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从来都是装在超大的12盎司里,只有两层颜色,白和蓝。
(一)
入秋。微凉。沉世浮躁,无关风月。
从公司餐宴上退出,夜色已浓。看着霓虹灯闪烁中喧哗依旧的城市,心里突然涌上无法言语的寂寞。
丢下车子,带着微微的醺然漫无目的信步闲走。
闻得喧闹里有低沉乐声传来,如泣如诉,透露一丝幽怨寂寥。觅声寻去,只见巷弄底有白衣女子倚门吹奏一只黛青色陶埙。她的面目半隐在暗处,宁静,安详,淡淡似出红尘,陈旧的门廊掩不住她不着烟火气息的清灵。
什么时候这条巷弄居然开了这家酒吧?黑瓦红木的门面,窗棂高簇,廊下一面黄底白边的酒旗上绣着精细而硕大的“幻”字,有浓郁酒香穿透风尘扑面而来。
我不由停住步子,待凝神听女子吹埙,她却退回廊内,白衣倏忽不见。
几乎不暇思索地,我拔脚便跟进酒吧。
是贪恋那含带风尘气息的酒香,还是留念那白衣女子的静幽身影,我也枉然。
身处酒吧内,心突然奇异地静了。
应该是新开的酒吧,装饰却处处含着不经意的雅致,与那女子一般落入我心,并无生分。
不知酒吧为何要起名为“幻”,唯一觉得相连该是酒吧里摇曳不定的烛火及女子幽静的容貌。见我进来,她轻展笑颜。
霎时我似望见百花盛开,周身都是心怡的暖。
她说,她叫叶离烟。只穿白衣。平素寂静。闲来吹陶埙。爱酒,并只卖自己酿的酒。
离烟的酒全装在半人高的墨色瓷缸里,封口用不同颜色的绸布封裹,在酒吧幽暗的角落里堆积成排。
她同我介绍,颜色代表不同口味的酒,红色烈,蓝色凉,紫色温,黑色殇……
我不由插口,酒还有黑色的么?据我所知,酒只有红、黄、白寥寥几种颜色。
她笑,怎会没有?世上之物皆可调出酒色,无论是谷物百果,或是草根繁花。颜色不仅代表色泽及满足眼欲,更会令人激发潜意识里的叛逆情绪。
说着,她拿出一把竹勺,打开酒缸的黑色绸布,轻轻舀出一勺酒,狡拮的冲我眨眨眼,要不要尝尝。
只见酒在青色竹勺的寸托下,晶莹如凝冻的黑玉。
我忍不住拿过轻啜一口,有冰凉液体滑入喉咙,并无香气却顿觉心内平静如水,然后,有股隐晦的哀怨不动声色延至四肢百骸。
离烟笑吟吟看着我,得意的说,我酿的酒也有魂魄,可品世间百味。说着马上又打开最里面一坛酒,舀出一勺递给我,喝吧,这是特酿的,可解百酒。
这又是说不清颜色的一味酒,流动的液体暗暗发出光泽。仿佛酒本身就有着吸附力,将周围情景均纳作变换的色彩,散发着奇异的酒香。
我迅速喝下,刚刚才起哀怨瞬刻消散无踪。连着深吸了两口气,已惊的说不出话来。至此才开始信了离烟的话。
她的酒,果真有魂魄。
(二)
人前,我素来是善得人缘的男子。生意场上应酬圆熟,仗着酒量好闻名圈内,于觥筹交错间谈定多少合同,陪上多少笑颜。
云城常笑我毕生只需对酒当歌,笑必他再一本正经说,你最大的幸运是,还有我这样的青年才俊陪你当歌对酒。
我大笑。
现在也只有云城能令我大笑,不设防的,坦诚心胸的。
的确,我庆幸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朋友。从少年时期开始相交,一起醉过笑过,疯过闹过。一路见证过彼此的成长与悲喜。
笑完,他又说,你最大的不幸是,永远无法同我一般决绝,去舍弃婚姻,赢得自由。
我沉默,然后苦笑。
我的妻,是在我穷困潦倒时走到我身边的。那时的我没有任何力量去拒绝一个肯走近我照顾我的女人。我亦无法看到很久以后,我们要以怎样的方式相处相对。
一度我曾满足于婚姻,那是在我孩子出世时。
怎样一对集尽天宠的龙凤儿女,粉雕玉琢般令得无数人的欢心。我伸出双臂拥牢双儿,以为尘埃终于落定。
此后我只是有妇之夫,亦是肩担许多责任义务的一对可爱孩子的父亲。
生活永远不可预知。
那时我尚不知在接受某种现状以后,我便永远失去另外一种选择。譬如内心的孤独,譬如永不可涉及的情感及自由。
妻在生下龙凤胎后,便更多了趾高气扬的气焰。彼此之间对话越来越少,偶然有也只是围绕着孩子。她对我的事业丝毫不关心,只关心我每月交给她的钱有否增多。
