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两年我渐渐戒掉了抽烟喝酒的习惯。在青衣刚离开那会儿我简直生无可恋,如果没有烟酒支撑着,这关怕是很难过去。可是为了青衿,我不得不下狠心戒掉,一个身心健全的人是不会整日与这些打交道的。现在我只喝黑咖啡,很浓很浓的黑咖啡,我总觉得有一天我的胃会因此蚀出一个洞来。
白天我在家里工作,在经历了那么大一场灵与肉的挣扎后,我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外面难缠的人与事。我已经心力交瘁。
辞掉了原先别人眼中正当如日中天的工作,在朋友的帮忙下,我开始陆续地接一些单子回来做,主要是软件开发,偶尔也替几本著名的杂志画插图,这曾经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情,如今已荒废太久。
快中午的时候,青衿会来替我收拾屋子,洗衣服,烧饭给我吃。每天带一束花来,都是些白色的花朵,她知道我只喜欢白色的花。她把它们插在一个大大的雕花玻璃花瓶里,换过水后总不忘放一颗维他命c药丸。
只有这个方能使它们的生命和芳香得以延续,就似你对我而言般……
青衿那一低头的温柔和娇羞,伴着空气里袅袅的淡香缓缓晕开来,一直弥漫到我心里。
当年,我怀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到青衣面前,小姐,你们这里的摩卡为什么会有巧克力的味道?
当然,因为喝咖啡那人的嘴是巧克力做的呀!
她肆无忌惮地看我,眼里却盈满藏不住的笑意,浓得化不开。我一下就掉进那两汪深邃的潭水里,忘了呼吸。
……
曾经,我甚至愿意醉死在青衣无限娇柔的笑容里,那独为我绽放的美丽后来却成了心口上的一个烙印,时过七年依然感觉火烧般的灼痛。
青衣,这都是因为你。你让我痛苦到无以复加,却撇下所有责任一个人走了,留了一个你的影子下来继续纠缠着我的痛苦。
一辈子。
六
晚上我做梦。
梦里面我辗转又来到咖啡馆。深漆大门紧闭,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线。墙上贴了张白纸,上面赫然写着大大的“转让”二字。我深深地怅惘,呵,那么好的咖啡尚且卖不出去……
突然就惊醒,只觉额头虫子爬似地痒,赶忙用手去摸,满手的汗。
终究是因为放不下,心里的阴影昼伏夜出,提醒我那里是我梦魇的根源,也是我灵魂的归宿。
第二天早晨一到时间连忙赶过去,看到“营业中”的竹牌子完好地挂在原来的地方,心才定下来,仿佛只要这咖啡馆还在,青衣的灵魂就一定会寻着原来的老路回来找我。
回到家倒头就睡。
一颗原本悬得老高的心突然被剪断了牵制的绳索,“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落了满头满脸的灰,我却不急着去擦干净。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花香,感觉暧昧,和我索然寡味的心情极不相称。
那一次,我的手指在黑暗中轻触到青衣的皮肤,一寸一寸,蔓延全身。我们颤抖的身体紧紧相拥在一起,激情燃烧到顶峰的时候,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感觉我们的灵魂此时贴得那么近。
我吻去青衣眼角滑落的泪,一点一点,慢慢覆盖遍整个身体。青衣,现在你的身上都是我留下的印记,再也抹不去。……
我摸索着去开灯。骤亮的灯光使我措手不及。我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尘不染的房间和桌子上丰盛的晚餐说明青衿来过。冰箱上用磁铁贴着一张便条,关照我洗好的衣服放在了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别忘记吃晚饭不然又要胃疼了,还有,少喝点咖啡。
青衿的细心体贴每次都会让我心底的那潭死水泛起阵阵涟漪,仅仅是涟漪而已,跟波澜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涟漪可能是轻吹过一阵风时微波的荡漾。而波澜是不一样的,一石激起千层浪,溅出的水花打在衣裤上,湿哒哒地粘在哪里不弄干就很不舒服。
以前,我总说青衣就是我的沧海一粟,是茫茫大海里一朵温暖的浪花,在我终于用尽心力寻到后,还要乘风破浪去追随。
每每此时,青衣就故作嗔怪地取笑我,那你可要跟紧些呀老公,我太入流,到时候你可别认不出我呵?!……
我记得青衣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表情。每一个。越是这样,我的痛苦就越加深一分。常常在因为过度思念而失眠的夜里,那些已经被重温过无数遍的画面又会浮现在我眼前,清晰如播露天电影,我就在这场由我自导自演的电影里沉沦。无法自拔。
