄长的发烫卷，学会穿紧身tt牛仔裤。她涂玫瑰色胭脂，将睫毛刷的如墨般浓密纤长。她并非不知漂亮的定义，可是下意识，她希望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凌沉喜欢带她兜风，在急速的夜色中，将激烈的电子音乐开到最大声。

他侧头对她微笑，右手握牢她的左手，握到手心出汗也不肯放开。

他们之间，很少对话。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

凌沉偶会带她见朋友，在临河的大排挡吃夜宵。

那帮微堇见过的时尚年轻人里，再没有见到过菲菲。

凌沉当着一干朋友，细心的夹菜给微堇吃。为她拨虾，为她挡酒，为她添水。自始至终，眼睛里只有微堇一个。

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

凌沉拉了微堇的手，跑进附近一幢高楼的廊檐下躲雨。

他们看着彼此被淋湿的发，突然齐齐笑了。

漆黑的夜，满世界的雨声。

可是微堇的耳里只听到凌沉的笑，穿透雨声和夜幕。低沉的，略略沙哑的，充满磁性的笑声，在微堇耳边如鸟群久久回旋。

微堇在这样的笑声里沉寂下来。

她的心，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帷幕覆裹，层层抽紧，疼痛的丧失了思想。

如果可以，微堇真想把这笑声折叠，收藏起来。

【十一】

水潋见到微堇，吃惊的问，是谁改变了你？

她随即叹气，堇，是那个酒吧里遇见的男孩子，对么。

微堇笑而不答。

你明知你们不合适。水潋冷静道，之前，我担心你辜负了情爱，而如今，我担心情爱辜负了你。堇，你的理性呢。

微堇轻轻的把连贴近水潋的脸微笑，水潋，你说过，一味清醒是很寂寞的事情。

堇，你太过投入便会受伤。

水潋，我多么喜欢你醉了的样子。也许那才是真实的。

可是堇，你醉了的时候，远比现在清醒。至少，你醉的多厉害都知道回家，你知道哪里才最安全。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去爱。

不，你知道如何去爱，可是你不知道能爱多久。

微堇低下头。

是真的么。她只是看到好景不长，才如此不管不顾，假装看不到结局。

【十二】

一日下班，上司叫住她。

微堇，恋爱是好事，但不能因此而懈怠了工作。上司意味深长的说。

我知道。微堇略略羞愧。

她不是不知道近期的懈怠。以前从未迟到的她如今连连告假，工作时常心不在焉，酒宴上总是轻易喝醉。

因为内心需要交付的感情，她失去昔日冷冽，成为恋爱中欢喜盲目的小女子。

上司说，这次s城的培训，我准备安排你去。

微堇吃惊的抬起头。

她知道这是次部门主管的培训，只有两个名额，公司里不知多少人眼红着。上司居然说，让她去？

若是以前，微堇会以为这个名额本非她莫属。可是现在的微堇，沉浸在爱情中几欲荒废了工作的微堇，还有资格去么。

微堇在不安中听到上司说，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从电梯出来，微堇一眼看到立在公司门外的凌沉。

他穿宽大黑色tt浅蓝牛仔裤，低头漫不经心抽一支烟。暮白的光照在他挑染成棕黄色的零落长发上，寸得一张脸孔漠然颓唐。

白日里的凌沉，是这样的陌生。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年轻的叛逆的孩子。

怎么了？上司走在微堇旁边，觉察到她凝滞的步履。

微堇几乎毫不犹豫的说，我有份资料忘带了。她仓促转身朝电梯跑去，躲在墙角，一直看到上司走出公司大门，与凌沉擦肩而过，方才松了一口气。

她，是什么了。微堇突然心中一紧。为何不敢告诉上司，外面的那个男孩子就是自己的男友？她究竟是在乎上司的话，已经决定去培训了，是么。

【十二】

微堇没有告诉凌沉她去s城培训的事情。

原本以为凌沉会发信追问她的失踪，可是到最后，冲动想打电话追问对方为何消失的人，是她。

那日凌沉并未等久，抽完手中的烟，神色悲伤的立了一会，便转身离开。

微堇躲在公司的玻璃门后，看着外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孩子。内心复杂而疼痛。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见的凌沉，居然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微堇在s城，日日将手机攥紧在掌心，划出深深的掌纹，却没有等来凌沉的只字片语。哪怕是深夜的一句，晚安。

