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当小雪向刘云走来的时候，刘云惊诧于她的美貌和勇敢。

小雪是刘云小妹的同学，是他曾经画过的模特。她说他的画很有水平，特别崇拜他，有时间一定要到公园里转转，顺便去看看他。他谋食的小学校就在公园旁边。

然而他们第一次见面却并未选择在公园。刘云不怀好意地把小雪带到了他狭小而凌乱的宿舍。小雪一进来就给他整理房间，抱起一大堆脏衣服要提到楼下操场边的水池里去洗。其时学校刚放寒假，窗外已然滴水成冰，他怕冻皴了她水豆腐般白嫩的肌肤，就说算了吧！可小雪执意要给他洗。小雪端起脸盆笑着走下楼去，一路袅袅婷婷地引来几个同事惊羡的目光，后来他们都说刘云的女朋友像个洋娃娃一样有着黑而大的眼睛，长而卷曲的睫毛，真好看。

小雪在外冻得咻咻咻地给刘云洗衣服，刘云却在小屋里心不在焉地画色彩静物。毕竟他们第一次约会，他不想过早地公开和小雪的关系，在小雪的勇敢面前，他显得很羞怯。

一个多小时后，小雪吃力地端着冒冒一盆湿衣服站在了门外。

喂，刘云，你来帮我拧一下。她这样反客为主，倒好像那衣服是她的。刘云连忙起身和她一起去拧那冰得扎手的湿衣服。小雪一使劲儿，两个小酒窝就开始在刘云的心里不停地打着旋儿。好不容易将大大小小七件衣服晾在小屋外面的公用阳台上，刘云才招呼她屋里坐，随手关上了门，又提过炉子让她烤火。小雪坐在床沿上伸直了腰长出了口气，又弯下腰将冰手伸向了炉火。

看着小雪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刘云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心里感激又难受得要命，于是很冲动地握住了她已然冰凉的小手。小雪并没有拒绝，她的手像兔子似的安静地卧在他掌做的窝中，直到被焐得渐渐暖和起来。红红的炉火在他俩中间静静地燃烧，暖在他俩的身上，更暖在小雪的心里。隔着炉火小雪时不时羞涩地看他，小雪的目光无疑在鼓励着他。

他心旌摇荡，他站了起来，他坐了过去，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滚烫的颤动的双唇烙铁似的向小雪凑过去。脑袋发晕，脖子梗着，耳朵轰鸣……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小雪没有退却，没有扭捏，只是有些慌乱，眼睑像蝉翼一样颤动。

这是小雪的，也是刘云的初吻，这是他们的初恋。

初恋似一阵薰风骤然吹绿了刘云长满荒草的心田，初恋又似一泓清泉那般澄澈却掀不起半点漪涟。他们相爱却并不常约会，小雪正在待业，他没法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小雪打来电话，他骑车到公园门口接她。

刘云不止一次对小雪说，小雪，我爱你！小雪脸上总是泛起水莲花一样的红晕，很陶醉地笑了。他问小雪，你也爱我吗？小雪却扯住他的耳朵小声反问，你说呢？接着就是一阵令他快要窒息的狂吻。刘云问她，你爱我什么？她说，我爱你有才华，有热情，我爱你闪亮的眸子，伟岸的身躯，我爱你的忧郁和矜持，你有点像柴可夫斯基。只可惜，小雪不是梅克夫人。

那年春节刘云只身一人去北京看美展，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说，小雪，跟我走吧。她说那得花你多钱，况且我们的事妈妈还不知道，她不让去的。临行前小雪送给他一双亲手织的手套，她让他把房门的钥匙给她，说想他了就去那儿看看。实际上刘云走后，小雪在他小妹的陪伴下在小屋里住了好几天，俩姐妹一块儿给他织了一件红毛衣。

开学了，刘云回来了，公园里的梅花也开了。

刘云和小雪到公园里赏梅。小雪穿一件很夸张的蝙蝠衫，和漫坡的香雪海融化在一起，呈现出耀眼的粉红色。小雪脸上漾满了幸福，时儿蝴蝶一样在他眼前轻飞，时儿将他的右臂轻挽。遇见他的学生，他不好意思地要分开，她反儿挽紧了他的胳膊，仰起了脸。女学生嬉笑着一哄而散，有胆大的男孩子在背地吹口哨。

