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　

晨光熹微，女工宿舍的窗帘被轻轻撩开一条缝。上铺的舟儿借着一线晨光悄悄穿好衣服，手里拿了一本初级英语阅读，偷偷溜出了宿舍。厂房门前的路灯下，舟儿轻声地读着书。　

太阳露出了半个脸，宿舍里已经热火朝天。精瘦的霞子动作最快，稀里哗啦把被子一叠，穿着睡衣睡裤趿拉着拖鞋端了脸盆去水房洗脸。她尖细的女高音唱着：“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走过男工宿舍，她顺势抬腿踢了一脚门，“还不起床啊懒猪们！”　

厂房外的路灯灭了。舟儿把书装进裤袋里，像担心书会掉出来又用手按了按。估计宿舍里她们都收拾好了，舟儿快步回到宿舍。　

秀儿梳着头发看了一眼舟儿：“舟儿，什么时候起来的？”　

“刚一会儿。我去厕所了。”舟儿伸手去掏裤袋里的书。门呯的一声开了又呯的关上了，霞子带着一阵风进来了。“你半夜就去厕所啊？去了仨钟头，好大功夫啊！”　

舟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书又塞进裤袋里。“谁不知道你去看那外国书啊?不上学了还看什么书啊？天天头发也不烫，美容也不做。看书就美了？哧---”霞子不屑地说着，哗啦一声把书包里的眉笔、口红、润肤霜倒了一床。“一个月一个月工资挣着，也不追求追求时尚。我就要潇洒走一回！看书美不了……”　

秀儿瞥一眼霞子：“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快打扮你的吧。”　

霞子哼了一声，一扭身给秀儿和舟儿掉了个后背，细心地去拔眉去了。　

“洗手吧，咱吃饭去。”秀指了指舟儿的裤袋，舟儿掏出书递给秀儿，秀儿转身小心地塞到舟儿的褥子底下。　

小饭厅里，秀儿和舟儿已经开始吃饭了。霞子还没过来。她一定要化好妆，整好头发，换好自己满意的衣服才会出来吃饭。大师傅老孙已经去女工宿舍外敲着玻璃催了好几次了，霞子的声音也传出来好几次：“马上就过去！”但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终于，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特有的笃笃声响过来，夹杂着几个男工的调侃：　

“霞子真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就是，霞子的嘴多漂亮啊！猪血染得吧……”　

“霞，又吃死小猪啊？”　

“哧---你们知道什么啊，瞎吵吵。咱初中没毕业又看不懂外国字。不打扮打扮怎么像人家那么与众不同啊。”霞子尖着嗓子说着。　

舟儿听见高跟鞋响起来的时候，正想了一句“未闻其人先闻其声”。听见霞子的话，神色马上不自在起来。舟儿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工厂招工她报了名，考前知道是考理科知识，她颇为自己的文科毕业生而懊恼了一阵子，舟儿就好好复习了一段时间，成绩出来了，舟儿名列榜首。进厂后，舟儿一直带着自己喜欢的书，起早贪黑读读，心里就有了几分踏实。听到霞子说的“与众不同”，舟儿有些愣怔。　

秀儿注意到了舟儿的变化，又看见霞子已经走过来了，忙用脚踢了踢舟儿，示意她吃饭。待霞子走过去，秀儿轻声安慰：“别往心里去，她没心没肺的。我们都羡慕你文化高，都喜欢你。我也喜欢看书，但中国字都看不懂。你别太多想了。”　

“我不知道我看书还有什么用，可就是放不下。”舟儿有些语塞，舀口汤，连带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泪水一块儿咽下去。　

霞子端了饭盆笃笃地过来，坐在舟儿和秀儿的对面。舟儿看了看霞子的脸：修过的眉毛经眉笔画过之后又细又长，单眼皮儿上涂了发青的眼影。霞子的脸很白，很明显是搽了粉的。舟儿的目光落在霞子的红嘴唇上，那唇红的像要滴出血来。舟儿觉得哪有些不对劲，再歪歪脖子换换角度看看，还是有些别扭。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念头：白天不宜化浓妆。舟儿怔了怔，自己从来没有化过妆，这念头应该是在那本书上看到的吧。　

