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求雨新太

发表于-2009年10月09日 早上8:17评论-0条

引子

甘雨镇是县治的所在地。人们说进城,可以理解为进县城,也可以理解为去甘雨镇。因为二者地理上的合一性,人们也常把甘雨镇的事说成是县里的事,比方,下面将要说到的求雨的事,从规模和参与的人群来说绝对应该是甘雨镇的事,可人们也说成了县里的事。

干旱是这座中国北方小县的大敌。这个大敌实在是威力无比,老百姓真的斗不过它。有些曾经相信自己十分勤劳、累断筋骨也在所不惜的庄稼汉不屈地与旱魔搏斗过:老天不下雨就打井浇水,辘轳绞着柳斗不停地绞上绞下,晒得黝黑的皮肤闪着太阳光,天明干到天黑,可是地没浇多少,井水却越来越深了,井绳不够长了,接下来,水井竟枯了;他们又不畏辛苦地从河里挑水,那怕烈日炎炎汗水流淌脚掌踩肿肩膀磨破,可挡不住河水也越流越细,终至断流。河里鹅卵石晒得个个快成了烧红的火炭。

这下,他们没辙了,他们屈服了。他们真的知道什么叫天命不可违了,什么叫人是渺小的了,什么叫靠天吃饭了。

抗不过就只好求了,虽然这个办法显得软弱,显得可信度不是太高,可总比坐以待毙好吧。归根到底,这还是人们不屈不挠的表现。在使用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上,谁还要嗤笑百姓愚昧、迷信,那真的要看他的良心何在了。

小县十年九旱,差不多年年都有求雨的需要,百姓确实也盼着年年求雨。每年过了三、四月份还不见落雨或雨量不够,护城河边百姓燃香告天,求老天爷下雨的就络绎不绝,同时,恳请县府批准求雨的要求也就酝酿起来。

百姓的要求不能说不正当,舆论也不能说不强烈,可是,远的不说,从光绪末年到民国二十年这二十几年间,官府却只批准过四次求雨。

这四次求雨,县志上都有记载: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知县文景;

民国二年(1913年)县长张根保;

民国十二年(1923年)县长秦荣;

民国二十年(1931年)县长李进。

大约为了彰扬批准求雨的县太爷们急百姓所急的负责精神,县志中还特别注明他们都是到任初年便率众求雨的。

说来也怪,四次求雨都效果甚好。一次是求雨仪式进行中便下了透雨,三次是在仪式后几日内下了雨,这很让百姓鼓舞。百姓也就把抵御旱魔的希望寄托于求雨。他们对往昔的求雨津津乐道,赞不绝口,也就常怨官府不能顺应民心多搞几次求雨。

到底什么原因使百姓一心想办的事、对百姓来说急如星火的事老不能夙愿得偿,百姓们当然很难知道的清楚。据说官府有通盘的考虑,有不组织求雨的充足理由。

不过,让老百姓稍感欣慰的是这年的求雨活动已获准举行了。这是民国二十五年。

说到求雨,恐怕谁都听说过,谁都不陌生。如果不是近代中国有过很长一段年代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很多人都会亲身参与或目睹这几乎是万民倾心的盛事的。其基本的形式也不难想象,不外是千万小民向一位心目中的神明磕头膜拜吟词乞求。只是具体操作方式,比如求哪位神祗,如何组织实施等,各地会有不同。这是由我国地域里辽阔,文化背景差异决定的,因此,也就形成了各有特色别具千秋的求雨文化,

小县或说甘雨镇求雨求得是玉皇,也就是传说中统驭上天的一把手玉皇大帝。求的方式是把玉皇——其实就是一尊塑像从玉皇庙请出来,游街过市,接受万民朝拜、瞻仰、恳求。大约众人相求,其情动天,心诚则灵,慈悲为怀的玉皇不能不受感动、震动;或因直接接触了群众,听取了群众的意见和呼声,猛醒寡人稳坐深宫锦衣玉食琼楼凉亭,竟然不知属下百姓为旱所困火热而不水深,在反省朕躬官僚主义之余,忙命雷公电母等专职干部快布密云快闪雷霆快降大雨润泽生灵。

