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灯
马灯就挂在马棚里,常常被夜风吹得东摇西晃。浅浅的一簇火苗,一簇暗夜中依旧鲜活的星辰,它是喂马人在夜色里最亲密的伙伴,有了它,一个人独处的生活便不再孤寂。过去的村落,由于每个生产队都养着几十匹马,用来犁地、打垄、送粪、碾场、拉秋庄稼。为此,对马的经管就非常重视,不但每年秋天要储存足够的谷草,还要特意辟出一块地,种上高粱和菱麦,作为马匹长膘与守膘的饲料。那时村落里的人活得都不宽裕,也不轻松,甚至人口多的人家,一年的口粮还吃不到年头到年尾。如果是懒散的汉子,一年挣不了几个工分,全家人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要苦熬日月。可不管村落人是如何生活境况,马的草料却是充足的。负责喂马的人大多都是年岁老的人,少了家口,人又有精力,便被安排承担起喂马的职责。
我们队里喂马的人是老十头,姓彭,村里人都叫他彭老十。“老十”是他在同辈兄弟里的排行。彭家人在我们村子里是大户,从爷辈就兄弟八九个,而各家人口又稠密,放射状地蔓延开来,到彭老十这一辈儿,彭姓人口虽有举家迁往他乡的,可大人孩子算在一起,也有个六七十口。当然这些人虽说住在同一个村落,可同村不同队。当时我们这个村落共有三个生产队,彭家被三队四队各分其半。彭老十是我们四队的人,安排他负责喂队里的马匹也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年轻时就死了老婆,没有再娶,儿子和姑娘都已成了生产队的壮劳力,不用再操心家里的事情;二是他身体硬朗,别看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除头发不争气有些秃顶之外,从没生过大病小灾。彭老十喂马很精心,一年下来,生产队的马就被他喂得膘肥体胖,于是队长便没有再找人替换他。
马灯是生产队早就有的,是喂夜马时必备的灯具。小的时候我很新奇这物件,作想自家要是也有这样一盏明亮的灯就好了,我放学晚上做习题时,往屋顶上一挂,也就不怕不懂事的三弟总跟我抢灯用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常常在内心里独自感叹:如果当时三弟不总抢我家的那盏煤油灯,搅得我晚上常常不能学习,也许我的学习成绩会比当时还好。也是因为马棚里有马灯的原因,只要三弟晚上一搅闹,我就拿着书跑到队院子里,在马棚晃动的灯下,开始了我的阅读之旅。其实我这时读的都是闲书,《呼延庆打擂》、《水浒传》、《狭义风月传》、《杨家将》,还有《东周列国志》、《红楼梦》、《西游记》等一些儿连环画……总之,只要是故事书,我基本上都是在生产队的马灯下读完的。
当然马灯还有另一种功用,那就是村子里唱野台子戏。野台子戏大多都是农
闲的时候晚上唱。戏班子有外乡来的,也有会唱戏的村里人组成的戏班子。戏台就搭在马棚的屋后,台板由两辆平板马车拼在一起,车辕下摞了跟车辕一样高的土坯,车后再用几根木桩支好固定住,任唱戏的人在上面怎样踩踏,都不用担心车翻人倒。最后,就是悬挂马灯了。这时马灯已被喜欢看戏的村人从马棚那里移过来,取下玻璃罩子点亮了,而且这时候已不是一盏,还把生产队仓库里备用的另一盏马灯也拿来了。两盏马灯就像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黑黑的夜,也凝视着看戏的人。逢上这时候,听不懂戏文的小孩子们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两个一伙儿,三个一串地追闹。不小心撞到了谁,就有人骂一嗓儿,说疯个啥,这么好的戏不看,愿闹回家闹去。遭了别人的骂,小孩子也不计较,依然玩耍如常。
夜深了,戏散了,马灯便又挂在了原来的地方。喂马的老十头刚才也是看了戏的,此刻好象余兴未尽,边给马添着夜草边咿咿呀呀地哼唱:“王二姐我独坐北楼,眼泪汪汪啊,回想起张郎独自去科考,怎不叫我牵挂愁肠……”
在我们这一带的村落里,能唱上这么几段戏文的人有很多,可在马灯下独自哼唱的可能也就老十头了。