仿佛不约而同的，他们在彼此离弃彼此。

她赌气的也不给他任何电话信息，并同时原谅了自己的不辞而别。

s城培训结束的前一晚，微堇独自走出去。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在陌生的城市里，她觉得自己成为一尾看不清方向的鱼。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头，走过汹涌如潮的人海。走过痛彻心扉的思念。

好了，这喧嚣冷漠的世界里，她再不会看到那个男孩子。她再不会看到他远远的英挺的身影，他悲伤而热烈的凝视。

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角，微堇蹲下来，终于泪流满面。

她将头深深埋入膝间，一遍遍低唤，妈妈。

妈妈，我终于明白你当年的感觉。深深爱一个人，再失去的感觉。是心脏被一股无形而强悍的力量，一点点摧毁。

【十三】

培训回来的微堇重新投入工作，生活似轮回到最初的状态。

她换掉手机号码，剪去长卷发，穿起职业套装。为人处事更为冷冽决断，很快升任部门主管。这时的微堇，真正开始锐不可当。

偶而在忙碌间隙，想起那个叫凌沉的男子，只觉恍如隔世。

水潋依然是微堇唯一的朋友。

两人约逛街喝茶，添衣购物。夜行时穿绫罗绸缎，媚行烟视。偶然也去酒吧买醉。与英俊男子低笑调侃，如此轻慢，转身便可成陌路。

微堇终于练得金刚不坏之心，鄙夷一切纠缠不休的世间情爱。

直至那天。

迷离的慢摇吧灯光下，微堇转头寻找水潋。

她在角落沙发，正与某男子亲昵交谈。微堇惊讶发现，水潋第一次未用轻佻姿态待人，眉宇间浮动若有若无的娇羞无限。

怔忪间，突然有男子声音自微堇身后问，可以要你的电话吗？

微堇转头，看到一张年轻不羁的脸。

霎时，时光如同帷幕呼啦拽开，在微堇眼前呈现出过往种种。

曾几何时，同样的酒吧，同样的微醉，同样有个零落碎发的英俊男孩走过来，问了同样一句话。

凌沉。微堇似被催眠般喃喃轻唤。

眼神惘然。一双手兀自朝他伸出去，却在空气里徒劳收住，手掌摊开再缓缓收拢。似要抓住他，却又无力向前。

对，对不起。男子被她神情吓住，握了手机仓皇逃开。

这边微堇的手仍旧停留在空中，弯曲，空荡，无法收回。她被一种叫做回忆的情绪击溃，身不由己坠落深渊。

心脏似被利刃生剜，痛的早已就结成团。丧失思维。

水潋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微堇便是伸着手，浑身颤抖，脸色苍白。

直至看到她，她才突然回过神嘶哑道，凌沉，我恨他。

水潋将她双手握牢放入自己掌心，心疼之极。堇，你原来从未忘记他。她似下定决心，我必须告诉你，你去s城的时候，凌沉来找过我。

微堇缓缓抬起眼睛，看着她。

堇，你太过骄傲，连一个理由也不肯向他讨要。水潋深吸一口气，叹息，但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对不起你，堇。凌沉央我告诉你，请你等他一个月。他说他有不得以的苦衷要离开，但一个月后，他会同你联系。