方式并不复杂,操作却不简单。不说别的,在到底请哪座庙里供奉的玉皇这个问题上就有过风波。

有人统计,在甘雨镇周遭大大小小供奉着玉皇的庙宇有九座。这九座庙宇都想让自己的玉皇承担被求雨的责任,因为能执行这样一项任务,不仅是庙宇的光荣,而且能得到一笔活动经费,更长远的还能使庙宇扬名,香火愈加旺盛起来。

据说竞争反复而激烈,几家庙宇斗法到最后一步都请了高僧,筑了法坛,都以玉皇的名义承诺要在几日或几时之内满足人们什么要求或看到什么应验云云。结果,东山脚下的玉皇庙脱颖而出。这座不大不小的庙宇以它的灵验——也就是答应某几人病情好转为胜果击败了那八座庙宇,成为了被官府核准的被求雨玉皇。因此,该庙身价陡涨,香火旺盛,香钱盈箱,庙宇得到重修,玉皇金身也被重塑。

天刚放亮,求雨的第一个步骤:迎请玉皇金身的行动开始了。

先是钟馨齐鸣,乐声响起,一群身披袈裟的和尚成四路纵队,合掌低首进入大殿,依次燃香。在烟雾氤氲中,和尚们训读经文,进行繁琐的佛家演礼。这个过程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待佛礼完成,大殿外早已霞光灿烂红日吐舌,据求雨活动的司仪说已至卯时。卯时也就是早上五点至七点这个时间段。据说,旧时,这个时段在京城是百官上朝的时刻。上朝要履行签到手续,点名核实,因卯时签点,故称为点卯。求雨虽是民事活动,但事涉玉皇,应适用朝仪,所以尽力模仿之,求雨的最高领导者便以卯时晋见玉皇。

这次求雨的最高领导者、批准者是县长范进。他年进四十,白面微须。在县府随从及当地乡绅的陪同下,他神情肃然,恭候殿外。等和尚们佛事完毕退出,司仪的喊一声“卯时到,有奏事的请上殿见君呐”之后,他率众踏入大殿。像朝见皇上一样,范县长偕众人一丝不苟给塑像行三跪九叩大礼,三呼万岁。礼毕,分两厢肃立。司仪的喊,有时奏来,无事退朝呐!虽天上地下,人神殊途,假戏还是要做真的演。实因有求于它,皇权不敢亵渎,何况头上三尺清天有知。

范县长出班,照着手中的折子朗诵一番,大意是干旱扰民百姓罹难迎请圣驾祈降甘霖云云。诵毕,殿内肃然,稍顷,司仪喊,准奏呐!

范县长等退出大殿,接下来便是搬抬玉皇塑像的壮汉一涌而进。这帮人没有了范县长他们假模假式的恭敬和儒雅斯文,将塑像绳捆索绑,别撬推挪,大呼小叫地从基座上搬动到殿外备好的抬杆上。这抬杆一经坐上了玉皇的圣驾,便被称做“皇杆”。然后,这帮壮汉发声喊,将沉重的皇杆抬起,搭齐步子走出庙外。