这一年，刘云发誓要考上美术学院，没日没夜地一边给学生上课，一边画画，一边复习文化课，常常熬到夜里一两点，人整个儿都瘦了一圈。小雪每次来看他时，总给他捎些小妹让带来的蔬菜，自己还偷偷地从家里拿来奶粉和鸡蛋，殷勤地为他做饭、洗衣、整理房间。

在那段艰难跋涉的日子里，是小雪的爱一直支撑着他走完了全程。每次依依不舍地分别时，他们总是如痴如醉地拥吻。作为奖励，她允许他用颤抖的手抚摸她。他们贪婪的手便像蛇一样在对方的身体里穿行。然而当他快要攻破最后一道防线时，她却呻吟着哀求道，别，别！这样对你我都不好。从她噙满泪花的眸子里，他分明看见了一只小羊，进攻的意志迅速瓦解了。之后她整理好衣服，重又别好发夹，轻抚他的脸，无限怜爱地说，云哥，好好用功，考上美院的那一天，我会把什么都给你的。他答应了她，从此更加玩命地苦学，直到把专业试、文化课都考完。

夏天最热的时候，小雪被招进了丝绸厂当了一名挡车工，尽管三班倒的工作很辛苦，可她工作热情很高涨。一个月下来连奖金在内挣了182块，发了笔小财，而刘云当时只是个代理教师，一个月才挣90块钱。小雪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件衬衫，还请他到人民饭店下了回馆子。那一晚他们在江桥上吃雪糕、吹凉风、数星星，畅想着他们的美好未来，直到快12点他才送她到车间去上班。

秋风乍起的时候，刘云接到了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抖抖索索地拆开了信封，展开一张印刷品，对着一枚鲜红的印章反复亲吻。我考上了！我考上了！他像范进中了举人一样激动，要知道为了这个理想他连考了三年！他喜不自禁，他见人都说，他更要把这好消息尽快告诉小雪。他骑上自行车右手不停地按铃，左手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生怕它会丢在风中。他敞开了胸膛，一边嘴里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边猛踩着自行车火箭一样奔向小雪所在的车间。

哐堂堂，哐堂堂。织布机巨大的轰鸣声湮没他忘情的呼唤。他七拐八绕走迷宫一样突然出现在了小雪的面前。小雪戴着雪白的工作帽，身穿宽大雪白的工作服，眉眼上扑满了白絮，俨然雪人一个。她先是呆愣了一会儿，再一看他手中晃动的信封便什么都明白了。小雪一下子扑进刘云的怀里，不顾羞赧地搂紧了他，嘤嘤地哭了。姐妹们都停了织机好奇地围了过来，待了解真相后都向小雪表示祝福：小雪你真有福气。人家找了个大学生。胖胖的凶恶的车间主任格外开恩，小雪，放你一天假，和你男朋友好好庆祝庆祝去。他拉着小雪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姐妹们和胖主任，身后是无数道羡慕的光芒。

天空格外高远辽阔地呈现出蔚蓝色，秋风吹进刘云的每一眼毛孔，渗进他的每一寸皮肤，直达他的肺腑，他觉得特别通透舒爽。他看见路上的每一位行人都想和人家打招呼。卸下工作装的小雪也显得格外妩媚清秀。小雪问，云哥，咱们到哪儿去？刘云说先去公园，再去我们的爱情小屋里米西米西。小雪掐了他一把说，你真坏！

在公园里他们玩累了，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爱情小屋。暑假的校园冷冷清清，他们的到来惊飞了在校门上嬉戏的几只画眉，护校值班的小叶老师给他们开了校门。进到小屋里，他们打开了一包包的猪耳朵、牛肉干、花生米，取出了核桃酥，还打开了四瓶啤酒，还叫来了小叶老师分享他们的快乐。小叶老师给他们提了一壶开水，拿来一包金丝猴香烟。在烟酒的熏陶中他醉了，他喃喃地说，小雪，今晚，做我的新娘吧！小雪，嫁给我好吗？小雪对小叶老师说，你看他一喝就醉，醉了就胡说。小叶老师坏笑着告辞了。

送走了小叶老师，小雪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小屋，全部收拾停当后已是深夜了。刘云的醉语声在寂静的校园里传得特别远。小雪，你过来。小雪给他沏好了一杯酽茶，像小猫一样偎在他身旁。她怜爱地捧着他的脸说，云哥，不早了，咱们睡吧。正说着，她麻利的小手剥葱一样就将他的衣服脱得精光，还给他洗了把脸。

