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亲情是一张小小的圆桌,外婆在这头,我在那头。
长大后,亲情是一张薄薄的车票,外婆在这头,我在那头。
而现在,亲情是一茔矮矮的坟墓,外婆在里头,我在外头。
素衣清颜/文
外婆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老人家太累了,在尘世间行走九十一载,去了传说中美丽详和的天堂。只是,我紧赶慢赶,仍然迟到了一步,外婆没有坚持到再见我最后一眼。
我打小在外婆身边长大,所以与外婆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情感。外婆也因此放弃带她的长孙幼孙,因此和舅妈们的关系一度搞得很紧张,外婆却始终不悔。现在外婆终于撒手不再理我了!那些曾被外婆疼爱过的痕迹也将随外婆的离去永不复返,那些曾被外婆抱在怀中的日子,那些曾被外婆呵护在掌心的日子,那些简单而幸福的日子,都将一去不再复返了……
凋零的秋色牵扯起满怀的伤恸,心一揪一揪的疼痛着。天阴阴的,偶尔有几滴雨掉落下来。
一走进外婆家,我就感觉到回家了。院内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在我眼里倍感亲切。可是我站在外婆的屋前,却怎么迈也迈不开步子踏上眼前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阶,腿仿佛有千斤重。最后还是二舅妈看不下去一把将我拉了进去。
我小心翼翼的揭开白布,看到外婆躺在棺材里,面色蜡黄,没有表情,就这么安静的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我伸出手,触摸她的脸,是意料之中的冰冷和僵硬。我怔怔地看着外婆,突然很担心,外婆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会不会感到恐惧?就要见到久别的外公和母亲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彼此原谅,然后共同微笑着祝福这个大家族中的每一位亲人。
我们要替母守灵,可舅妈们说,今晚家里的男人们守夜,只能走了。
我在姐姐家呆到半夜,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返回外婆家里,守着香炉,放外婆爱听的我原来录下来给外婆听的评书杨家将,整夜都没有停。
隔天送遗体去火化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想不到在这深秋季节里,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滂沱大雨。记得送妈妈走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的雨,心,变得像雨水一样没有温度。我开始憎恨起雨,雨在我的眼里不再是诗情画意。
灵车走远,雨水下的地面泥泞湿滑。我又担心起来,不知道天堂路远,外婆可否找到避雨的地方?
表哥打来电话,我的心正像刀割一般,疼啊!流不出泪来也喊不出声,于是,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留住外婆了。我们能够籍以凭吊她的唯有冰冷的墓碑,还有记录幸福时光的回忆。我不知道外婆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等候在天堂里的母亲,她的心会不会也疼得缩起来,我只知道我们谁也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化为一缕青烟。然而这就是生命的必然,没人能够改变和逃脱。
打小一直认定,外婆的老屋才是我真正的家,梦里还常常回去。那儿有我的童年,有我外婆的痕迹。可现在外婆走了,老屋就空了,我呆在空荡荡的老屋里怀念外婆,突然发现还缺少外婆像片。
依稀记得母亲生前珍藏过一些外婆的照片。跑回家翻箱倒柜的找啊找,才找出被我挪了地方封存着的相册。照片背面留有母亲的字迹,是66年腊月二十八拍的。算起来当时的外婆也有四十九岁了,我盯着发了好一阵子的呆。停雨后的天空仍然阴惨惨的,像是随时又要下上一场。
外婆这一生很坎坷。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来丧女,人生之三大不幸,外婆全部摊上了。可倔强的外婆从不抱怨,掂着小脚默默的扛起家中大梁。嫁到当私塾先生的外公家后,享了二年清福。可偏偏外公不争气,染上了赌博与抽大烟的坏习,苦劝无效,家道日渐衰落。万不得已的外婆抛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封建思想,勇敢的走出家门,和太外婆一起开坊子,披星戴月的辛苦劳作,白手起家,养儿育女。她始终坚韧地生存,却为了患病的母亲始终有着悲观的天性。从小到大,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过外婆非常开心的笑容,从不轻易表露情感。在外婆疼爱的几个孙辈当中,也几乎只有我这个外甥女,继承了她的骄傲脸孔和倔强性格,还有血液里的孤独感,改不掉的坏脾气,学不会的情感表达。心里有疼痛和牵念,只用沉默代替告白,眼中有泪也不愿让别人看见。
我不记事时的事情在我童年都是记忆碎片,基本上没有父母的身影。