如今马灯已在村落里消失了,马也早就没有了。静静的夜里,只有天空的星辰依然眨动着,抬头望一眼,似乎还能让人回忆起昔日马灯晃动的情状,以及与马灯有关的乡村物事。
风 筝
春日里,故乡的风筝是天空中的精灵,它们载着一颗心的希冀,一颗心的向往,牵引着一根长长的线,像牵引着一条漫长的旅程,接近那高不可攀的蓝天白云。在我的故乡,春日里人们曾经以放风筝来消磨闲暇时间。放风筝的人蹲在墙角,几位无事可做的村人聚在他的身边,他们边说着闲话,边瞧风筝在天空里飞动的姿态。偶尔,会抽烟的人从衣兜里摸出旱烟和纸条来,敬让身边会抽烟的村人也拧一根。有人伸手接过那递来的一小撮烟沫和纸条,拧成烟划亮火柴点燃,面前就漫升起丝丝缕缕的烟雾。不会抽的就袖着手,说今年村里的秧歌闹得真不错,还有外村的,现在想来都觉过瘾。有人急吸了一口烟,接过话茬,说过瘾有啥用,能当饭吃吗?被问的人就笑笑,说难得能清闲这么一会儿,过几日生产队又该上工刨粪了,咱们也没有几天扯头了!可不管地上的人们怎样议论,风筝却依然在天空里飘着,仿佛拥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
在我们的村落里,做风筝也是颇讲究手艺的。小孩子们放的风筝是随便扎的,一张纸,几根高粱棒棒,一根粗麻绳充当的风筝尾巴,便是孩子们心目中最好的风筝了。只要风筝能飞上天空,他们就满心欢喜满心高兴。但成年人做风筝却从不敢草率,风筝的骨架要用竹条,且把竹条修剪得长短粗细一样。该弯折的地方,必要拿热水浸泡,然后再用灯火烤,直到弯度满意为止。而选用的纸张也与孩子们的不同,用的都是彩纸,红黄粉绿蓝不等。风筝的尾巴虽说也是粗麻绳充当的,可每隔半尺远都要系上一条寸宽的彩布条,或红或绿或黄或蓝,装点得风筝的尾巴非常漂亮。
但故乡的风筝又是质朴的,不像城里人所放的风筝那般华丽,那般名贵。在我的故乡,一根长长的线,牵引的也许是一只蝴蝶,也许是一只蜜蜂,也许就是简简单单的五角星或八角星,可只要放飞到天空里,也就放飞了人们的心情,或者放飞了孩子们的畅望与梦想。
在我故乡的村落里,做风筝最拿手的人当数李四先生,经他手做的风筝不但飞得越高越稳,而且种类繁多。特别是他做的蜈蚣风筝,每个节盘能有脸盆大小
不说,而且节数比三间房子的长度还长。放飞到天空里,远远地看,如同一条长
龙腾跃在白云的下面。有一次我和他家的五小去放他做的蜈蚣风筝,由于忽然风力变大了,差一点儿把五小带到天空上去。李四先生不但做风筝的手艺高,而且还是一位精通阴阳的人。比如谁家盖新房,必请他前去参谋,院门朝哪个方向开合适,架梁应在哪一天,皆由他看日子做主。倘若谁家逢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也必请他到场,支应一切大小事务。除此之外,李四先生又极能说书讲古,平日里只要他一有空闲,就往村落人的中间一坐,娓娓道来各朝历代的忠臣良将与奸佞小人。他最好讲的是杨家将与岳飞,一说起来引的很多村落人到了饭口常常都不忍离去。孩童时期,我就曾经听他讲书听得入迷,多次晚饭都是我母亲叫过我多遍,然后再加上我父亲的几嗓吼,才不得不离开李四先生讲古的地方。
童年时期的我也曾经做过风筝,当然也是用纸和高粱棒棒扎的纸风筝。做成之后,我便带领两个弟弟跑到初春的旷野里去放。那时候雪在村落外已经化尽,可春风入骨,看似是很暖的天气,可光着头没戴棉帽子的我们还不懂这些儿,整整在村落外面玩了一天,如此放过几次风筝,就感觉耳朵刺痒,伸手去摸,耳垂
处已被寒凉的春风冻出了一个硬疙瘩。就是这一次,六岁的三弟因为耳锤儿冻坏了,晚上一回到家就流着眼泪说:“明天我再也去放风筝了,等我长大以后挣钱买了棉帽子,我再去放风筝。”
那时村落人的日子都穷苦,不是现在一些人所能体会到的,尤其是城里人和一些孩子。当然现在的孩子也很少有像我孩童时期那样,自己做风筝,自己到村落外的旷野上放风筝了。
榆 树