忽然她拉灭了灯，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只见朦胧月色中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玉立在他的面前。云哥，今晚我要做你的新娘，兑现我的诺言。刘云却说，你等等，让我好好看看。他挣扎着起身拉亮了电灯，响亮的灯光呼啸着像一枝枝响箭射向小雪，小雪紧闭着双眼，惨白的荧光灯下小雪的肌肤是那样的冰清玉洁。小雪娇羞地捂着私处，线条愈发显得凹凸有致。他惊叹上苍怎么会把世间绝美的艺术品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使劲揉了揉充血的眼球，不住地赞叹，伸手触着她凉沁沁的皮肤，仿佛面前矗立着一座雪山。

他突发奇想，小雪，你站远点儿，我想画一幅人体素描，把你的美凝固下来。小雪说，你都醉成那样了，还画得成吗？我试试看。小雪顺从地为他支起了画架，摆好了造型。刘云花了两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他平生第一幅人体素描。你不得不承认，醉酒后往往产生一些艺术的上品。扎着马尾的少女侧坐在木椅上，右手托腮似在沉思。那幅画后来小雪要了去，至今保藏着。

人体素描画好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然而小雪却没有一丝倦意。再次熄灯后小雪和刘云并排躺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要上大学了，一上就是四年，我想你了怎么办？他说，我假期会回来的。她说，云哥，你会不会甩了我？他说，不会的，我要甩了你我是他妈个……

小雪急忙捂了他的嘴，紧紧地拥住了他。随后，她把自己青春的身体给了刘云。

第二天起床后，他们发现门上贴了个大红的喜字。他说，这肯定是小叶搞的鬼。她却笑了，她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和他的云哥哥一起牵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上美院走的那一天，小雪和小妹一起到火车站送刘云。小雪穿一袭淡藕色的连衣裙，清水出芙蓉般高洁，只是神情有些伤感。列车启动的一刹那她偷偷塞给他一沓东西，使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那是她工作第二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共195元，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笔巨款。

列车终于无可挽回地驶离了站台，小雪掩面而泣，泣不成声。她回转身迅速地逃遁了，绿裙子飘飘摇摇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竟成了刘云日后伤痛的记忆。他后来画过一幅油画就叫《绿裙子》，真实而又艺术地再现了当时的情形。当时他失声地喊着，小雪，小雪，你怎么了？可没有回应。

省城到了，美院到了，刘云别样的生活开始了。

美院在省城郊县的一道川谷中，周围是些农户，显得特别寂寞、荒凉。整天除了画画、上文化课以外就是吃饭、睡觉，再没有别的事可干。大学的学习是开放的，连性也是开放的。刘云他们油画系的宿舍座落在山坡上的一眼小水井边，和高年级的一样是并排的几间平房，那是抗战时期的建筑。山坡上蚊虫很多，每个人的床上都垂覆着宽大密实的蚊帐。蚊帐里是属于个人的私密空间，蚊帐一年四季都挂着，从外面几乎看不清里面的动静。高年级学生的蚊帐里常留宿一些本校的女生或校外的个把女人。学院的家属区建在省城里，老师们一放学就坐着专车进城了，山坡上的宿舍根本没人管。

刘云一闲下来就给小雪写信，他对小雪说这里蚊子很多，准备像其他同学一样买顶蚊帐。过了一个多礼拜，他正要和同学到三十里外的省城去买，却在校门口意外地收到了小雪从家乡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顶崭新的蚊帐还有一封信。信中小雪说她每天都想他，可远隔着万水千山，再加上厂里生产任务紧，根本请不准假，她还想加点班多挣点钱好支持他上学，所以不能来省城看望他，要他多保重。刘云无限感激地回信谢谢她，同时要她千万别再给钱，有他父亲每月寄来的200元够花了，她送他的钱他将来会还的。小雪回信非常生气地说，谁要你还钱？你们画画的要买纸笔颜料书籍等，花销大，我要尽力支持你，只求你别变心，永远对我好。他信誓旦旦地向她做了保证。