是我擅自主张不与你说，并怂恿你培训回来便换掉手机号码。

堇，你是貌似洒脱但其实内心炙热的女子，你与你的母亲有相似性格。若爱，便深爱。我真的害怕你会因此而受伤。

别说了，水潋。微堇突然打断她，一切都已过去。

堇……

我心底清楚，我与他真的不合适。微堇缩回手，安静下来，微笑。其实有没有那分离的一个月，我都已决定离开他。

可是堇，凌沉打我电话，央我告诉他你的新号码。

你又告诉了他？

不……我只将你新号的最末三个数字告诉他。我想他若有心，自会找到你。

【十四】

水潋开始恋爱，与那个在酒吧一见钟情的男子。

微堇从不知道，水潋这样的女子，一旦爱上，居然是比常人更为全心全力。她不再同微堇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亦不再拉着她喝酒，日日笙歌，醉生梦死。

水潋自己也未知，她有朝一日居然肯为一个世间男子放下身段。且欢天喜地的告诉微堇，她已决定为他尘埃落定。

你是否遗憾，微堇。我可为你寻回凌沉。水潋时常露出愧疚，若不是我擅自做主，怕是你也不会与凌沉决绝失散。

微堇笑，不，水潋。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过是为我找到退出台阶。

她安慰水潋。

她是真心为她高兴，又隐约有种担忧。

水潋说她是一旦爱上就投入的女子，原来，她自己何尝不是。之前种种游戏人生，不过是没遇到令她肯交付自己的男人罢了。

微堇下班后独自回家，看着路灯下自己孤单清冷的影子，突然寂寞的无法迈步。

她可是真的不遗憾？

不不，她多么想听听凌沉的解释。她多么想知道，当时到底是谁先离弃谁。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微堇顺手接了，喂。

奇怪的是那边没有声音，微堇放大声音又问了两声，喂喂。心里猛地一颤，抓住手机的手微微渗出汗来。

世界一片寂静。

微堇听不到车来人往，听不到夜色里始终嘈杂的城市喧嚣。

她在寂静中微微迸住了呼吸。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微堇。

微堇，我终于找到你。我从水潋处得知你新换手机的三个数字。我已经打了2百通电话，终于在打201个的时候，找到你。

微堇，我在离你千里之外的地方。想念你。想的骨头生疼。

……凌沉。

微堇的嗓子疼痛了一下，两个字被生生吞咽下去。

她握着手机，身体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五】

生活似乎不动声色间倏忽而过。

微堇的生活没变，又似乎变了。自从凌沉打过那个电话，他们之间数月的沉寂与纠结成团的爱怨忽而一起烟消云散。

微堇想，不是谁，都肯打2百个电话来找你。

隔着距离，彼此有些陌生，又分明比过去更为亲昵轻松。

寂静的深夜，微堇躺在黑暗中缓缓同他说话，时常会忍不住说，凌沉，我想抱抱你。

而这，是之前的她所吝啬说出的。

凌沉笑，来，微堇，让我抱抱你。

他始终没有给她一个解释，关于他说所的一个月期限。

她亦不问。

她不问他为何消失，此时又为何远在他乡。不问他何时回来，究竟想与她有怎样的结局。不问他是否看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或永远不可走近。

【十六】

一次凌沉打电话过来，微堇已入睡。

手机一遍一遍固执的响，终于将微堇唤醒。依稀看时间，是凌晨2点半。

凌沉在电话那头大声笑着说，微堇，微堇，你做我的老婆好不好。

微堇即时清醒，不由问，你喝酒了么，凌沉。

是，我正与朋友们在一起吃宵夜。微堇，你肯做我的老婆么？

你醉了。微堇温柔的笑。

不，我没有醉。凌沉收起笑，慎重说，微堇，此时此刻，我无比希望你是我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夜，一刻，一秒。我亦觉满足了。