玉皇的圣驾起动了。队伍浩浩荡荡,前头是县长的轿子及一些乡绅的轿子及一些随从的马匹;身后是喧天声浪的乐队;乐队后是旗幡队,旗幡颜色杂陈形状各异却呈铺天盖地之势;旗队后是金瓜钺斧朝天凳之类的皇家专用仪仗;仪仗后是皇杆,玉皇危坐鹤立鸡群;皇杆后是几排壮汉光胸裸膀,手执柳棍,其势汹汹,号称执法队,他们是护驾的武装力量;而后是和尚及各色人等;再后是放铳手,他们不断地点爆“咚、咚”的铳炮,震耳欲聋。这样编队据说是按照皇上出行的仪规。当然,学得像不像,能隆重到何种程度,这是个能力问题,即使土气即使滑稽即使不伦不类,也是可以理解的。为了活命为了人类延续,中国的老百姓对上苍、对想象中能够助他们一臂之力的神秘力量倾注了全心的热情和忠诚,态度是认真的。这种让有心有肺的人不感动也得感动的壮举会不会撼动老天爷,或者就近说会不会撼动队伍中被高高抬起的这位皇爷尚不得而知,但这样盛大的活动却已牵动了许多活人的心,事前事后,阴窥阳看,兴风作浪,塞进他们的德行。

离县城两里地的驿上村是求雨队伍进县城前的暂歇之地。在此处歇息有两个目的。一是真正的休息。从东山脚下的玉皇庙到驿上村有七八里,队伍走到这里,尤其是皇杆抬到这里已是人困马乏,急需缓缓气,喝水吃饭,好攒足精神进城游街,毕竟那才是重头戏。按照安排驿上村也就是餐饮站。几口大锅早腾腾地蒸汽喷涌,煮熟的面条香味四溢,吆喝吃饭的和喊着快给老子盛饭的的声音鼎沸,乱做一锅粥。二是在此地要给玉皇换上新做的龙袍。谁使唤谁一遭还不赠点礼品或给点小意思,何况是玉皇大帝呢;再说,马上要进城了,偶像着一身簇新的行头显得鲜亮、气派,有风度有品味,对得起观众,不让崇拜者失望。

礼尚往来,玉皇收受了百姓袍服,就应慷慨回礼,即时地来一阵雨,百姓把它叫“抖袍雨”。“抖”在这里做“得意、牛气、显摆”之类意思用。表示玉皇高兴着了新袍,心头大喜,就先显显灵验。

而能承担给玉皇贡献袍服的任务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所以,由哪个村给玉皇换袍?——都操办了求雨活动,都认为自己村资格充分,都想独享换衣权的停辇村社首与驻跸村社首互不相让地发生了龃龉。

停辇村社首,一位长脸白发的老者说,这回该我村换袍。

驻跸村社首,一位圆脸白发的老者说,这回该我村换袍。

停辇村社首说,你们村真讨厌,有没有露一手的本事,就能瞎争。上回求雨你们村拿出的什么烂袍,这回还想丢人现眼!这回我们村绣龙袍可是下了本钱,用了一斤金线,二斤银线,宝石镶边,九龙舞动,闪光耀眼……

驻跸村社首打断他的话说,你们村才真讨厌。上回你们村拿出的袍子颜色暗旧豪无光泽,是拿谁家的旧被子改得吧!这回我们早做了准备,专门派人到苏州买了绸缎。俗话说“破是破,苏州货”,这破的都是苏州货好,这新的该是什么好法儿呢,啊!

听他们的夸口,金丝银线苏州绸缎的,他们真不知多么财大气粗。其实,这都是些大话。小县荒僻贫穷,久旱折磨,官贪民乏,那能舍得和有足够的财力如此豪华奢靡。他们嘴上各不相让,故意把一般的袍子吹得如云霓美艳,只不过是想从演讲角度压压对方。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所以,也就不急于亮出袍子一比。

他们还有互压的资本。

停辇村社首说,我们村的龙袍曾献过李隆基。

驻跸村社首说,我们村的龙袍李隆基穿过。

这可越吹越玄了。不了解情况的人听来有信口雌黄的嫌疑,为抬高身价发昏到胡说八道了。可是,小县的百姓知道他们并非随口捏造,而是还算有些来历。

来历就表现在两村村名上。

两村村名确实有些不凡,耐人寻味。从字典上查,“驻跸、辇”这些词语都是皇家行动使用的专用名词。专用名词用成这两个村村名,是叫人有些吃惊的,可从县志上却找不到哪朝哪代的哪个皇帝曾在此暂住。县城里那些附庸风雅却又才情不高的酸腐秀才们翻遍了“四书五经、二十四史”,也没找到什么根据。到是有位皱纹犁脸豁牙漏气的酸腐从一些故纸片里考证出了两村村名原本叫鸡毛店和过路庄。