不知什么时候起,积蓄起许多烦躁不安。在一场场的应酬酒宴里,在尔虞我诈的商业谈判里,在佯作欢颜的衣香鬓影里,甚至在实质枯燥的婚姻生活里。时常不经意间,就被心里汹涌而至的孤独与焦灼击溃。
我开始询问自己,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想要的。
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只要妻子肯给我哪怕一点点关心,我便更为甘心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夫父。
人骨子里的矛盾激越,是一把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刺入自己的心。
我只觉得疲倦。无论在人前,亦或人后。无论公司,亦或家里。
疲倦,疲倦,全身细胞都在一点点丧失激情的老去。但是无法逃脱。就好象一个困顿之极的人却一直无法入睡一般,心里充斥着绝望与惶恐。
(三)
我开始夜夜流连于“幻”,流连在离烟温柔的笑容及醇浓的酒香中。只有在“幻”,只有在离烟身边,我的心才会静下来。才可将一切,都当作身外事。
终于知道,“幻”并不仅仅是酒吧名,而一种酒的名字。
离烟说,幻是情酒,调制时必须全神贯注,用心用情,尚能调出一杯纯正醇香的“幻”。
她望了我一眼,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只超大的12盎司,舀来三勺幻彩浓酒,细细淋入陶瓷小罐,点燃酒精灯以微火拷之,边拷边往酒里加入12味不同颜色末。约几分钟过后,酒水忽然在陶罐中窜出蓝色光焰,如同绚烂烟花。刹那,离烟将准备好的碎冰洒入酒中,只见冰遇酒均化为浓浓白雾,越聚越浓,与蓝焰交汇相融,霎是好看。
离烟将调制好的酒倒入12盅司,慎重递给我。
她清婉的容颜印在酒中居然久久不散,连唇边一抹浅浅的笑意都清晰盈然。我凝神看去,只见酒里渐渐汇聚起蓝白两色,交替层叠,似融非融,白色剔透如雪,蓝色忧伤似海,果然是一杯纯正醇香的好酒!
一杯微酣,二杯迷离,三杯定会醉至不醒人事。离烟说着,似笑非笑望着我,烛火寸得她一张脸娇艳绝伦。她慵懒的说,迄今为止,尚没有人能喝满三杯“幻”。
是么?我几乎不暇思索的说,我偏要喝满三杯“幻”给你看。
说这话我并非无持恐,素来我以酒量好闻名于朋友圈,再烈的酒我都敢整杯倒。
离烟颇有寓意的说,饮酒与处事一般,要留得三分余地。
我想了想,忍不住问,为什么“幻”只有两种颜色?我明明看到你用的酒水是彩色的。
“幻”是情酒,用情多真酒便多纯,而颜色亦只诠释调酒人的喜好。白与蓝是我最为钟爱之色,酒识人心,因此亦投我所好。
那若是我调,会有不同颜色?我恍悟。
或许。离烟莞尔,幻并无实形,而在于意念。但若你不用真心,便调不出“幻”纯粹的色泽来。
“幻”的酒味并未有我想象中的烈,相反,入口甚至有丝丝淳厚甘美。不知不觉一杯喝完,满口余香。抬眼看离烟,竟看到她眼中有泪光微闪。
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已好久没有调制“幻”。能够调一杯“幻”给你,我很开心。
烟。不知是酒意上来,还是此情此境令我感伤,我情不自禁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心中蔓延出疼痛。
我想我已经爱上你。我要怎样来爱你。
那一刻,我忘记现实中的一切。忘记我需日日面对的商场应酬,忘记自己是早非自由之身的有妇之夫,忘记一对可令我拼尽所有的双生子女,忘记身上正担负的责任义务。
可是分明,我心里又有源源升腾的绝望。我清楚记得这一切尘事纷扰,都层层叠叠束缚着我的身。越挣扎越疼痛。烟,我要怎样来爱你。
(四)
我已经无法离开“幻”,无论是酒,或是离烟。
无数个夜晚,不管有什么应酬,不管有多晚,我都会在回家之前先去“幻”。哪怕应酬喝醉,我亦会有奇异的信念支撑着来到“幻”,喝一杯离烟亲手为我调制的12盅司里的“幻”。
随着日子流逝,“幻”中的蓝更为深邃忧伤,白亦更为纯粹透彻。
