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姥姥十年祭

姥姥离开我整整十年了。

十年来，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苦痛的日子却悠长难耐。习惯在苦痛的深夜里对着姥姥倾诉。姥姥，你会感受到的，你最疼爱的小欢所有的欢笑，所有的悲伤都会牵动你的心，是吗？姥姥！你会在一个圣洁的地方默默注视着我，感知着我的存在，就象我会常常梦见你一样。

姥姥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农家，念过几天识字班，能看得懂小学课本。姥姥是裹过脚的。她曾向我细细的描述过裹脚时的情景，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扶着墙，蹒跚走着，满脸泪痕的小姑娘的形象。我怎么也不能这个形象和眼前满头银发的形象重合起来，就歪着小脑袋，瞪着漆黑的眼睛，反复端详。这时候，姥姥就会俯下身，给我看她的皱纹，告诉我，这就是那时眼泪留下的脚印，于是我就相信了。

母亲姐弟五个，她是姥姥的大女儿，在我们这一辈中，我行大，我们兄弟姐妹整十个。姥姥就常说，你们是我的十个手指头。姥姥说的时候，我就会捧起她长满茧子的手，不停的追问，哪个是我，哪个是我？姥姥笑而不答，让这个疑问困惑了我许久。

姥姥是慈爱的，她不允许我打骂猫儿狗儿，也不允许我折了花骨朵去讨好邻家的小女孩儿，她会揽着我说，猫儿狗儿，花儿草儿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有念想儿，这念想儿也许就是你呢。自此，我崇敬了一切生灵，因为姥姥说过，它们是有念想儿的。

可孩子们总是顽皮的，会上房，会疯跑，也会打架。高兴了就向姥姥表功去，我笑着，姥姥也笑。受了委屈就扯着姥姥的衣襟擦眼泪，我哭，姥姥也跟着哭。衣服总是被撕破，这时，姥姥就会搬来两只小凳子，拿过一个笸箩，让我背对她坐了，她从后面搂着我，拿起了针线，不急着缝补，却从扫炕的笤帚上扯下一根扫帚苗，让我含在嘴里，轻轻唱道：“身上连，万人嫌哩，叼着根草，人人说好呢！”姥姥的规矩是，衣服穿在身上是不允许动刀动针的，要含上一根草，方能避邪气的。那扫帚苗甜丝丝的，姥姥的歌儿也是甜的，我不忍离开，赖在姥姥怀里不肯走。姥姥就在我耳边唱起了歌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不知不觉中，我就躺在姥姥的怀里睡去，睁开眼却是在炕上，身上是姥姥的对襟小褂。

如今，破了的衣服是不再穿了，可是那甜丝丝的味道却总在不经意间涌来，姥姥的声音在耳畔悄然响起，泪水就会无声的落下来。

那个时候，母亲是病着的，常年哮喘，就同我一起住在姥姥家。父亲是代课教师，每个月挣十块钱，买不起药。姥姥就想一切土办法。她用鸡蛋换来西瓜，每天半夜里系到房檐上，第二天清早再把露水打过的西瓜取下，叫起母亲，一勺勺的喂给她。这带了凉气儿的西瓜就是母亲最好的药。

就这样，我在姥姥家住了六年，直到我上了小学，父亲把我接到奶奶家。在奶奶家的每个早晨，我总是在半梦半醒中喊：姥姥，我要穿衣服！这样延续了很多年。一直到我考上一所中专，去外地念书。

毕业那年的夏天闷热异常，母亲的病已经大好了，就种起了蔬菜，等待工作的日子里，我每天和母亲装上一筐菜，由我骑着自行车串村去卖。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村子我都转遍了，姥姥的村子我却一次也没去过。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我实在想姥姥了，就跟母亲商量，要到姥姥那去住些日子。母亲同意了，说是卖完最后一筐菜，就和我一同去。我兴奋的不得了，每天都在盘算见了姥姥的情景，我设计了许多调皮的玩笑，在姥姥面前，我是永远长不大的。

可是，就是这一天，我和母亲正打点着菜筐，一个表舅急急的赶来了，说是姥姥不好呢。

我们扔下筐子，赶到姥姥家。家里挤满了人，姥姥躺在地上，满嘴鲜血，手边是只竹篮，里面是刚摘的豆角。我惊叫一声，想扑上去，却被人拉住了。因为怕是脑溢血，动不得的。医生很长时间才赶来。在他指导下，我们把姥姥抬到医院。

姥姥睡着，从进医院的那天起，姥姥就一直睡着，呼吸平稳，就象平时一样。看着安详的姥姥，我以为她真的是睡着的，我以为某个时刻，她会睁开眼，再喊我一声小欢的。可是没有，姥姥就这么睡着。输液的管子，输氧的管子，这些管子缠绕着姥姥，这是我不熟悉的，除了这些，姥姥的容颜，姥姥的白发，姥姥的双手，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令我心碎。姥姥，你怎么不看看我，你怎么不睁开眼，我是你的小欢，多想再有一个巴掌轻轻拍在我身上，多想再让你骂我“小兔羔子”。可是，不能够了，姥姥永远都不疼我了。我无数次的捧起姥姥的手，把脸贴在姥姥的手上，轻轻的呼唤，姥姥，你有知觉的，是吗？你是能感觉到我的，是吗？可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六天，姥姥一直睡了六天。现在我还在想，为什么是六天，是因为我吗，是因为她最疼爱的外孙吗，我跟了她六年，她就给我六天的时间陪她吗？她最疼爱的外孙，会在她弥留时有一个念想儿吗？六天的时间太过匆忙，让我怎么倾诉的完，让我怎么说的清我的苦痛，姥姥，我不再调皮了，我长大了······

姥姥出殡的时候，下起了那年最大的一场雨。风雨中，我扶着姥姥的灵柩，走到墓地的那个时候，我颤声说，姥姥，我的衣服撕破了，你让我含着根草,再给我补起来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