不雅的鸡毛店和过路庄不知何幸叫成了驻跸村和停辇村,从而一举摆脱了黑店味、草腥气,散发出了高贵味,设置了悬念,这还愁造不出皇帝临幸的故事吗。至于为何把唐玄宗李隆基给编排进来,悠悠岁月,代代传说,谁还能弄得清。反正老辈人这样说了,也就信了,也就是他了。

据说是皇帝住过之后,两村遐迩闻名,人口迅速膨胀,都成为了大村。两村都出了一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都在某些方面能说出一套,都有一些办事的能力,于是,两村便常常牵头办一些官府不宜办或懒得办的民间事务。比如,求雨之类他们牵头就比较合适。

势均力敌的两村常为由谁独揽事权发生矛盾。道理很简单,独揽事权便能独吞利益。因为他们是大村,有较大的号召力和破坏力,历届官府畏惧三分又协调不果,所以也只好看着他们争抢拼夺,办什么事情也就难得单纯、清静。

两村的较劲由来已久,周围村庄百姓洞若观火,不管什么公众性的活动听到和看到他们明争暗斗已属正常,已成了必不可少的插曲,甚至是喧宾夺主的华彩和高[chao]。这很能提味百姓平淡的生活,制造出刺激与开心的机会,并从此种意义上给百姓带来快乐。

两村社首又闹将起来,求雨的众人,马上便被调动起了激情和兴致,推波助澜,大呼小叫,喊,谁家的龙袍好,亮出来让咱们看看、比比!同时,队伍中两村的百姓马上各为其主,形成两派。都喊,比什么,明摆着这回该我们村献袍。

我们村大。

我们村先倡议求雨。

我们村写的文书。

我们村通知得你们。

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比龙袍亮龙袍的意见就被淹没了。两村村民都知道龙袍并没有什么比头,也不会有什么标准评定高下;或分出高下,也互不服气,就不硬往哪方面扯。

那就另起话题,不过,话可就臭了。

发财无尽,不要脸的人才见利就上。

妈的逼,你们才不要脸,光想钻钱眼。

话臭了就要开打。

你们骂人,看老子不揍你!

就骂你孙子,你没欠骂。

就动了手脚。群情大哗。有人起哄,欺负咱村没人了,上哪!

皇杆处两社首还争个不停,周围已狼烟四起,烟尘滚滚。

形势大乱。

有人紧急请过来范县长。他站到高处,声嘶力竭制止,不准吵,不准打!

都当耳边风,豪无效果。

范县长火了,大喊,执法队在哪,执法队过来!

别看范县长挺身而出制止这场内讧,其实他很没情绪。他对求雨并不感兴趣,批准得也很勉强,再加上起早,还装模作样地朝拜玉皇,精神负担不轻,体力有些透支。俄看看这貌似隆重热烈实则乱七八糟的队伍,听着嚎丧般扑天抢地的音乐,混迹这些光膀子的、破衣烂衫的、穿刺眼的黄色袈裟的各色人等中,感受他们因亢奋而至心态扭曲的浮躁,因有求于玉皇而装傻充愣的虔诚,还有他们的汗臭、烟臭,早让他满心厌恶,只不过身在其中,不得不逢场作戏,糊弄这个场面罢了。百姓的心与求雨一起跳动,而他的心却从没离开二太太书萍一刻。

