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风吧。

可是，怎么好象有人在低吟浅唱。

……

一

最初知道这间咖啡馆是因为梅子的关系。

梅子最乐衷搜寻一些古里古怪的小店。比如整面墙壁全部漆成黑色，灯光昏暗，有藤质衣柜和铸铁花架的妖冶服饰小店。或者是琉璃般通体透明的打孔cd店，四面墙上挂了色彩形状诡异的图腾，地上铺着刺眼的紫色毛毯。这些店子大都只小小的一间，委琐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等待探询的目光。所以我常常不屑。

梅子却理直气壮，人家生意好着呢，做的都是回头客，不是熟人介绍还不定找得着呢。

我说是啊，一个月光你们这竿熟客就够挣的拉。你看碰到心情好了，在那里大手一挥就是上千元，尽管接下来极有可能半个月只靠面包和方便面打发也不管不顾了。如果被老爸知道他每月给的生活费就这么被挥霍掉，看你还怎么继续这种所谓“花钱买快乐”的生活。简直就是奢靡！再说，钱怎么买得来快乐。我一口气说完。

但是至少可以让人忘记不快乐。梅子的眼神里满是无奈与酸楚，声音却是倔强的。

我突然不再埋怨她，我们都是太要强的人，才允许自己无限度地压抑心情，心里的郁闷找不到出口，只能另僻一条捷径宣泄。可是为什么在痛苦的时候，她的笑容也是甜美的？

有时候我想，也许梅子是对的。顾虑太多，本身就已经不快乐。

后来，我就尽量避免和梅子谈类似的话题。不快乐归不快乐，如今谁又真正快乐过，在生活这条漫漫长路上，我只能一再前行。并且义无返顾。

但梅子是不肯轻易放过我的，每次被逼极了，她就骂我是一只不懂生活没有激情只知道一天到晚对着电脑工作的猪。

猪？猪何尝不好。猪不用一生下来就为能否考上名牌大学忧虑。不用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生怕做错事丢了饭碗。也不用明里阿谀奉承暗里尔虞我诈，为升职后能加那么几百块钱拼个你死我活。如果投胎能由自己，我倒乐得做猪，吃吃睡睡就这么安乐一辈子。没那种命的，就安心作金钱的奴隶，营营役役卖笑讨生活吧，哪还敢把宝贵时间浪费在这等无谓琐事上？

我对她那种极端恶劣的态度和措辞不置一词。小孩子在气头上的话哪能当真跟她计较，那反倒有失我做大哥的身份了。

她不管这些，硬是给我定了性。她说，你这台无可就要的赚钱机器。

那天我在房间写策划，她突然就冲进来。走西平，带你去个好地方，就算是机器也要加加油的嘛，别做了，走啦。

这个project是我费了很大劲争取来的，能不能再往上一级就看它了，刚做到关键地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她拖出去，说实话，心里的火不是不大的。要是被打断的思路回不来，我和她的这个梁子就结定了。

到了。她一脸得意。

耍我吧，就一条光秃秃的弄堂，哪来的什么咖啡馆？　

你眼睛里除了工作还看得见什么呀。里面车子进不去，只能用走的。她使劲抛了个白眼给我，原本上扬的唇线顺势下拉15.6°。

这个时候我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想快点喝完咖啡走人。我的project还在烤箱里烘着，就等新鲜出炉拿来换钱呢。

只觉得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说路那是好听的，其实就是些七转八弯的小弄，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走起来腿一搁一搁的，很不舒服。谁会把咖啡馆开在这种鬼地方！那么繁复辗转的路线，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记住的。

可是渐渐就有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芳香在这狭长的空间里弥漫，伴着弄堂独有的略带青苔味的空气，反而中和出一番别样的清新滋味来。我不禁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候，就算酒也不会这般醉人吧……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一瞬间，我紧盯住前面不远处两团暗淡昏黄的光晕，映着深色漆门正上方那两个颠倒的毛笔字：青厢。左下方的落款是：穆青衣。

二

推门进去的时候，我听到轻微地“吱呀”声。是古老陈旧的声音，取代了突兀喧扰的铃铛声。

若不是已经事先知道，我真会误以为自己穿越时空隧道，来到了清末的某户书香人家。那种隔世的恍惚，仿佛是来寻找属于前生的记忆。

……

下午好，两位这边请。

我的思绪被一声轻柔的召唤猛地拉回来，竟有些晕眩。

头抬起来看见服务小姐的笑容，清新而甜美，好象清晨新鲜摘下的橙子，翠绿鲜嫩的叶子上还带着点点露珠，闪耀成一串晶莹。

我的心里顿时一片澄净。

正式坐下来以后，我和梅子各自点了咖啡。

她推荐我这里的double　espresso和拿铁都不错，自己要了焦糖玛琪雅朵。她一贯喝这个。

这般醇厚甜腻的滋味，恐怕只有女孩子见了才欢喜雀跃，乐此不疲。我只要稍稍一想到，喉咙口就涩涩地发毛。

我点了冰冻摩卡。这才是我偏爱的味道，透心的冰凉中蕴含着丝丝柔情，温润而美好，像我的感情，在极度的理智中渗入的是点点温存。

我另外叫了一份蓝霉酸奶芭菲。是给梅子的。虽然我从不赞成她冷饮热饮一起吞的喝法，可是难得放纵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cd机浅浅唱着bossa　nova。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它总是在我感到孤独或无助的时候抚慰我不安的情绪，让我那颗受伤的心灵得以在浩瀚的夜空畅游。

