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再看见青衿，是五天后的事。

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丸子站在玻璃窗前吃，眼睛却直愣愣看着前方，神情落寞。店里亮堂堂的白枳灯光把她的脸色衬得愈发白皙。在晚上看来带一种病态的脆弱。

我站在对街的树后面。半个钟头里她一直一个人，不象有约会的样子。那么晚了，她一个人在这里逗留干什么。

说实话，自从青衣出事后我就没有仔细看过青衿的模样，现在能回想起来的仍是当初那个闪耀在阳光下的笑脸，充满了玉兰花的香气。

我现在看着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什么时候，她已经是如此亭亭的女子了？她的身旁该围绕着多少追求的男孩子？之中有没有一个成功了？

我想，我已经开始习惯。

在许多个失眠的晚上，夜凉如水，我一个人静静地思索。

夜的宁静给予我无限广大的包容，像一双母亲张开的臂膀，永远迎接孩子飞奔着投入怀抱。

即便如此，我的思考从来就摆脱不了宿命的纠缠。这是一种我极其喜欢的方式，可以沉醉在颓败而悲凉的心境里重温往事的甜蜜和温暖。我的灵魂就被放逐在无边的荒野里游荡，感觉随性而自由，却忍不住感伤。我清醒地知道，在命运的手心里我们一直无法把握。虽然没有同行的伙伴，即使在途中时常会感到孤苦凄清，却只能一再前行。

在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上，我们是惟一的路人。

很多次我想到青衿的时候心存愧疚。她无心犯的错，我却用一生的时间惩罚她。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青衣的死，我一直迁怒于她。我想，若不是因为她的无谓和冲动，也许今天青衣已经嫁作我的新娘，从此简单快乐地生活，永远都不会了解痛苦的模样。这一切的美好，仅她轻轻的一个转身，在瞬间溃散。灰飞烟灭。

西平，这次青衿是真的不想再和我们在一起……

那晚，青衣陷于绝望的哭泣吞没在了滂沱的大雨里。是那样深情而无望的坚持，到后来逐渐凝成坚硬的一小块，时不时就刺痛我仍未愈合的心脏和皮肤，仿佛中是行将穿透的尖锐。

对于我刻意的疏离，青衿不曾表露过半点的疑惑和不满，让我猜不透她的心思。我不知道在她心里，是否还残留着往事的阴影，对她的姐姐是否还有内疚的心情，对我是否仍旧心存幻想。

虽然我曾经埋怨，对她却始终不忍拒绝。她毕竟是青衣的同胞妹妹。对她，我想青衣应该无怨无悔。

那么多年，我耐心等待着一个人。在我的期盼里，他宽厚有力的臂膀可以为青衿撑起头顶上的一片天，他坚实可靠的肩头可以帮她扛下背负了许久的爱与救赎。可是那个人的面目，至今如此模糊。

我真诚地希望青衿能够得到最温柔的呵护，得以重拾旧日遗落的温情。我已经丧失了释放感情的能力，即便是一千遍地要求自己，却始终做不到如青衣般坚持。我只是担心空了许久的空缺没有人来填补，那么青衿何以度完余生？她的人生自一开始就偏了轨，终于一步步累积成不幸。而将来的那个人是否可以遏止她心里燎原的星火？

我深深地忧虑。

所以，在那个人还未出现之前，我不会离开。这是我补偿的方式。在青衣离开后，这是我惟一可以代替她做的事情。之前，我再一次地违背了对她的承诺。

当时那么地信誓旦旦。那么地可耻。

而幸福的定义又是什么。

是年少时弄堂口的棉花糖和草坪上放飞的风筝，还是大学操场上携手走过千遍的跑道和窗外樱花树下留连的徘徊，亦或是茂名路某间café里弥漫的espresso浓香和生日时办公桌上突然出现的白色郁金香。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无所适从。

我一直猜测一个问题。我是否曾经接近幸福？

每次我只有想到头炸开似地疼，才恋恋不舍地放弃。这种极度发泄带来的快感，我近乎自虐地一次次寻求和尝试，答案却永远赶在我的前面溜走。思绪被拦腰砍断，脑子里顿时就一片空白，常常会想不起刚才正在干什么，只一直保持着被疼痛惊醒后的状态，直到有人再次把我从迷朦的状态中唤醒。

渐渐我开始相信，幸福是一侏传说中长在异星球上的生物，虽然我们从不曾亲眼看见和触摸，却一直心存幻想。

十六

那天晚上青衿的样子就此留在了我的脑子里，以后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就会想起。我不明白，一个刚满21岁的女孩子，怎么会有那样幽怨的眼神。