七
青衿一直想去千岛湖。她说在那里的一千多座岛屿中,有一座叫“情人岛”。情人谷和铜关峡就在那上面。
在那本著名的武侠小说里就写到那里曾住着一对神仙眷侣,发生过一段为后人所称颂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杨过和小龙女就是如此被冠上“勇于穿越世俗眼光而终得以幸福结合”的传世美名。他们的爱情,理所当然成了现在多数女孩子心目中的典范。
我知道她有多想去,和我一起去。她说,什么时候我也能和心爱的人一起挂上一把同心锁呢?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然而我始终装聋作哑。
我怎么会不知道情人谷。就算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哪怕除了工作我几乎足不出户,我也确实知道情人谷的存在。
我曾经那么真切地感受过它。
我记得细雨中那些凹凸不平的岩壁,狭窄蜿蜒的山路,那有如水晶般清澈透明的溪水……我的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它们潺潺流动的声音。宁静而致远。
那时侯,青衣就站在我伞下的右边。
而青衿是应该有所幻想的。她今年才刚满二十一岁。
在她的世界里应该终日阳光明媚,和煦的微风拂过,那开得漫山遍野的花朵就掀起一阵眩目的浪潮,可以天天和心爱的人跑在田野里放风筝。
在这个如山花般烂漫的年龄,她的青春却夭折在了一次又一次的无奈和辛酸里。
即便如此,青衿仍远比我想象中来得坚强。我本以为,幼时的那段惨痛经历会彻底地毁了她。
那晚青衿哭着冲出家门,我和青衣奔走在大雨里找了整整一夜。
西平,这次青衿是真的不想再和我们在一起了,她有心躲到角落里不让我们找到她。
雨水打在我们脸上,泪水和着雨水从青衣空洞的眼睛里急急落下来,在那么深切的自责里她的哭泣却没有声音。
那天,青衣让我明白了心碎原来是哭不出声音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露她绝望的无助,她是太坚决的女子,从不懂得撒娇亦不愿在我面前袒露她的脆弱。那惟一的一次却是出现在如此糟糕的状况下。
瓢泼大雨一直持续地下。青衣终于不堪体力的透支倒下来,我发疯似的挡在马路中间试图用身体拦下一辆疾驶的出租车。可是已经近一个小时,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我这个浑身湿透,沾满泥巴,还抱着个病号的疯子。
在凌晨的大雨里,我搂着青衣竭尽所能地狂奔,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敦促我向前飞速奔跑,凌西平你绝对不可以让青衣有事。
……
青衣被抬上担架推进了急救室后,我瘫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衣服滴到医院米色格子的地砖上,看着急救室上方的红灯骤得亮起来,心里的惶恐和不安就折磨得我痛不欲生,紧握着的拳头狠狠抵住牙齿,仿佛要把自己的骨头咬成粉碎。
清晨五点。
喧闹前最后的宁静。东方的鱼肚白穿过病房的纱幔透进来,在病床前洒成一条银链,像我送给青衣的第一份礼物。她打开盒子时那种惊喜的表情让我觉得,即使为了它花了我近一个月的工资也是值得的。
当时那么美好……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说,那场大雨和整夜的奔波让青衣感染了急性肺炎,因为耽误了送医时间,虽然手术保住了她的一条命,能不能醒来就看她的求生意志和自身的造化了。
我彻夜不眠地守在病床旁边,不吃东西也拒绝喝水,不断自言自语般呢喃,青衣,你要快点醒过来呵,青衿还等着你把她带回家呢。
八
已经两天了哦青衣,你一动不动地躺着已经两天了,不可以再睡了知道吗?
我的头靠在青衣的颈项里。以前她最怕我用头发磨蹭她的皮肤。痒痒疼疼的,她说。
现在你怎么不躲开了呢,你逃啊,你起来逃啊青衣……
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夜色渐浓。青衣靠在我的怀里,西平你的头发怎么那么短那么硬呢,每次都扎得我很疼。我现在就觉得很疼。
我能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颤抖,轻微地却有那么大的震撼力。
西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好吗?
