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村庄和井雪里寒梅

发表于-2009年09月29日 早上8:44评论-1条

老井

没有人能道得清这口井的历史。我曾经问过号称全懂师傅的雪源先生,他拈着三羊胡须,很轻蔑地扫了我一眼,然后,把深沉的目光扔向了湛蓝的天空。

井是老井,幽深沧桑。井壁摇曳几棵纤细的蕨类植物,一年四季苍翠油润;井栏是黛黑的圆石板砌成,沉静内敛;而井水则甘冽鲜美。

老井立在小霞家门口,小霞家从祖上开始一直喝着这口井水。她曾经告诉过我,夏天的时候,只要在一碗井水里撒几粒糖精,那味道,绝对比镇上三分钱一碗的果汁饮料还来劲。

我没有喝过比果汁还来劲的糖水,所以,总满怀期望地往小霞家跑。 

“小霞小霞,我口渴了。”我喊,并且讨好地从裤袋里摸出一颗奶油糖递给她。

“你在桶里舀一碗井水喝喝。”小霞似乎并没有洞察我的心思,只是让我喝一碗免费的井水而已。

我心里有些不快,可是,不快又有什么办法呢?井就在小霞家门口,与其说这井是全村的,毋宁说这井就归小霞她们几户人家所有。我们家可从没用过井里的水。有一次,我央求母亲去买一只吊桶和一段塑料绳来,我说我要去小霞家打井水,我说,井水冬暖夏凉,夏天的时候,井水里放点糖精,就成果汁了。母亲很不以为然地看我一眼,没作反应。她大概认为一只吊桶要10块钱,还有塑料绳也需化钱买,觉得很不划算。

井水平静的时候,像一面大圆镜。我和小霞往那边一站,井中立即荡漾两张脆生生的小脸。小霞那时迷越剧,她挽着我的手,总是跟我说,你当梁山伯,我当祝英台,好不好?好不好?越剧“回十八”一折戏,祝英台唱:眼前还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 

(梁唱)井水深浅不关紧,你我赶路最要紧。 

(祝白)梁兄来!(唱) 你看这井底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 

(梁白)嗳(祝白)呶, 

(梁唱)愚兄明明是男子汉,你为何将我比女人!

这十八里,满是浪漫和美好。十八里相送中,祝英台聪明伶俐,梁山伯憨厚老实。而我其实喜欢当祝英台,我觉得有朝一日真能扮祝英台的话,着红衫,摇折扇,这兰花指一翘,水袖一递一送,往那井台一站,不知多少的风流别致。

而我们最终没能扮上梁山伯和祝英台。关于梁山伯和祝英台,关于他们在“十八相送”中的井中倒影,就像我从来不曾喝过的糖精水,成为此后岁月绵密悠长的臆想。

食水塘

村里除了小霞她们几户人家饮用井水外,其余的二百来户人家吃食水塘的水。

食水塘是一口方方正正的小塘,旁边是长势茂密的木槿花,里面飘逸着几尾水草,水草之下,是嬉戏的鱼和虾。通往食水塘的台阶都是大石板铺成,大石板上面罩一层薄薄的洋灰水泥。这薄薄的一层洋灰却也足见食水塘的地位了。那时,村里的建筑除了泥土再就是石板,哪有什么洋灰水泥的?

知了叫得最猛烈的时候,我们总是蹑手蹑足偷了家里的饭篮出来。饭篮底下存几点米饭,那是下钩的鱼饵。

去食水塘下鱼饵,需要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倘有那位大人出来担水了,我们就得躲进食水塘边的木槿花丛,不然,让大人看见我们在食水塘边玩,免不了要被教训几句。如果不慎被村里的顺军长子佬看见了,还会让我们吃大粟壳。

食水塘多老太婆鱼,就是那种肉质肥厚鲜嫩,反应又比较迟钝的鱼。我们在饭篮底下垫几块拳头大的卵石,然后轻轻地送饭篮下沉。沉好了,也不必傻愣愣守着——或者去附近的桃花溪摸一碗螺蛳,或者去桃花溪边折几棵杨柳枝下来,织成一顶英俊帅气的杨柳帽。桃花溪边还有几棵合欢树,开满毛茸茸的花,我们叫它头晕花,一阵风过来,头晕花纷纷落下桃花溪,有傻里傻气的鱼便来啄食。

玩够了,玩累了,螺蛳也有两大碗了,大伙抖落身上的水汗,戴着帽子站太阳底下晒一会,等身上干了,就回到食水塘。

从塘里一把捉起饭篮,呵呵,半来碗的鱼虾呀。最多的是老太婆鱼,大概认识到自己末日即将来临,连挣扎的劲头都没有了,倒是那些小虾,不管年老还是年轻的,都蹦蹦乱跳,苦苦地作垂死挣扎,然而,我们哪由得它们再跳回塘里。拎着饭篮一溜烟往家跑。

