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记得那摇摇晃晃、慢慢悠悠、人群拥挤、五味俱全的绿皮车厢;永远记得初到京城的我睁着一双倦意犹存的眸子带着刘姥姥的表情,微张着嘴,浑然不觉哈喇子已流到了脚面;永远记得初见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的惊诧:原来以为世界就是水城的起起伏伏模样,谁知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走了八千三百里的路程后,世界却别有洞天?从此,在和父母一起回故乡的最初的记忆里,一个九岁懵懂小孩眼里的世界变了模样。
第一次看见水果不是从老乡的背篓里害羞的滚落在落满水钢尘埃的马路牙子上,而是摆放在灯光温暖的排列整齐的架子上;第一次看见五颜六色的彩灯闪烁在街道整齐、马路开阔的广告牌上;第一次看到人头攒动的北京火车站,还以为全地球的人都汇集到了这里;第一次在天安门广场看见白皮肤、蓝眼睛、弯鼻子的外国人,眼睛一眨不眨,惊为天人……第一次,太多的第一次,震惊、感慨、好奇、激动,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齐涌上了九岁孩童单纯简单的心。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和父母一起回故乡的旅途中。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父母走了以后,故乡就只是一个概念了。
那时爷爷还健在,爸爸因此每四年有一次探亲假。对于奶奶,据说在我两岁时就死了,所以我没有一点印象。
没有多余的钱买卧铺,硬座还是托熟人好不容易买到的。我们的旅程从六盘水开始,乘坐61次到北京,又上从北京到沈阳的列车,在沈阳大姨家盘桓几日,又从沈阳到盖县(现改为盖州市),到了盖县,还要做两小时的客车才到爸爸的故乡——河口村,渤海边上一个静谧美丽的小渔村。
听说老二从南方回来了,坐在炕上的爷爷往院门口看了好几次了。终于在日落未落的余晖里盼来了二儿子。爷爷爱吃绿豆糕。爸爸总会记得给爷爷在盖县城里买上两盒。后来我在外地读书,放假自己回故乡也总不忘给爷爷捎上两盒。
爷爷住在老房子里。爷爷在院里养了鸡。把贝壳弄碎了放在饲料里喂鸡。鸡蛋黄发出自然的金黄色光芒,味美而营养丰富。其余的地方爷爷都种了蔬菜。有绿绿的黄瓜和红红的西红柿。黄瓜摘下来在袖子上蹭一蹭就吃,嫩嫩的,脆脆的;西红柿一口咬下去,鲜红饱满的汁液溅得衣服上、脸上到处都是,那怎一个“爽”字了得?
河口村临海。爸爸告诉我:旧社会没有围海造田时,一涨潮,海水就漫到了家门口。所以村里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全是盐碱地,什么也不长。后来从后山上运来土壤铺在自家院里,这才能种点蔬菜,全家人打打牙祭,解解馋。那时的河口村海鲜比蔬菜便宜,过年过节才能买点蔬菜吃。平时打捞的鱼虾,大的、好的要拿到集市卖了换钱;小的、不济的拿回家:虾皮先蒸熟了,晾凉了晒干;鱼用盐腌上,晒干,储存起来,就是日常的菜。收获这天,全家老小每人都可以有一条整鱼,香喷喷的吃上一顿。第二天开始,只有干活的劳动力才有鱼吃,妇女和孩子只能用鱼头鱼尾下饭。
爷爷和爸爸在院里的空地上边剥包谷棒子边唠家常:“前院老李家盖上大瓦房了;后院张家你叫二叔的,娶个儿媳妇不会生孩子,在南方叫什么四川的地方捡了一个,四川离你那儿远吗?你姨奶家大孙子出国了,前年带了个洋媳妇回来,那几天他家的门槛差点被踏破;老三家强子承包了一片滩涂,养螃蟹,听说现在城里人越来越爱吃螃蟹了……”
爸爸嘴上应和着,手上一点也没闲着。夕阳从没有丝毫遮挡的天边漫过来,映在两张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同样挺拔的鼻子、同样的浓眉大眼、同样的线条柔和。只不过,一张多皱而少发,一张皮肤紧绷而头发黝黑。
这幅画面久久的刻在我的脑海中。画面里,爷爷、爸爸、九岁的我,还有满院的斜阳,遍地的金黄。我想,这一生,也不会消失。
爸爸1958年参加工作,1965年入党。1968年为了响应毛主[xi]他老人家的号召,从鞍钢动力厂报名来到了水钢。1972年妈妈带着12岁的哥哥也来到了水钢。1973年有了我,于是一家人便在这儿扎了根。于是,那开阔得一匹马跑上一天也跑不到头的家乡,就只能时常出现在梦里,那故乡的海浪微风竟成了一颗饭里的砂子,每嚼一下,硌得生疼的牙龈便渗出血丝来,眼睛也跟着潮湿起来。
如今爷爷也走了。爷爷是我们回家探亲的第二年去世的,因为没有了探亲假,爸爸没舍得回去。只是第二天,我发现他一头乌黑的头发花白了许多。爷爷一生坚持劳动,身体一直硬朗。去世前也没有什么大病。听说是因为二孙女要结婚,没有房子住。老人绝食一个礼拜。一天晚上起夜,跌了一跤,再也没有起来。享年86岁。
退休在家的老父亲养花弄草、挥毫泼墨、和母亲拌嘴争吵、偶尔去市里看看读高中的孙女、也时不时接待一下偷懒回来蹭饭的我,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安逸的流去了。
再没有了昏暗的、陈旧的老式车厢了,如今出门都要坐卧铺乘飞机了;再不会因为没见过场面而让唾液悬挂在嘴角了;再也不会因为盯着美丽的霓虹而被刺痛了双眼了;再也不会把外国人当成动物园的猩猩看得人直发毛了。可是,随着爸爸的一头黑发全部转白之后,随着我的眼角的细纹也越来越密的今天,也不会再有祖孙三人菜园叙话的场景了。松软的绿豆糕上该长满了白毛;黄瓜、西红柿烂在了土里无人问津;菜园边上的老杏树还是爷爷小时候栽的,如今也无人问津却也依旧硕果累累……
故乡,就这样荒芜了,荒芜在父亲远眺的眼中,荒芜在一颗恣意生长的老杏树下。而我,我渐渐要荒芜的双眸又该往何方远眺?
“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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