她的目光停在窗外的某个地方,那么悠远绵长,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再收不回来。
好。可是我那该死的第六感已经开始让我不安。
那你要用心听,不能睡着哦。
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才五岁的小女孩,家里的老幺,是那种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娇女,承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爱,家人更视她为掌中明珠。毕竟能在母亲41岁的时候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她所得到的实在不是用幸运二字可以形容的。
就在这颗明珠快六岁的一个午后,家里的保姆照例准时到幼儿园接她放学,可是带班的老师却说在当天中午就已经被一个中年男人领走了,那个人说是她的伯伯,小女孩也没有否认。
这件事让家里方寸大乱,父母在惊魂未定中忙着联系公安线上的熟人打听下落,小女孩的姐姐,一个大她妹妹十一岁的女孩,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有傻傻地站在那里,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帮上妹妹和爸爸妈妈什么忙。
那几天,家里的灯一分钟都没有灭过,爸爸和妈妈整日整夜地守在电话机旁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消息。只短短两天,他们却老了不止十岁。
第三天的晚上,爸爸接到电话说妹妹已经找到了。在郊区的一间废弃的破工棚里,发现她的时候几近昏迷,因为饥饿和寒冷蜷成一团,身上仅有的一条裙子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
等检查报告出来的时间是特别煎熬的。看到医生惋惜的表情时,爸爸愤怒的拳头把医院的墙壁擂成一记沉重的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里荡漾,久久难以平息。
还是那么小的女孩子呵。在她的前面是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有还那么多的幸福在终点等候她……可是她却再没有机会为她的孩子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那个自称是她伯伯的男人,保姆刚从乡下来上海打工的丈夫,用他那双无比肮脏的手轻易就毁掉了小女孩的幸福,把她的快乐就此葬送在了那间残破不堪的房子里。
一切皆是命数,只可惜我们都猜到了美丽的开头,却未曾料想到这样的一个结局……
说到最后的时候,青衣已经泣不成声,需要竭力克制抽噎才能完整地把故事讲完。
我搂紧怀里瑟瑟发抖的青衣,你不该对自己那么残忍,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我知道这都不是你的错。
那里只是近郊,要是那晚我能出去找一找,也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可是我却纵容事态往罪恶的方向发展……我真的不可原谅。
我吻上她因为自责而紧闭的眼睛,我的嘴里尝到有如海水般温润的液体,青衣,你的眼泪是甜的呢,它们的源头是千岛湖的湖水吗。
第七天。一切结束在那场大雨后的第七天。
七天里,我每天在青衣的床头柔声唤她的名字,青衣,青衣,不知疲倦地似要把她的灵魂也一并召回来。
我坚信她可以听得到,我一直相信。
记忆里那双闪亮的眸子认真地望着我。西平,无论我们之间的阻隔有多远,只要你呼唤我,我就一定听得到。
每天我带一本书来。那些我们曾深深为之动容的故事,现在变成了一种救赎,也许可以在我娓娓的语调中唤醒青衣沉睡中的心灵。
今天我读“荆棘鸟”的时候,青衣突然就开始猛烈抽搐,墙上的红色警报随即响起来,急切地好象失了火。我的脑子瞬间被掏空了似的轻,一路飘到天上去。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已经让护士拿走呼吸器。是并发症,我们已经尽了力,有什么话趁她还清醒的时候说了吧。他示意护士都出去,临出门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无限沉重。
我回过头,看到病床上一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牢牢盯住我,仿佛是要把我的模样永远刻进去。
青衣最后留给我的眼神,我用生命去记住。
我深深吻住那两片干燥的唇,将她最后的呼吸留在了身体里。
我和青衣的爱情从开始到现在,是三月街头邂逅的一场樱花雨,极尽浪漫奢华之能事,最后只化作回忆里的一声叹息和满目的狼籍。
九
举行葬礼的那个下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了。太阳象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阳光就肆无忌惮地射下来。那么灿烂。在幽静的墓园里,我甚至可以听见它们砸在树叶上的“啪啪”声。
然后在我左后方的那棵大树后面,我看见了青衿闪躲的身影。
是我害死了姐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几天来青衿说的第一句话,一开口却已然无尽苍凉。
是我害死姐姐。她垂得低低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如果那天我不赌气跑出去,她就不会整夜整夜地淋在大雨找我,就不会生病,更不会……
从她掩面的指缝里,有一股晶莹透明的液体缓缓流出。我伸出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没有落下,不知道是否应该替她拭去滴落的泪。
你不应该这么说的,青衿,也许你从不曾了解,但是你的姐姐不会有一句怨言,她是那么地爱你呵。我的手微微颤抖,如果这个时候青衿能握住我的手,那么她一定能感觉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其实我一直不确定在青衣的心里,究竟是爱我亦或是青衿更多一些。这样的想法让我感觉可耻,每次我都恨不得把自己丑恶的念头揪出来踩个稀巴烂。
我不该这么想青衣。对于青衿她一直心存内疚,她只是想尽可能地弥补青衿所失去的幸福。可是我面对青衿的时候,却做不到和青衣一样包容。失去青衣的痛已经深入骨髓,碰到下雨的天气就兀自发作。好几次,我梦见青衣昏倒的那个地方仿佛还下着倾盆的大雨,一直一直没有停……
安顿好青衣的后事,横在我面前的路却好象永远走不完似的遥遥无期。
接下来的几年是我一生中最为平静的日子。挣脱了爱情忽喜忽悲的纠缠,我的心根本就是一潭死水,再大的石头丢下去也没有任何回响,平静地像一面镜子,倒映出自己麻木不仁的脸。
青衿渐渐就忘却了失去亲人的伤痛,在我层层伪装的人性中找到了快乐的支点,平衡着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过去的那些日子于她,只是一幅幅不忍回首的画面,定格在了七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个下午,我从树后拽出行迹鬼祟的她。她神情哀伤地接过我手中递给她的一支白栀子,轻轻一丢,那洁白的栀子花就在空中优美地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布满尘土的棺木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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