隔四五年,到腊月年底,食水塘要清理淤泥。孙富癫子敲一面破铜罗,一边跛着脚,一边扬着喉咙一字一顿喊:通知各位,各家各户,水缸水要挑满,明天开始,食水塘要挖塘泥……水不挑满,村里不负责……孙富癫子的话让我们激动,也让我们感到好笑。他大概还想说,没水喝,被渴死,后果自负之类的话吧。

食水塘的水很深,用抽水机,足足要抽一天。抽出来的水都流到旁边的桃花溪。我们哈着热气,暖暖冻得冰冷的手,把食水塘围得严严实实。这时,总有几个大好佬来赶我们,叱我们小孩子,别添乱。

食水塘的鱼虾其实远远比不上桃花溪深潭的多,但这热闹似乎也不容错过。等水抽得差不多了,就有村里的几个壮劳动力穿着雨靴雨裤下水塘去,用铁锹锹起一桶桶的黑乎乎的淤泥。淤泥倒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晒干了,也是好肥料,淤泥里有时还会藏着一两条丰腴的泥鳅,当然那得看你的运气了。

某天,食水塘空余的两边横放竖放了几十只涵管。我们爬上爬下在涵管玩,还把身子蜷起来在涵管里练缩骨功。

不久,我们听说,村里就要打很多很多的水井了。

大地的窗口

我们搬到新房子的时候,新井已经候在那边。和小霞家的老井想比,新井似乎加上了很多现代的元素,比如洋灰水泥之类。

母亲大概也打算过井边的日子,到新房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崇仁镇买吊桶。吊桶用铅皮制成,有点分量,但这点分量是需要的,不然,往井里一抛的话,重量不够,桶就吃不进水。母亲还买了一段用各色塑料带纺起来的绳子,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只是绳子老是散发一股塑料味儿,让我心里很不喜。

铅桶体积不小,盛满了水,便有二三十斤的分量。母亲嘱我打水的时候,只要七八成满就够了,她说,七八成满也有二十来斤呢,得有点臂力才行,而我总是一不小心就打了满桶。井深,俯身向下探看,心就怦怦跳,再担上二十来斤的分量,等把铅桶拎到井壁一半的地方,脸孔早就憋得通红了。这时有邻居家也来拎水,便在一边帮我提一把,这一提,铅桶簌簌地往上爬,让我省了大半的力。

我们有时也直接喝井水,特别是夏天的时候,简直等不及接过母亲替我们凉好的白开水。只是那井水,无论是猛喝一口还是细细地品味,却总是无法咂巴出小霞所形容的那种冰镇果汁味。

井边的日子热闹。冬天的时候,女人们总是围着井栏团团转,有时洗衣服,有时洗菜,有时拎着一只铅桶来打水。女人们干活的时候,嘴巴总是闲不住,说着说着,拎水的女人忘了家里的男人正等着她把水拎回去,等着她生火烧开水,等着她为他泡一杯绿茵茵的新茶。直到家里的男人等得忍无可忍,赶出来大喝一声,女人才讪笑一声,匆匆结束话题,转身往家门小跑。

村里人说,打井就是在地上开窗口,那些水呀,源源不断地从窗口渗出来。我担心源源不断这个词。源源不断,源源不断的话,那些井水最后会不会溢出井沿,然后来个水淹金山?然而,事实证明我这个担心是多余的。我们的那口井从来没有发生过溢出井沿的现象,相反的,一到夏天,因为用水量太大,井老是见底。

见底的井,能望得见井底下黄黄的泥沙,还有谁家不小心掉下去的一只铅桶。这时,主人家总会用一段绳子绑了一只铁钩,笑眯眯地来到井边。我们都给他让道,因为他是要打捞他家以前丢在井底的铅桶,这似乎是一桩郑重的事情。那人走到井栏边,单膝跪下,一手抓了绳子,一手抛铁钩下井,铁钩往左转,铁钩往右转,转来转去到底不得要领,旁边的人便跟着急,叫往右再转转,往左再转转,那人转了,终于,铁钩一把钩住了铅桶的提梁,大伙都重重舒了口气,接着喊一声,好了,起来。桶便应声而起,缓缓地从井底升起,得以重见天日。

后来不知谁家贪图方便,率先在自已院子开凿了一口井,又用水泥砌了水糟,浇了洗衣板。这样用起来,终究比村里的井台用起来舒服,于是大伙就看样搬样,都在自家院子打井。

村里打的井渐渐荒芜了,井边的日子也渐渐荒芜。

到后来村里接上自来水的时候,我看见那些从前的井,都养了幽深幽深的水。那些从大地的窗口源源不断渗出来的水,安安静静呆在井里,再也没人轻易地去打扰,仿佛曾经的热闹从来都不曾有过,仿佛那些井边的日子,仅仅是打湿了我湿漉漉的童年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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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焱姜推荐:焱姜
☆ 编辑点评 ☆
焱姜点评: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没有井就没有乡民的生活.现在高度物质文明使井退出了舞台,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它.文字朴实,感情真挚,若是在精炼些会更好.

文章评论共[1]个
烟花如雪-评论

欣赏了,提前祝节日快乐!at:2009年09月29日 下午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