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仙界做降珠草的时候,就曾经听说人世间的是非恩怨皆由“情”字引起,此乃世界上最痛苦又最甜蜜的毒药,它能使人饮下却不知不觉。当时就下定决心,决不沾惹情的毒药,我乐意在仙界修行,过那种无忧无虑的神仙生活。只为了报答神瑛使者的甘露之恩,我化作一名女子来到浑浊的人世间。
那一天,我在江边哭泣,实在不忍心告别年过半百的父亲,自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父亲因为外祖母之命不敢违抗,只好又哄又劝将我送上小舟,我在江边与父亲挥泪而别。假如父亲知道我这一去,竟与那个给我毒药的男子相识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必然会为他今日的选择而遗恨终身,因为他是世界上最爱最爱我的男子,他当然不会让掌上明珠的女儿去饮喝毒药。于是我只好带着对父亲的牵挂和不舍与无法预测的命运安排向我那被母亲引以为豪的数次谈起的外祖母家走去。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样的命运安排,但我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所以我暗下决心:今至其家,多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免得被人耻笑。
人生只若初见,外祖母及其一大家人对我的到来表现得隆重热情。我看得出白发如银的外祖母是这个家中至高无上的人物,所有人都以她的眼色行事。不知怎的,我一见到她就有一种想投入其怀痛哭的念头,事实上也确实这样。我还没来得及给她老人家下拜,她就将我搂在怀里大哭起来,我也放声大哭。尽管小时候有个和尚曾经告诫过:要想让体弱的我能够平安一生,不许听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我总认为那是不经之谈,没有在意。只是我没有想到见不得哭声的我却在这里洒完了一生的眼泪。
那是个怎样激动人心的时刻,贾宝玉_——他来了!我一见到他便大吃一惊,他依然是那么俊秀,和我在仙界见到时那样,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若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他有着天然的风韵与气度,看其外貌,最是极好。我没有想到我竟这样与我的恩人----曾经给我甘露灌溉的神瑛侍者相遇了。他说出了我心里的话:“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本来这话应该是我说的,可我不能说,因为我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我得学会矜持,以符合我的身份。他又笑着说,虽然未曾见过,心里倒像是旧时相识,恍若远别重逢一般。这次见面,给我们彼此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因为我们的心灵是如此相通,脾性又是如此的相近。虽然他因为摔玉举动让我流下自责内疚的泪水,但这亦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而且这些插曲在我们以后的共同生活和爱情经历中时常发生。
我和他同吃同住同榻同眠,两小无猜,愉快地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情窦初开时,我发觉自己不可救药地 爱上了他。多少次我告诫自己:如今我已是失去双亲、寄人篱下的孤女,千万不要幻想着嫁给这个侯门深府的继承人。虽然我也明白,我爱上的是他的人品和性情,而与他的出身门第等等没有关系,可又有谁能理解我呢?于是我把我的感情完全冷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甚至对他含蓄的表白和试探统统以装傻或恼怒对付过去,可最终他还是以他的真情和行动及执著敲开我的心扉,我们深深相爱了。就在我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时,我的情敌-----薛宝钗出现了。
我是一支空谷幽兰,只会孤芳自赏,不会像她那样处处巴结处处奉承,见人就带着笑脸,好象是要巴结全世界的人似的;我也不会像他那样爱揣摩人的心理,知道老太太喜欢热闹就专挑她喜欢看的戏、知道她喜欢吃甜烂食物就专点这些食物;即使对丫鬟下人,她也是小恩小惠来笼络;她的一切做法都不过是为了她的直接目的——登上宝二奶奶而施展的手段,别人看不出来,可自从她一出现我就感觉到了。从心理上,我特别厌恶她的精于算计、圆滑世故,可人们甚至我最亲爱的外祖母也表现出对她的喜爱和赞赏。我常常有一种惶惶不安的压迫感,好象有无数双无形的手要把他从我的身边拽走,于是我病了。本来就体弱多病的我,再加上心病的折磨,我整日不思茶饭、以泪洗面,终于不堪重负,病倒了。
我终于尝到了爱情的苦,为了他的快乐而欢喜、为他的博爱而伤感、为他的真情表白而陶醉、为他的愚钝而生气、为他整日腻在脂粉堆里不思进取而着急;我的心情和病情皆是由他而起,他是影响我心情的晴雨表,是掌握着我身体健康的温度计,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那一天。
他的宝贝命根子玉丢失了,他也病倒了,家人无计可使之际决定给他冲喜,我本以为他的玉丢了,金玉良缘与就破了,还天真地以为能够和他木石前盟,白头偕老,谁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们,那个情敌的母亲姨妈及表姐竟然使用最卑鄙的手法----偷梁换柱,以我的名义骗取他的同意,然后把她嫁过去。为了宝二奶奶的位置,一向是那么骄傲那么追求完美的她竟同意了;而那个一向自称把我看得高于亲孙女的贾府的掌权人我的外祖母也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爱情在婚姻中根本不占任何分量,它最终还是向权贵、财富、地位让了路。我的梦碎了,心里早已是酸甜苦辣咸倒在一起,一时五味俱全、一时竟什么味也没有了。因为我的魂魄已经离我而去了,我的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在棉花上,早已软了。恍恍惚惚走到老太太房前,我真想进去问问她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宝玉,可想想还是走了,因为我已不需要答案了。我来到他的房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如果不是他的病,她们也就不会想出给他冲喜的毒招;如果不是他的病,最起码和他白头偕老的梦想还没有破灭;他说:“我为林姑娘病了!”我心痛的难以复加,宝玉,我情愿今生为你而死,因为你是我的知己。可是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彼此深深像爱,可又如何呢?最终你依旧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依旧成为那个颇有心计的女子的战利品!我唯有冷笑苦笑傻笑而已,就这样和你做最后的诀别,从此以后我和你阴阳两隔、永不再见,而我也用一生的眼泪偿还了前世的恩情。
回到屋里,我已感到死神的光临,它正在向我招手。罢了罢了,人世间亦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我从容地向它微笑,决定顺从它的召唤。只是请它稍等片刻,我要把我留在尘世间的一切抹去、销毁,从此干净地来干净地走。我烧掉了诗稿和手帕以及和他有关的信物,已累得没有力气说话,我要走了,是爱情的毒药把我毒死了。我真想告诉他,那个一世的情种宝玉,怨不得别人,只怨我们自己太傻,以至于不知不觉中饮下爱的毒药。我已无力和他人告别,只有攒足力气叫一声:“宝玉,宝玉,你好傻……”我的傻字没有喊出来,人已返归真境,留下人人猜不透的谜。
世人都为我和他的爱情悲剧作为千古绝唱,许多痴男怨女,不少情种情痴都为我的这场生死恋留下了同情的泪水。可有谁知道,我原本就是灵河上的降珠草,只为报答他的浇灌之恩才降凡历劫,返回真境后我做了境幻仙子。我只想告诫世人,所谓爱情都是毒药,而我就是中了它的毒才历劫遭难,它是我命中的毒药,我已为它付出了代价。所以世人千万要引以为戒,不要让毒药害了不知晓,爱情是致命的毒药,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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