微堇心里一软，不禁答，好。

凌沉快活的大叫，真的？微堇是真的吗？他继而似朝全世界喊，喂，你们听到没有，她答应了呢。她说好。微堇，她说好。

凌沉的笑声遥远而无比清晰的传来，微堇的心潮湿一片。只觉此时此刻，他说的任何事，都要应允。

老婆，我想为你唱首歌。

好，我听着。

你可不能笑我哦。

我会认真听。

凌沉开始唱歌。他唱一首她未曾听过知名的歌，因为喝过酒，声调并不平稳。一些颤抖的，凌乱的音节。可是微堇记得每一句歌词。

当我对你说，爱你

亲爱

我看到星辰闪烁如你双眸

照亮我微小的情意

在千年万年的红尘里

我究竟爱了你多久

已不可回头，不可救赎

寂寞，是因为太过深爱你

疼痛，是因为太想珍惜你

亲爱

我要如何走近你

我要如何

抚平你眉宇的褶皱与无奈

驱赶你心头的，苍凉与孤寂

我要如何告诉你

我爱你，爱的丧失言语

我爱你，爱的用尽力气

岁月纵然令我面目全非

我也要努力走近你

让我在你的微笑里哭泣

在你的温柔中，无憾死去

……

他那边是喧闹的。朋友的叫嚷声，嬉笑声，酒瓶碰撞声，碗筷掉落声，远远的汽车喇叭声……可是微堇再次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凌沉的歌，那字字句句入她心扉的歌。

凌沉，这是谁写的歌，我真喜欢。

傻瓜　，这是一个叫凌沉的家伙，为他的微堇所写的歌呀。

微堇将头埋入肩窝，笑出声来。也罢，这一夜这一刻这一秒，微堇，是凌沉的妻。

然后，她听到凌沉说了一句话。

黑暗中，微堇的眼泪无声落下，渐渐汹涌。

凌沉说，微堇，你知道吗？我已爱你足足十年。

他在孩童时，就看到那个总是独自匆匆走路，偶尔会停下来仰头看天的女孩子。她只穿白衬衫藏青色长裤，头发松松扎成马尾，有时编成两根细细的麻花辫。

她上中学，他才上小学。她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个总是踏着她的脚步，偷偷跟着她走路的小男孩。她连同龄的男孩都无暇注意，又怎会注意到他。

有一回，他看到她的鞋带松了。可是她浑然不觉。他想了千百种方法，都没有勇气跑上前去告诉她。最后他躲在旁边的大树后，朝她的脚边扔了一小段树枝。

她终于低下头，看到她松掉的鞋带。

他紧张的连气也不敢喘。

她蹲下去系鞋带，抬头的时候，她似乎朝着他躲藏的方向轻轻笑了笑。

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为了她的这个笑容，他独自偷偷乐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她考上遥远的北方大学，他再也无法看到她行色匆匆的身影……

他以为他再也无法看到她。可是事隔那么多年，他居然又看到了她。

是她。他在瞬间肯定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朝她走近。

这些，微堇都不知道。可是她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手机里的声音渐渐安静。

她听到凌沉的脚步声，正在离开那个喧嚣的场所，一步步走入寂静。

微堇，微堇。凌沉清楚而悲伤的说，这恐怕是我同你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为……什么。

我配不上你，微堇。我亦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法逾越。无数次，我感激你的不闻不问。你是这样信任的，在对待我。