而这里，它自由舒缓的节奏衬着满室的咖啡香，隐隐约约夹杂在细微的交谈声和翻阅报纸的“唰唰”声里，显得那样随意且安详。这样的恬淡悠闲曾是我愿意终极一生去追寻的，而生活是那么轻易地就会淹没我们。

我四下看了看，这里的布置大多没有强烈的修饰和雕琢过的痕迹。墙壁不均匀地刷成了柔和的奶油色，表面平平整整没有壁雕，只挂几幅色彩绚烂的壁画，是十六世纪英伦的风格，壁灯暗淡昏黄的光线打在上面，让人感觉亲切。

角落里有一个深啡色的木质书架，上面随意散乱着各式报纸和杂志，供来这里喝咖啡的客人翻阅。实在细心周到。

桌椅都是极简朴的样式，柔和流畅的线条与唯美精巧的工艺却显现出一种复古的典雅味道。每个桌上都铺着一块方形的象牙白镂空棉纱，四只角各缀着一串小小的流苏，十分惹人喜爱。

地板是一小块一小块交错拼成的菱形图案，看得出刚上过蜡，还隐约泛着油亮的光泽。

……

室内的一切都显露出浓郁的家庭咖啡馆的味道，跟门庭那份古老而悠远的神秘相比，全然是另一番摈弃了外观而独立存在的天地。

在这里的时间虽然不长，它却接连给了我一个又一个的惊喜，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我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令人脸红心跳的发现。

我却已经开始期待。

也许是客人比较少的缘故，咖啡上来的速度很快。

先生小姐慢用。

服务小姐弯腰把咖啡逐一送至我们面前，笑容亲切，神态可鞠。

我看着她的那双手。是那样光洁细腻的皮肤呵，上帝当初赋予她这双属于艺术家的手，可曾料想竟会在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改变初衷，让完美趋于平淡？

也许后来，上帝仅仅是因为厌倦吧。

我错愕于这粗犷的黑色瓷杯。杯身略微地不对称，却出自精湛的烧制工艺，突显着它独特的视觉魅力。加上没有杯碟，一不小心就会给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感觉，所以一般的咖啡馆都会选择白皙而小巧精致的骨瓷杯子。可是看着面前的杯子，我却丝毫不觉得不妥。

跟咖啡一起上来的，还有一小篮洋芋棒，是店里附送的零食。梅子见了满心欢喜。

那只有我掌心般大小的篮子是手工用细藤条编制的，表面平整光滑，蓝口用细碎的镂空蕾丝缀了边，让人联想到八月乡间的麦田，一阵风吹过，成熟的麦子就跟随风的方向摇曳成一片金黄。

我甚至开始感谢梅子把我带来了这里。

但梅子是不会注意这些细节的。她之所以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它所蕴藏的独特风格和无意间透露出的浪漫情调。可能，也许，还有温暖吧。

是的，温暖。在这里，我感到无比的温暖，让我安心。

梅子应该也可以感受到，但她不会追根就底探询这温暖的来源，她只是乐于尝试新鲜的东西，等这阵子的热腾劲儿过去后，就又会投身寻找更刺激的新奇。她是天之娇女，不会对同一件事物保持太长时间的热情。

而我是真的喜欢。

我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这里的咖啡，但我确实喜欢这里。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情，瞬间爱上。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喜欢在夕阳的包裹下来这里喝咖啡，试图重新品味那份已如春水般逝去的温暖。

……

三

西平。西平。

哦，你来了。我去给你倒杯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仓皇失措，像突然被揪住脖子的偷窥者，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不用了，渴了我自己会从冰箱拿饮料……

西平。好多次，我都发现你会有那样惶惑迷离的眼神。我无法了解你的痛苦，我很用心地尝试过。可是没用，我不能了解你的痛苦。我很想替你分担。你知道吗西平？

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头已经先低下来。

青衿的眼神让我不忍直视。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息。只有我自己知道，刚才我的思绪突然被打断，恍惚中竟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幻的界限，仿佛一半是前世一半是今生。那前半边，仍留在了对往事的追忆里，不愿醒来。