我的头又开始崩裂般的疼痛，好象有人摁着我的脖子使劲把我的头盖骨扳开。那么彻底。那么干脆。让我迷醉。

有时候，我有打开自己头骨的欲望。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在里面挣扎锤打，一次比一次坚定而刚强，让我痛不欲生。可是我毕竟没有这种勇气，我将永远都不知道里面的内容。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

过后青衿问我，为什么那么长一段时间都不找我，是不是因为把你的食物都丢了生气了？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我太孩子气。你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嘛？

我没有生气小衿。没有呵。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呵。我用无比温柔的口吻对她说话。她向我撒娇，那份潜在的天真和纯美展露无疑。而她是那么需要我适时地鼓励。

真的吗？我把你大半个月的粮食都扔了，你就不和我计较了？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发笑。到底还是一个心志未成熟透的女孩子呵。这令人不禁想怜惜的可人儿，我怎舍得生她的气呢？我逗她，看到她绽放甜美甘醇的笑容，我从心底里替她和青衣高兴。她真该经常笑，她笑的时候多么好看，让我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和那张在树叶的掩映下忽明忽暗的脸庞，令人怀念。

那个时候，连空气里都可以闻到天真烂漫的纯情滋味。香醇而清甜，象我第一次靠近青厢时嗅到的美好。却只能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味。

我答应青衿今晚一起吃饭作为补偿。她欢呼雀跃地把我家的地板跳得震天响。我突然间无比自责，如此简单而轻易的要求我都不肯一次地满足她。

我们之间，究竟谁欠谁更多一些？

下午我出去办了点事。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她将以怎样的方式才会让我感觉惊喜。我猜不出来。我走得很慢，我刻意放慢脚步移动的速度，这样可以让她有多一点时间准备。但愿她精心而周到的迎接，真的可以感动我。　

已经到了穿毛衣的深秋，上海的秋冬好冷。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我的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它们又回到现在的温度，失去了往日的温暖。以前，这两只口袋里还多出了一双暖暖的小手，两双手就紧紧握着不分开。只有在那一刻，我手心里的冰冻才好象被暖炉烤着，逐渐融化成春水。

我想到青衣曾很用心为我编织的一条围巾，她说她要把它当作情人节礼物寄给我。她竟然打算寄给我，她真是一个懂得浪漫的人。搬家的时候我将它和其他几件为数不多的行李一起带走，青衣留给我的东西实在不多。这条只织到一半的墨绿色粗绒线围巾就此成了我此生惟一的珍藏。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不敢摁铃，我生怕青衿会在打开门的刹那突然抱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这种窒息的感觉，我不敢再尝试。

我摸到钥匙开了门。房间里漆黑一片，好象一天都没有人来过的样子。这时候我猜想，青衿会突然打开所有的灯，蹦到我面前祝福我生日快乐，然后边唱着生日快乐歌边缓缓推出一辆餐车，上面是插着一枝蜡烛的蛋糕。她一定是在开灯后推出蛋糕，不然她会跌倒。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猜想一一变成了现实。

我很高兴，我确实感到高兴。许久没有过生日，也许久不曾有人记得我的生日，这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存在感。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即便如此，亦无惊喜，更无感动。而这些我如何说得出口。

我听见自己对青衿说，小衿，你已经做到最好，我很高兴。声音毫无支撑，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那么可耻。

这顿饭进行在跳跃的烛火里，周围的气氛始终欢乐祥和。我吃了很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好好吃一顿象样的法国菜了。青衿的手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出众。甜品是栗子香芋蛋糕，应该迁就了我的口味，我记得有一次她说她最喜欢黑森林的巧克力，醇厚芳香。

青衿在厨房洗碗盘的时候，我幻想如果现在厨房里的那个人换作青衣的话，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而我曾经那么接近幸福。

尾声

接下来的冬天依旧是彻骨的冷。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想把我的心就此封冻起来，放进冰箱雪藏，在第二年的春天不溶解释放，然后可以永远地沉睡在那里面，也许就不会再有苏醒的一天。可是我害怕。我怕再见到青衣的时候她会认不得我。

在丧失了原有的真实和完整之后，我究竟是谁？

而我终于不再怪罪。

我用了七年时间平复自己的伤痛。七年，什么都可以淡忘吧。

我突然明白，时间就是在暮年回首过往，才发现自己是无所留恋的人。而幸福始终停留在我无法触碰的地方，也许值得用一生去坚持，却已经无能为力。

这场追逐持续了那么久，最后无疾而终。这故事里的三个人，究竟谁是主角。

而我一直相信，我和青衣会在某一天的某个地方再次相遇。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擦肩而过。那么，我愿用我的一万次，来换和你的相逢。

西平，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风吧。

可怎么好象有人在低吟浅唱？

……

那是你姐姐在为你祈祷和祝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