云城奇怪的问我,最近怎么不找他喝酒了。我笑而不答。我并未告诉过任何人“幻”的存在,包括云城。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自然的觉得“幻”是存在于我内心的一种安慰,一种依赖。这种感觉这样强悍而真实,因而不想说出来。
离烟。离烟。离烟。我真的爱上她。
而不管有多晚,离烟总是点着烛火等我。
在幽静的酒吧里,一身白衣的美丽女子和她亲手酿制的美酒,已经逐渐成为我内心隐秘的依赖。有时候走到巷弄口,便会听到“幻”传出幽静的乐声,悠远苍凉,无限婉转。
我便心生柔情,加快脚步。
我的夜夜晚归终于引起妻的不满。
其实之前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我们都仿佛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她从不管我在做什么,生意做的如何,或者是否遇到什么烦心事。
她惟一关心的便是花钱,然后朝我要钱。
我亦从不曾关心过她在做什么,每天都是怎样的在生活,或者都把钱花到什么地方去。我给妻钱,然后每天无论都晚都回到家里过夜。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也是我以全部理智换取对家庭安心的方式。
离烟从未问过我的家庭生活,有几次想对她诉说妻的蛮横及淡漠,她也只微微一笑说,翼,生活真的无关好坏,幸福的感觉,仅仅来自于内心的安静淡定。
两个人的相处,方式最为重要。是吗是吗。
我自是清楚我与妻已经疏离太远,且都没有力气去为对方努力。
可是妻忽然对我的晚归产生怨言,她大发脾气,摔东打西,又将我的电话抢了过去查翻通话记录,并对着几个陌路号码纠缠不休。
隔壁的岳父母被吵醒,抱了一双孩子来敲门。
一时间,孩子的哭闹声如重锤击碎我的心。我冷笑着看着暴怒的妻。这个冷酷蛮横的女人,就是会陪我过完一生的那个人吗。为何只要想起,心里就这样不甘而绝望。
可是孩子,孩子是这样真实而温暖的存在着。他们的哭声笑声,都是我的骨血我的脉络。为了孩子,我硬生生压下满腹怒气。
离烟说生活无关好坏,幸福的感觉,仅仅来自于内心的安静淡定。可是离烟,为什么我的生活,好坏区分的这样清明。
我的内心安定,似只有你可给予。
只有你。
(五)
我终于问云城,要怎样才能如你一般决绝,令自己获得自由。
云城奇怪看我,翼,你是否遇到什么事?
只是觉得生活再也无法忍耐。我黯然笑,因此想知道,当初的你是如何才下定决心离开。
云城沉默,然后说,人心最难预测,果真如此。每颗心都有着妥协及决绝两种姿态,你之前一直在妥协,可是现在你却开始想要决绝。我知道这其实与你的生活无关,而是,你的心正在容纳并渴望一种新鲜的习惯。
他突然不再是我记忆里玩世不恭的朋友,他的眼睛里有满溢而出的冷静寂寞。
翼,你与我不同。当初的我,并没有一对可爱儿女来令我留恋。
一语击中我伤处,令我痛得蜷缩起身。
是,那双儿女,无数次令我想将自己隐匿再隐匿,然后如同天下所有父亲,望着他们安好成长,成龙,成为我毕生延续的希望。
城,为何人生这样不尽如人意。
那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城不屑的笑。不够努力去营造生活,不够努力对待妻儿,不够努力让自己更加快乐,也不够努力积蓄勇气离开。
可是城,两个人之间最悲哀的事不是争吵,而是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不是吗?
我去“幻”, 在喝完第二杯“幻”时,离烟按住我的手。
一杯微酣,二杯迷离,三杯定会醉至不醒人事。你忘记了么?
不,我只是想醉。醉在幻里,醉在我心爱的女子身边。我恍惚的笑,拉近她温软的身体,烟,你可愿与我一起。你可愿永远陪在我身边。
翼,离烟轻声说,能为你调一杯“幻”,我已满足。
可是我不满足,我不再满足与你这样短暂的相守。我固执的说。
离烟安静的看着我,那么,你想如何?