很多地方已难见到这种树了,可我的故乡却依然有,在村落的外围,在村街的两侧,只要放眼去望,就能看见榆树的存在。榆树在这里,不仅仅装点了故乡风景,也装点着人们的生活。特别是一些孩子,常常去攀爬这些榆树,有时是为了和伙伴们比赛攀爬的速度,有时候是为了比胆量,看谁爬得最高,之后再快速地滑到地面,胜者就会被败者背起来,走出半里路的距离。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攀爬榆树的目的却是为了摘上面的榆钱。
每年的四月份,正是榆树挂满榆钱的最佳时节。这时的榆钱不但一簇一簇绽得大,且非常鲜嫩。撸一把放进嘴里去嚼,榆钱的味道甜丝丝的,嫩生生的,引得孩子常常吃了第一口,就想吃第二口。但他们最怕的就是撞上护林人,因为他们所谓的上树摘榆钱,其实就是往下折挂满榆钱的树枝。当他们攀上榆树后,看见哪个枝上的榆钱结得多,就抓住那个树枝猛折下来,一枝的榆钱就属于他们的了。如果有的树枝实在太粗,用手折不下来,孩子们便会用带来的绳子把这个树枝栓牢,树下的伙伴们就抓住绳子的另一头,齐声大喊:“一、二、三……”使足力气猛拉,就会将那个挂满榆钱的树枝拉断下来。用护林人的话说,孩子们的这种行为,根本就不是为了吃榆钱,而是在故意糟蹋树木。于是,只要护林人见到孩子们在树上摘榆钱,必吵着奔过来,把他们追得像野鸭子一样四处飞逃,几日都不敢见他的影子。
当然榆钱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当四月一过,树上的榆钱就开始干黄了,变成了榆树的种子。风一吹,它们就雪片一样从榆树上飘飞下来,散得村落里到处都是榆钱的身影。
在故乡的村落里,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也是榆树底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地聚着。尤其是夏日的三伏天里,无论中午还是晚上,只要饭碗一放嘴一抹,许多村落人就会涌到村中间的一棵老榆树下,纳凉或者闲谈。故乡的这棵老榆树的树干粗粗的,枝也粗粗的,肥大的树冠枝繁叶茂。不像有的树老了,叶就稀了枝就朽了,说不定哪天就栽倒下去。凡是到过故乡村落里的外乡人,都惊奇于这
棵榆树的古老,猜想这棵老榆树可能已有几百年的寿龄,但到底这棵老榆树在落村里生长了多少年,却没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去问村落里九十八岁的丐爷,他也总是摇着头,表示也不知道这棵老榆树是什么时候有的。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村落里不但有一棵老榆树,其实还有一口甜井水呢!
甜水井就在老榆树的下面,井壁是由一寸厚的木版盘成的,呈六角形状。把水提上来喝一口,你会感到甘甜、清凉,人也会随之舒心畅肺。特别是夏日的伏天里,天气燥热,有人拿一个空酒瓶用一根细长绳儿栓了,系到井水里,灌满一瓶井水提上来,“咕咚、咕咚”喝下去,整个人就会神清气爽,不再感到浑身燥热和难耐了。人们都说井水甘甜是因为有老榆树遮阴的缘故,要么村落前的另一口水井为何没有甘甜的味道?故乡村前的那口水井里的水我也喝过,水的味道不但不甜,还有一股咸涩的滋味。
对于村落中间的这棵老榆树,孩子们也曾攀爬过,当然也是为了摘上面的榆钱,但他们却从没有折过上面的枝。只见他们先是猴子样灵巧地攀上去,然后坐在一个粗树杈上,一朵一朵地摘榆钱装进衣服的兜里,装得很鼓,胀胀的像衣兜里塞着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
如果年老的丐爷走过老榆树下见了,就立住脚,极有兴致地对树下的孩子们絮叨起来,说这榆钱可是好东西呢,过去挨饿那会儿,这榆钱没少救人的命,煮的榆钱饭啊,那才叫香呢!孩子们是不了解过去的,心想现在的大米饭、烙油饼吃起来那才叫真香呢!
倘若这时有一阵风吹来,卷动得老榆树的枝叶哗哗作响。那你就去细细品味吧,也许你能体会得出,这声音已不仅仅是一种响声,而更像是老榆树对自己生命的歌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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