书萍太让他醉心了。为了书萍,他曾受尽了羞辱,但他屡败屡战,为了书萍,他最初并不批准求雨。

范进还没有来小县当县长前就已经知道能当县长,这当然是幕后活动的结果了。在某城市有些地位的父亲为他的仕途铺平了道路。其中当然少不了金钱和人情开路的运作,内中的曲折写出来肯定会撩人兴致,遗憾的是,这不是本文必须述及的内容,只好说声对不起。

既然搞定了迟早要当县长,范进心情就放松了,他无所事事的街头溜达,就偶遇了书萍。学生气,梳俩短辫,清纯的书萍在街上走过,姣好的形象一下子便嵌入了范进眼里。范进突然觉得像满足了自己多年的理想似的一愣,他年轻时设想的伴侣的模样竟在此时此地得见,他心思恍惚了。日思夜想,寻寻觅觅,蓦然回首,原来她在这里。于是,街上所有的景物消失了,时间消失了,范进只是盯紧了书萍,尾追了书萍。他想都没有想到,他的目光很下作,行动很无聊,很叫人起疑,与他的年龄及未来县长的身份很不相称,也叫书萍慌乱地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书萍是有知识的女性,他知道在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使追她的人心怀不轨,也不至于敢轻举妄动,何况她见那人面相富态,打扮规整,也不像流氓无赖。不过,她还是机警地拣行人多的路回家。

到了自家门口,估计已不会有什么凶险,书萍突然扭转身,两眼射出火光,怒问范进,你要干什么?听到喝问,范进好像才从迷梦中醒来,猝不及防,他啊啊地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书萍并没有对他的窘态表示谅解,而是狠狠地“哼”了一声,进了自家大门。

当然,范进此时不会知道姑娘还有个非常学生气的名字叫书萍。她仅是学生气长相与气质已将他深深吸引。他知道自己,从来就喜欢学生气的女性。这是因为如此女性一般来说清纯浪漫天真无邪舒展大方,做为配偶,能焕发青春,精神不老,活力四射,阳光明媚,幸福无比。

无奈,家中给他找定的媳妇却是贵妇形的,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生活刻板常过常旧,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让他常起理想未酬之憾。不过,他无力与高堂作对,已经成家了,也就不多想了,随遇而安了。他不是那种围着女人转圈子的人,他有事业要干。后来在他的社交范围内,女人都是珠光宝气张口发财闭口升官俗不可耐,让他再没有见过清纯的女人。

他没有想到,在他候任县长,无聊乱串的时候,心仪已久的学生气姑娘撞进了瞳孔。这姑娘浅色的背带裤,淡绿的丝绸衫,扎俩短辫,脸色白皙,眼大水灵,率直有神,想见人便会童言无忌般地要提出稚气问题。她的出现差点儿把范进的魂儿勾了去。

范进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让他弥补理想的缺憾,让他福喜同至,官色双收。他要为得到姑娘奋斗奋斗了。

他已是有妇之夫,再要娶得一个姑娘进门,是很有影响的事情,妻子和父母的责难会首当其冲,但他决心已定,不再失去眼前机会。在这要当县长的正健风头时,他要在将要去主宰别人命运之前先来主宰一回自己的命运。

他充分显示了一番男人说干什么就要干什么的硬气霸道脾气,家人屈服了,他扫清了障碍,得以遣媒去向书萍提亲。

提亲碰壁。书萍父母不允,他们不想让女儿做二房。

范进三差媒人,皆无功而返。

范进仍不死心,可又无计可施。

一媒人献计,你既十分执着人家姑娘,何不亲自登门求见,更显诚意。书萍是读过书的姑娘,说不定鄙夷媒许,向往浪漫的自主婚姻呢。男人诚心追求,女人都会动心,书萍也未必就是铁石心肠。书萍乐意了,他父母拦住拦不住还两说着呢。说不定和你携手私奔,来个天仙配,你偷着心里美吧。再说,给你县长当二房,也难说书萍就真的不原意。