我只在外婆老了越来越爱回忆的时候听过:“我家彤彤小的时候吃过百家奶哦”,“我家彤彤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对着我笑”,“我家彤彤十个月大呀呀学语的时候老是叫我妈妈”,“我家彤彤在一周岁的时候学会走路的,春天还走的跌跌撞撞,一到夏天就走得很像样了”,“我家彤彤在外婆家最乖了,就像外婆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 ……
外婆有十个男女孙辈,我最让外婆操劳。因为怜惜,所以疼爱,有点好吃的也舍不得吃,背着我的表兄表姐们悄悄留给我。我从小怕不爱讲话的外公,和外婆是最亲密的,任何大事小事高兴事烦心事总是第一个告诉外婆,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而外婆总是笑眯眯的听着。
外婆是缠过足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我又总是跑得很快,外婆常常为了追我追得喘长气,外婆生气了便不让我出去玩,我就哭给外婆听。急了外婆就去央求邻居家的大孩子带我出去玩,怕我被别的孩子欺负就把舍不得吃的糖果、点心挨个发。就是这样她还是放心不下,早早地就站在门口的槐树前等我回家,只有看到我蹦蹦跳跳的跑到她面前才安心。
外婆最喜欢在吃完晚饭后带我一起去胡同口纳凉,喜欢邻居们和她寒暄,听到别人纷纷夸奖她的外甥女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后来,我离开外婆去读书。每次寒暑假回去,一下马路就开始狂奔,哭腔哭调的一迭声高喊着外婆,想直接扑进她温暖的怀抱。每次外婆都慌慌张张地迎出来,一边搂住我一边念叨着“彤彤又瘦了,想煞外婆喽。”然后拉着我给我拿早就准备好的各种好吃的。甚至就在此时此刻,我都能清晰的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来,只是不知道去往天堂的外婆,是不是还记得呢?
上初中是住宿制,每周六回一次外婆家。外婆总能很神奇的预算好我回去的时间,一坐下就能吃到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走的时候,外婆还会为我做一些下饭而又好保存的菜带上,为了多装一点总是把饭盒压了再压。有一次我在学校里逃课,班主任让请家长,我叫来了外婆,那时的外婆挺好面子,可能觉得被比她小好多的老师训斥很难堪吧,反正我垂首站在一边用余光看到她眼角的一滴泪。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愧对外婆,但年少不懂事的我从来没有为此对外婆道过歉,仍然心安理得的享受外婆的宠爱。有时也闪过这个念头,但一直埋在心底没敢说,怕惹外婆再生上一回气。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倘若当时我跟外婆道歉,外婆也会原谅我的。现在我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并且永远不会再有了。
一个小小却不俗的葬礼。一切遵从外婆的遗愿,摒却繁文缛礼,一如外婆简单却不凡的人生。
每个人身着孝衣,神情就像遭霜打了一样的凝重。我跟着送葬队伍麻木地走动着。
上次回来,外婆越发苍老了。白发凌乱,身子也越佝偻的利害,眼色涣散,令人不忍对视,好像在风中摇晃的油灯。临走时还想着要多回来看看,没想到这却是最后一面。等我知道时外婆已经神智不清了,手机放在她耳边,除了模糊的听到外婆喊我的几声乳名,其余便只剩下病痛中的呻吟了。
后来的时间,外婆就停止了思想和语言,每天躺在床上熬时光,生命仅仅由不愿离去的意念维持着。我们也都早作好了心理准备,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谁都会有这么一天,谁也都无法抗拒,不过是时间的快慢问题。可在离别的时刻仍忍不住痛哭。
下葬起程,我们女人照例不允许去墓地,只能送到路边。一想到再也看不到我的外婆,就有种心肺被掏空的感觉,除了难过还是难过,彻头彻尾。或许死亡并非生命的尽头,天上人间,永远有思念跟随。
我们一直等到傍晚圆三日坟的时候才被允许去。
墓地很远,沿路杂草丛生,我们安静地穿行在坟墓和坟墓之间,没有人说话。有一阵子似乎听到乌鸦的叫声,细一分辩竟是喜鹊的叫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外婆的新墓前,花圈祭品摆了一大长溜。我慢慢地走上前去,把坟边上没拔光的草一根一根地拔掉。眼中酸涩,心底是无边的悲凉。人这一辈子,无论是富贵双全还是儿孙满堂,可到最后还不是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走?再怎样灿烂丰盛的生命也有结束的那一天。看着一只只花圈瞬间被燃成灰烬,纸灰飘舞如蝶,升到空中,散去、散去……我没有哭,我安静地燃纸、焚香、叩头……
天渐渐被染黑,心沉沉下坠。外婆素来不喜喧闹,我们应该走了。亲人们纷纷说一些告别的话语。转身之前,我只轻轻说了一句:“外婆,再见!”一如旧日与外婆的话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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