但是他的保证很快就被一个叫青妖的女人践踏得粉碎！

青妖是比他高一级的国画系的女生，名叫王青。她家在省城，是警备区某参谋长的独生女。她长得妖媚极了，很有骨感，是典型的大都会的女孩，也是美院的一枝校花。然而青妖却生性刁蛮乖张，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拗劲儿。她看上了刘云隔壁宿舍的小伙子大春，谈了不到十天就钻进了大春的春帷里，公然和大春同居，出入大春的宿舍就像她家一样随便。引得大春的同学一个个垂涎三尺，宿舍里一片骚情在泛滥，谁都想搂着青妖睡上一觉。

学期考试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寒风吼叫着，天上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宿舍里的十五个弟兄们都嫌冷，早早蜷进被窝里睡着了。刘云躲进蚊帐里看了会儿书，又起身在屋外的寒风中对着山坡下的枣树浇了泡尿，可进来时忘了插上门，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美院睡着了，山坡睡着了，小水井也冻住了，整个世界像死去了一般，只是屋顶上掠过一阵阵狼嗥一样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瓦隙中不时抖落下尘土砸在顶棚上的声音。这是一个盗贼作案的绝好的夜晚，这也是一个让人做噩梦的夜晚。

刘云做梦了，梦中小雪头顶一领红纱巾，像詹建俊的《塔吉克新娘》一样。小雪从宿舍后面满覆着白雪的山坡上笑盈盈地朝他款款走来。小雪说，云哥，我要做你的新娘。声音悠悠地滚下山坡又撞向小川对面的山坡在川谷中久久回荡。小雪还让他拉着他的手，可他使劲儿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抓不住她。他急得要去追她，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恰好这时他的被子掀开了一角，一条温暖的滑溜溜的鳗鱼游进了他的被窝。他想这鳗鱼定然是小雪变的，即刻抱紧了鳗鱼，鳗鱼也紧紧地缠绕着他。刘云说，想死我了！便一翻身压在了鳗鱼身上。鳗鱼在他身下扭动，鳗鱼发出了压抑的兴奋的尖叫，小床摇得山响，可这些声音还是被屋顶的狼嗥声遮蔽过去了。完事后，鳗鱼意犹未竟骑在他身上。待他伸手触着脸面前一对扑楞楞惊飞的小鸽子时，梦醒了！

我在干什么？压在我上面的人究竟是谁？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声地问，你是谁？

大春，我是王青。

啊！刘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慌张的女人黑暗中找大春却走错了门，两个宿舍的格局一模一样，他的床和大春的床位置完全相同，他解手时又忘了插上门，青妖阴差阳错地将他当成了大春。刘云想把青妖掀下来，可她像只蚂蝗一样贪婪地吸附在他身上，生硬的骨头挤压得他胯骨生疼，直到她完全尽兴后才滚落下来。刘云羞愧难当地告诉她，我不是大春，你找错人了！她开始惊讶地打了个激灵捏紧了被角，愣了有五秒钟，随后吃吃地窃笑。

有意思，真刺激，你比大春棒多了，我喜欢你！告诉我你是谁？

你快走，别管我是谁！

他使劲推了几下，可青妖还是不下床。他开始愤怒地骂道，去你妈的青妖，妖精，你快滚！青妖非但不滚还风情万种地为他掖了掖被角。他怕过于激烈地挣扎会吵醒了兄弟们就由了他去。后来他们就小声地耳语，他表达着他的愤怒，她却涎着脸地纠缠。到了后半夜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告诉她快点离开，免得走迟了兄弟们会发现的，直到他答应和她好，她才穿起衣服悄悄溜出了门。

这就是青妖，这就是青妖主张的自由。

青妖走后，刘云狠狠地掴了自己一耳光，又恨恨地骂自己不要脸。你明明睡在小雪给你买的蚊帐里却在和别的女人做爱，你明明梦见的是小雪可梦醒后却和青妖睡个并排。想起远在故乡的小雪现在还可能站在织机前打着哈欠，他不禁悲从中来。小雪，我对不住你，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想起这场荒唐的游戏，他恨死了青妖。在怨恨和自责中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他做贼心虚地懒睡着，他没脸见人了，他宁愿就这样死去！

等兄弟们都出了门他才起床，开门一望满世界白茫茫一片混沌。雪下了一夜，落满了山坡，落满了屋顶，落满了枯树的枝头，也落在了他的心里。他又想起了小雪，仰望屋后的山坡，哪有小雪的影子，可纷纷飘落的雪花砸在脸上，分明是小雪那委屈得让人心碎的眼泪。