我想把你留在身边。我脱口而出,烟,我已经不能没有你。我爱你。
离烟微笑。
她站起来调酒,晶莹剔透的芳香浓酒缓缓淋入超大的12盎司,酒精灯闪耀出格外明亮的蓝色火焰,她细致而专注的研磨碎冰,洒入酒杯,纯白浓雾弥漫开来。
离烟慎重将酒递至我手中,然后微笑说,翼,我们之间,仅止于此。
她的笑这样安静,摇曳的光线下,她美丽的就像杯中的酒,醇厚芬芳。可是,她的眼睛,为何又这样荒芜,与酒一般的清冷而荒芜。
为什么?
翼,你此时觉我不可或缺,是因为你将情感束缚了。人生不仅仅有快乐悲伤,更多责任道义,你既已深陷便不可退却,但也并非要你委曲求全。
难道我们不能在一起吗?我痛苦的问。
离烟摇摇头,你不能要求我作出决定,因为决定根本就在你的手中。爱如捕风,它的尺度在于,永不可贪恋。但情却如人饮水,它源自生活,亦冷暖自知。
我终于喝下离烟为我调的第三杯“幻”。
烛火跳跃成欢喜的气氛,女子的白衣如同花朵婉转绽放。天旋地转间,我听到自己的笑声,无比放肆而空廓的响起。
(六)
翼,你醒了?
我睁开眼,看见云城关切的脸,他不解的说,你不是酒量很好吗?怎么醉成这样!
我……怎么在这?
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居然是云城的家里。
云城说,你来我家找我喝酒,没喝几杯你就醉得不省人事啦,只好让你睡一晚。
我奇怪的看着他,只觉心里冒出飕飕冷风。我说,城,你是不是来“幻”找到我?你见到离烟了吗?
什么幻?什么离烟?云城生气地说,你酒还没醒啊!
我摇摇头,思绪混乱如麻。隔了一会,我说,城,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驱车至熟悉的那条巷弄,我们下车,沉默地往里走。
微凉的风柔软的拂上面来,我突然发现,又是入秋时分。白日里的街弄显得这样凌乱喧嚣,明亮的阳光玻璃碎片一样到处都是。
我突然立定身体,再不能往前一步。
云城奇怪地顺着我视线看过去,又奇怪地收回来停留在我脸上。他说了一个字,翼。便不再说话,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已丧失言语,甚至丧失思维。
视线落定处,是普通的街面小店,接踵而至尽头。“幻”呢?那间黑瓦红木门面的酒吧呢?我分明记得,红木廊下那面黄底白边的酒旗,绣着精细而硕大的“幻”字,每次含带酒香呼啦啦乘风迎接我。
可是,可是,“幻”呢?哪里有一丝它的影子?
翼,你不会酒还没醒吧?云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带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你说的幻和离烟吗?你是不是在做梦?
离烟。想到那个白衣女子,我的心如被利刃划过,尖锐的痛起来。
难道真的是梦境?
要我怎么去信。我的记忆里,那么清楚的知道“幻”的样子,离烟的样子,她调制的12盎司里“幻”样子。
我甚至还能感受到离烟温暖的笑容,“幻”散发出那样浓郁芬芳的酒香。
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清晰的梦境吗?
(七)
半年后,这个城市都在流传着一间叫做“幻”的酒吧。
听说酒吧的招牌酒叫做“幻”,它装在超大的12盎司里,只有两层颜色,白和蓝。因为这酒浓烈芬芳,入口甘美,一杯微酣,二杯迷离,三杯定会醉至不醒人事,因此引得许多人前来,只为喝上三杯酒吧主人亲手调制的“幻”。
酒吧的主人,就是我。
我终于下定决心与妻分开,孩子约定由双方一起抚养。我想,与其让孩子在没有爱的环境中成长,还不如分别为他们创造更为温暖自由的环境。我一定要不断的告诉他们,爸爸非常爱他们,也非常热爱生活。
我将生意转卖,在那条巷弄底开了一间叫“幻”的酒吧。
酒吧刚开张就生意很好。云城也时常带上朋友来给我捧场,我们比以前更加自由,随时可以当歌对酒,一醉方休。
记得离烟说,世上之物皆可调出酒色,无论是谷物百果,或是草根繁花。我将酒吧按照梦里的样子装饰,并果真用心酿制出各种颜色及口感的美酒。
至此,我仍旧坚信那个女子的存在。
她说生活无关好坏,幸福的感觉,仅仅来自于内心的安静淡定。她说爱如捕风,它的尺度在于,永不可贪恋。但情却如人饮水,它源自生活,亦冷暖自知。
离烟,我会等你,我要为你亲手调制一杯“幻”,然后,让我们醉笑三万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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