舟儿看霞子的时候，秀儿也在看霞子。秀儿在女工当中年龄最大，她像大姐姐一样留心照顾着每个女伴。秀儿递过一张餐巾纸给霞子。“霞子，擦擦你的嘴，吃饭了还擦这么多的口红。你今天有些过分啊，什么叫‘与众不同’我和舟儿都听不懂啊。以后说话别夹枪带棒的。”　

霞子仔仔细细擦着嘴巴，不好意思的看看舟儿：“我没有……以后我有不认识的字还要问舟儿呢，我没有……”　

舟儿笑了笑，“霞子，明天早上我帮你化妆，好好打扮打扮你。”　

“真的？你会吗？”霞子的眼里又有了光彩。　

“我看看书上，书上有化妆技巧。”　

“是吗？那太好了！”霞子小孩子一样嚷着，“我最喜欢打扮了！”　

“是啊，霞子打扮漂亮点儿叔给你说个好婆家。”一旁走过的大师傅老孙哈哈大笑着。　

“哎呀，孙师傅你也讨厌啊！”霞子胀红了脸，却满脸的笑意。秀儿笑了，舟儿也笑了。　

夜幕降临了。不知不觉表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半。女工宿舍里，劳累了一天的秀儿、文、翠她们几个都已经睡着了。舟儿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揉揉酸涩的眼睛，合上手里的《外国小说文选》。突然耳朵里就听见了一片喧哗。晃晃头，舟儿努力分辨了一下声音的来源——是值班室里传出来的声音。刚才看书的时候舟儿竟然没有听见一点儿声音。他们没有玩牌？舟儿有些迷糊。舟儿想了一下，晚饭后明明看见霞子和几个男工吆喝着一起去值班室玩扑克去了，中间他们绝对是不会停止的。　

工人们都知道玩牌的失败者是又要被画乌龟，又要被贴纸条。女工们大都不喜欢玩这么闹腾的游戏，秀儿自己的身体比较弱，虽然她想去叮嘱一下霞子，但是总没有去。因此饭后秀儿和文、翠她们说说话织织毛衣之后就睡觉了。只有霞子精力充沛、乐此不疲，每天结束了回到宿舍还要做做总结。今天也没有例外，只不过舟儿刚才看书太专心了没有注意到那些喧哗。　

舟儿还在沉吟的时候，值班室里传出来更大的喧哗。舟儿知道这个高[chao]过后，霞子就要回来了。她赶紧关了小床灯，躺好，闭上眼睛。果然，不一会儿，高跟鞋伴着霞子的女高音传过来：“今天你们又成大王八了。明天继续画你们！……”　

男工们低沉着声音不知道说句什么，然后就哄堂大笑。霞子尖着嗓子说句“讨厌”就进了宿舍的门。　

“姐妹们都醒了吧？！我今天一次也没有输哎！老韩被画了三个王八，画了李子五个，小平子四个——咦？”听不进回音，霞子看了看舟儿已经熄灭的小床灯，“你今天也睡早了？”她扒住舟儿的上铺，“你睡着了？别忘了明天帮我化妆啊！”跳到地下，她稀里哗啦脱鞋、脱衣服，躺倒床上，不一会就响起了沉重的鼻息。　

舟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看见眼前是一片茫茫的大水，无边无际的半混浊半泛白的水中自己仿佛没有了重量似的泡在水中。水齐着脖子，头露在水外。水在上涨，舟儿也跟着上浮，舟儿呛不到水，但她觉得恐慌。她想爬上岸，可水无边无际，她根本看不到岸。她想变成水和周围融合，可她变不成。舟儿就这样漂着。慢慢地，舟儿仿佛从这幻像中抽离出来。她已经站在高高的空中看着一个自己在水中。像电影中切换镜头一样，那个水中无助的舟儿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舟儿睡着了。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和门房的灯光一起钻进窗户。秀儿手捂着肚子，眉头微微蹙着。霞子仰面朝天，大红嘴唇半开半滴口水挂在唇角。文和翠一人抱了一个小被子，脸隐在阴影里轻轻响着鼾。舟儿脸色平静的面向窗外，她的面颊一片明亮，白皙的脸上隐隐有些笑意。　

月亮不忍心惊醒了舟儿，扯来一片云彩挡在自己的面前，舟儿的脸庞隐在云影里。仔细看，她的眉宇之间，唇角之处刻了一丝镇静一丝坦然。　

晨星在天上闪烁，夜静静地流逝，天渐渐的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