可是今天，此刻，我必须告诉你一切。

微堇，我迟了这么久才给你一个解释，你会原谅我吗。呵呵，我最为惧怕的时刻终于到来，我终于要完整的失去你。

为什么？微堇再次问。

凌沉沉默，然后说，微堇，在最初的最初，我并不知道我终究会令你失望。

【十七】

水潋在常去的酒吧找到微堇。

她已微醺，看到水潋，抬起脸来嘻嘻笑，水潋，你瞧，人生难得几回醉。若能醉着，也是好的吧。

堇，你知不知道，凌沉要结婚了。

微堇低下头，半响才说，我知道。

我想，你自此也可以放下他。水潋叹气，这段时间，我央人调查他。堇，你们真的不适合。

微堇不说话，酒已醒，心却更惘然。

水潋继续说，凌沉没有正当工作，他同朋友们在暗地里做赌场生意，这次与他结婚的女孩叫菲菲，亦是只懂吃喝玩乐的女孩，纠缠他已久……

我知道。微堇突然打断她，这一切，我都已知道。

什么？水潋惊讶，堇，你知道？那你是因为知道他身份才决定与他分开？她悻悻，开始我只以为你计较他年纪比你小。

不。微堇苦笑，我数天前才知道。凌沉打电话告诉我，他说那是他同我打的最后一次电话。

你既知道，理该庆幸与他分开，现在又为何买醉？

我只是对自己失望。

失望自己曾经爱上那种男孩？

不，我失望自己的怯弱退缩。我失望自己亦是虚伪虚荣的世俗女子，抛不开身边种种，且甘为束缚。我失望我不能大声的告诉他，我不要他同别人结婚。

堇……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水潋，我并未喝醉。我清楚自己的感觉，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心里的爱和疼痛。

你知凌沉何时结婚？

明日午时。

我若是你，即刻去订机票，尚能在明日午时前挽回自己的爱情。

微堇震住，水潋……

堇，我必须再告诉你一件事。凌沉当时离开，是为菲菲所逼。菲菲要他去g城暂接一个赌场，期限为一个月。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同你联系亦不能告诉你原由。否则，她将告诉你他的一切。

堇，凌沉不敢冒险。在你面前，他其实非常自卑，他怕你知道他的职业，便不会再理他。但他又不甘放弃，因此来找我，让我告诉你等他一月。

水潋轻轻说，是我错。我对你隐瞒这一切，我以为他并不会令你幸福。可是堇，我看到你们彼此这般相爱，于是我找人调查了他。

水潋，你不用再说。

不，微堇，你听我说完。凌沉他为你，真的做了很多。他想脱离他的圈子，与他的过去做个了断，为此他与朋友们闹翻。但是菲菲设计令他喝醉，那晚她与他睡在一起。那时你培训回来并换掉手机，他联系不到你亦觉无法面对你。

在他终于找到你并在为回到你身边作努力时，菲菲却突然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

什么！微堇失声道，菲菲有了孩子所以他们结婚？

是的。

那你还让我去找他？这算什么？

堇，你还没听我说完。

好，你说。微堇颤抖着声音闭了闭眼睛。

通过调查，我发现菲菲肚子里的孩子已三个月大，她早在两个月前就去医院做过检查。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凌沉的。可怜他还被蒙在鼓里。所以堇，你若真爱他，即刻飞去将他抢回。职业生活都可从新选择，而爱，却是可遇不可求。

水潋，谢谢你。微堇起身，朝门外奔去。

【十八】

微堇从未知道，夜晚的天空是如此绝美的一大块深蓝色丝绒。柔软，无际，深邃。她在飞机不易察觉的起伏中，将脸贴近厚厚的窗玻璃，微笑起来。

记忆如同一键键恢复的文档，退到当年，她终于想起那个小小男孩。

无数次，他跟在她的身后，不说话的看着她走进小区楼宇。

有一次她系完鞋带，看到他悄悄躲在附近树后，露出一双星辰般亮晶晶的眼睛。撞上她笑容的一瞬，又惊慌如同小鹿逃窜。

他说的原来是真，他已爱她整整十年。

难怪第一次坐上他的车亦不觉陌生。这兜兜转转的红尘里，原来，他才是那个见证过她成长并懂得珍惜她的男子。

他曾在她的身后，被她无视了么多年。现在，轮到她还他了呢。

她要勇敢的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愿意做你的老婆。不是一夜一刻一秒，而是一生。

她希望还来得及握牢眼前幸福。至于未来，谁又真正知道明天的事情。　

叶．暮离

2009.8.22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