中午打饭时，刘云老远便看见青妖拾级而上朝山坡上的他走来。青妖穿一件火红的羽绒服在这漫坡的雪世界里分外扎眼，她颈上系一条雪青色的围巾长长地耷拉在身后，真像一只火狐狸。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反而比平时更加神采飞扬。他想避开她，她却大声喊他的名字，刘云！兄弟们都好奇地望着他，都以为他会受宠若惊地迎上前去，而他却将军大衣裹紧了拿着空碗朝另一条青砖铺就的小径走去。青妖追了过来，很霸道地夺了他的碗说，你在宿舍等着，我给你打饭上来，我有话对你说。为了避免和她纠缠，他只好回到了宿舍。

青妖很快地打来了两份饭，有蒸鸡块儿，有香菇炒肉片，都是食堂里最贵的菜。青妖将饭端到宿舍和他一起吃，边吃边给他夹菜，可刘云一点胃口也没有。兄弟们大惑不解，都不知道刘云使了什么手段。唉，青姐姐，以往都是别人争着给你打饭，今天怎么倒过来了？青妖包满一嘴饭粒含混不清地说，我喜欢，我愿意，咋了？这是她的口头禅，在这句口号下大春无可奈何地退出了，大春和他成了仇人而他的虚荣心却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饭后青妖拉着刘云到山坡上去踏雪。那时雪刚停了，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喀喀作响，一路上只听她滔滔不绝他却缄口不语。

你叫刘云，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答应过要和我好的，不许反悔！我早上到你们系上打听过了，你是山区人民的后代，学习特别用功，画画很好。今日一见你面容冷峻身材高大，显得比他们都成熟，有魅力，很性感。我喜欢你！

她却不知道他连考了三年还有当代理教师的那些经历。他们走了很远，后来在一户农家的屋后坐了下来。想起昨天晚的好事，青妖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头直往他肩上倒，他却觉得一阵恶心。

他说，你强j*了我。

她说，什么？没听说女的强j*男的。昨晚的事谁说得清？你要不跟我好，我还告你强j*呢！

他说，你在威胁我！

她说，不是威胁是要你跟我好，凡是我看上的人都挣脱不了我魅力的绳索。

他说，你是不是很随便？

她说，不是的，我对你是一睡钟情，今日一见更觉得你气度昂藏很不一般，只要你答应和我好我就不再和别人来往，我说话算数。

说真的，校花王青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她的魅力是任何意志坚强的男人也难以抗拒的。刘云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觉得自己正向一眼欲望的深井里无可就药地坠落下去。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他满含悲戚地讲了他和小雪之间的事，她听了之后竟有些感动，可仍然说要和小雪比一比。她说，我就不相信，一个女大学生比不过一个纺织女工。她要他考完试后别急着回家，在学校多玩几天。他竟糊里糊涂答应了，他破天荒逃了一下午课，和青妖玩到天黑才回来。

刘云和青妖的事很快传遍了全院，成了年末美院的头条。忧郁着、焦虑着，刘云的学期考试不太理想。放假了兄弟们都走了，白天青妖带着他进城去玩，青妖给他当导游逛遍了省城里的大街小巷风景名胜，青妖还给他买了条时髦的花格子围巾；晚上青妖和他在空旷冷寂的宿舍里谈天说地，他们相拥而卧，青妖极尽温柔地和他做爱。他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只有赤luo裸的性，却在那个烂泥潭里越陷越深无力自拔。片刻的欢愉之后往往是更长久的自责。

春节一天天地临近，他担心回家后无法面对小雪那期期艾艾的眼神，所以不由自主地和青妖在一起延宕着时日，可他又不得不回家去。临行前青妖要和他一起去，他没有答应，青妖只好给他买好硬卧票将他送到火车站，还告诉他不要去见小雪，要早点回来。

归期拖得太久，小雪不知道刘云几时回来，只好到小妹那去问。倒班休息时总要到火车站去等候。腊月廿五日这一天，刘云回来了。刚下火车就见小雪跑了过来，他却装作没看见，直到小雪挤过人丛奔到他面前一把拽着他时，他才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一声。小雪要帮他拿行李，他却用普通话说，我自个儿行！脸色很阴沉。小雪看他不高兴还以为是旅途劳顿所致也没在意，还在赞叹着，云哥你变了，头发留这么长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像个大城市里的人了。刘云不忍将她伤害得太深，一边走着一边还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的询问，他始终不敢正视小雪的眼睛。小雪渐渐看出了他的冷漠，神情慢慢地由兴奋而疑惑而悲凉起来。