可这些没有人知道，除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这样的感觉实在好。

我心里那片秘密的花园只为青衣敞开，如今伊人已逝，零落了一地的心情便疲于收拾，只是紧锁重门，再不让人进来。

可是青衿的眼泪让我不知所措，即便她赤luo裸的感情在我面前已经一览无余，我仍旧无从下手。我曾经跟青衣发誓说我不会让青衿受委屈，哪怕只是一点点。所以这些年来，我不断地提醒和鞭撤自己，你有责任让她幸福凌西平。

我把她微微抽搐的肩膀靠进怀里。那么单薄柔弱的肩膀呵，我甚至不敢用力，生怕会把臂弯里的小小骨架给揉碎。她是那么需要我的保护。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以后我的快乐你来分享，我的忧愁就分担一些些好了，就一点点呵！

我温柔地拍着青衿的背，手指触到她长及腰际的头发，是跟青衣一样漆黑柔顺的头发呢。就是这青丝，注定缠缠绕绕牵绊我的灵魂一辈子。

我的泪如泉涌。只有在不直面青衿的时候，我才能任意放肆自己的眼泪。不然，我如何说得清这泉水的源头。我该如何向她解释，那里因为酝酿了太多的辛酸和苦涩，已经失去了追溯的线索。再没有复活的可能。

我想，我的感情是躲在太阳背面的阴影，所以我的眼泪没有声音。

在青衿面前，我努力维持个性的坚韧和强悍，她看不到我坚强外表下的灵魂。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空洞而荒芜。一年年我任由思念的野草生了灭灭了又生，终于蔓延成灾。而那些曾经如此滚烫炽热的爱恨却化为了灰烬，早已在七年前的那个冬天随着青衣的离去飘散在风里。

那年冬天，青衣用仅剩的气力拼命抓住我的手，西平，给青衿幸福，答应我，让青衿幸福……

我吻住怀里已气若悬丝的青衣。两个人的眼泪交融在一起汇成股股涓流一直流到我的心里。

我答应你青衣，我会让青衿幸福。因为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生命的延续……

病房外的大榕树上一片银装素裹。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却来得那么早。

四

昨天又惹青衿哭了？不想让她知道就永远别让她有所感觉，何况她已经变得如此敏感。西平，你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感情也该到释放的时候了。

我没有抬头看梅的表情，我想象那一定是一张因为痛心疾首而扭曲的脸孔。

我没有说话。青衣走后我就不怎么说话了，我心里的忧伤和寂寞无时不刻地折磨着我。而语言是那么贫乏。苍白且无力。

你不可以伤了自己也误了青衿，你懂吗西平？你怎么忍心让她承受你一样的痛苦，你怎么能够……

这次我抬起头。梅，你不了解我的心情，你们都无法了解我的心情。

青衣走的那天，我的世界整个地塌了，没有惊恐，亦无挣扎，更不曾呼喊。我的心从那天起就被埋在了几千英尺的地底下，陪伴青衣长眠。我之所以能够支撑到今天只是为了遵循青衣的遗愿。我曾给过她太多无法兑现的承诺，这次我不能再辜负她。

我怜爱地摸了摸梅的脸颊。

七年呵，当初未经世事的女孩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母性的光辉，亮堂堂的照得她通体透明。一个生活如此美满的人怎么得以体会我这些年来累积的心境。

这一生我已不再奢望，我只希望我的两个小妹妹都能永远快乐。我的幸福已经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出口，但愿老天能把我遗失的幸福增予她们，保佑她们一生平淡安乐。　

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就感觉似有人偷偷躲到身后在我耳畔轻吹一口气，整个耳朵连带裸露着的一截颈子都是一阵酥痒。梅子，梅子，我口中轻声吐出梅的乳名，声音飘渺而恍惚。

有多久了，我不曾如此唤她已经多久了？

那时侯，什么都是淡的。

平淡的岁月，平淡的生活，平淡的感情。日子淡得几乎尝不出苦涩的味道，甚至不带一丝辛酸。

偶尔没有课的下午，我半卧在露台的躺椅上听bossa　nova看喜欢的书，梅经常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就从身后冒出来往我耳朵里轻吹气。

每次我都详装发怒地对着她大吼，梅子，你这个捣蛋鬼！

两个人追打着直到精疲力竭，双双在水泥地面上仰躺成大字，笑得喘不过气来……

天空中有大朵大朵如棉花糖般的云彩，世界是那么安静，仔细听仿佛都可以听见云在上面轻轻裂开的声音。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仍旧觉得无限美好，当时那么的亲昵，那么的随心所欲。这些往事的伤口，时至今日不小心碰到还隐隐作痛。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这次我没有背过身去，在梅的面前我不需要掩藏，她知道我的秘密，她懂得哪里是我的伤口就永远不要触碰。

就像现在梅不说话，只把自己柔软温暖的两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攥得很紧，给我莫大的安慰。

梅在这世上也只净剩我一个亲人，我却随时可能抛下她，留她孤零零一人在世上，饱尝与至亲阴阳相隔的痛苦。

我闭上眼睛，不敢面对她强忍的痛苦。亦不敢面对自己的残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