春节期间他哪儿也没去，小雪来找过他好几次约他出去，可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拒，小雪一次次被他的冷漠逼得伤心地离去。繁重的三班倒的工作损害着她的健康，睡眠严重不足。头晕耳鸣，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最痛苦的是来自她倾心相爱的人所给予她的折磨。变了，只去了省城半年刘云就变心了，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周围的人都认为是刘云负了小雪，小妹也气得好长时间不理他。负就负吧，他不想多解释，长痛不如短痛，就如青妖说的躲着她。青妖在他到家后的第三天就给他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让他早回省城，这更坚定了他躲的决心。假期未到他就背着小雪早早上了省城。临走前他给了小妹300元让她还给小雪，小雪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却始终不肯接。

刘云怕见到小雪，怕回到家乡。美院的四年里只有两次春节回过家，其余假期都在青妖家里画画。青妖自从和他好了之后就真没有跟其他男孩来往，青妖的父母待刘云也很好，刘云成了青妖的准女婿。毕业时在青妖父母的活动下，刘云如愿以偿留在了省城，又过了两年已成了省里小有名气的画家。可最终青妖并没有和他结合，她择了一位富商远嫁上海，如今旅居新西兰。刘云现在南方某大城市开了一家画廊经营艺术品，他妻子是青妖的表妹，在那座城市当中学教师，儿子上初中了。在外人看来刘画家是个成功人士，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可他内心深处是相当苦闷的，他觉得这辈子欠小雪的太多太多，是他毁了一个女子的美好前程。他经常痴想，假如人生可以重新选择，他真的娶了小雪又会怎样？

几天前，青妖给刘云打来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她重提那年风雪夜的荒唐事，还不知羞耻地说好想再干他一次。他回道，你还嫌害我不够吗？刘云的妻子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她知道丈夫以前和青妖表姐的荒唐事，然而她并不计较，也不去打听他在外面还有没有别的女人。妻子待他太客气对他太信任了，反而使他不忍轻易伤害她。妻子和他相敬如宾，却少了小雪的清纯善良，青妖的放纵激情。

小妹在电话里告诉刘云，小雪的丝绸厂五年前就倒闭了，小雪成了他们县城一千多下岗职工中的一员。小雪曾苦苦等了他四年，她的丈夫，同厂的一个有中专文凭的技术员也猛追了她三年半，直到刘云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小雪才草草和那个技术员结了婚。而今夫妻双双下岗，靠在风景路经营一家小小的服装作坊艰难度日。听小妹说到这儿，刘云的心如针刺一般。他求小妹尽她所能帮助小雪，尤其是小雪的女儿丹丹，那个刚上高中的女孩，要把她当成自己的侄女一样照看。钱他会随后汇来，一共10万元，他不好直接出面。小妹答应他一定把这事办好，他才搁下了电话。

当然，小雪没要刘云的钱，一分也没要。这个要强的女人！前年夏天，刘云回家乡看望父母，也想见见小雪，可小雪一直在拒绝。

回想自己生命中经历过的女人，刘云唯一不能忘怀的还是小雪，他的初恋情人。她是唯一刻骨铭心真爱过他的女人，也是他唯一真爱过的女人。小雪在那个寂寞的春天里和他一起同多舛的命运抗争过，和他一起共经受过苦难，却无缘分享他的幸福和成功，她只能远远地为他绝望地喝彩、祝福。

小雪给刘云的最后一封信他至今珍藏着，他和妻子有一次满怀感念地拿出来看。信中没有怒骂，没有痛斥，然而字字是泣血的哀告，句句是绝望的呼唤，篇篇是真爱的祝福。看后刘云肝肠寸断，妻子也早已泣不成声，清泪涟连。信的结尾是小雪的一首诗：

我爱过你，也许，这爱情的火焰/　还没有完全在我心里止熄/　可是，让这爱情别再使你忧烦/　我不愿有什么引起你的悒郁/　我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你/　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　我爱你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　啊，但愿别人爱着你和我一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