没有更好的办法,媒人的话也有道理,范进决定亲自出马,他要看看以他的不俗相貌,以及儒雅的风度能不能征服对方。

情况非他所想。

第一次去,女方父母把他要掂去的见面礼硬给塞了回来,也没叫他见闺女。

第二次去,可能人家知道是他来了,任他敲门不断,却愣没敲开。

第三次去,到了大门口,他泄了气,打了退堂鼓。

这就是说,他的出击一次比一次失败的惨。

但这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甚至欲望更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是人在许多情况下的偏执。心切如此,他在父亲偶然的说话里敏感地听出他管着书萍的父亲。于是,他百般央求,叫父亲出面帮忙搞定。

父亲开始并不答应。这种事情,以权相压,毕竟卑劣,会给喜庆蒙灰。但他架不住儿子聒噪,心疼儿子,又念他从来还算听话,再想儿子将要做县长,县长似乎也应有个县长的气派,再说对女方也不见得有多大辱没,就答应了。

婚事成了。范进娶了书萍。可书萍却没有了欢颜,范进喜欢的书生气徒有外壳。他知道这是强求的结果,威权压榨不会酿出爱情之蜜。不过,他很有耐心,他会小心地培植他们的爱情关系。只有持之以恒,他坚信有朝一日书萍的书生气会魂兮归来,迸发出迷人的光彩;他坚信假以时日,石头蛋也能孵出小鸡。

来小县上任时,他把大太太留在城里,说美听话怕他过不惯山区生活,带二太太先探探路,等安顿好之后,再接他过来。

范县长在小县上任半年,大约还没有安顿好,还没接大太太来。其实,他一心恋着书萍,那想让她来打扰,也讨厌有什么麻烦公事打扰。

就在这种心情下,停辇村社首和驻跸村社首前来进见,呈上他们联名签署的代表沿县周遭一、二十个村庄百姓请求批准求雨的书信。

范县长十分不悦,讨厌有破公事来打扰偏就要来。不过,求雨二字对他来说也是很有震撼力的,他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是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提出的请求。他不敢怠慢,只好暂时放弃对他打扰的不满,欠起身来细听端详。

俩社首交替着给他进行了说明。

是县府批准,百姓自办,自筹资金,自愿参与。

是祈求玉皇,玉皇是东山脚下那个玉皇庙的玉皇。

是声势浩大的县城盛事。早上朝拜,迎请玉皇,行至驿上村,玉皇要下“抖袍雨”……

说到抖袍雨,范县长听着新奇,不觉神往,让俩社首给详述一下。

俩社首见县长爱听,越发来劲,说玉皇灵验就灵验在这儿,在驿上村给它一换新袍,就能落下一阵雨。又说据老人们说,光绪初年举办求雨时,知县对抖袍雨心存疑惑,认为那会那么巧,就很让鼻子不正常地哼了两声。结果,求雨队伍刚进驿上村,头顶马上便罩了一块乌云,阴凉刚遮住驿上村,还有了小风,知县不能不啧啧称奇。及至玉皇新袍加身,哗啦啦地就是一阵猛雨,知县只得服了。

范县长听着有趣,这求雨也挺叫人开眼,就有了要批准的意思,可接着听下去,他又推翻了想法。

俩社首继续说,要抬玉皇在县城游街,万民空巷,焚香跪拜,吟词祈雨;然后把玉皇抬到西城边“二郎庙”驻跸,等候降雨;降雨后,要唱大戏贺雨……

俩社首说到这里时,范县长还未心生否决,一是在听到后边专有对他的要求之后才陡生不快的。他一直以为,民间自办,他可袖手旁观的。

俩社首说,这事县长你得辛苦辛苦,你是父母官嘛,你一人说话代表着全县子民,你的态度就代表着全县子民的态度,你对玉皇的尊重就是全县子民对玉皇的尊重,因此,你举足轻重。你得全程参与,从求雨始到贺雨至。天数吗,很难说,要看几天落雨了。这期间,你要陪王伴驾,所以不能近女色,不能吃荤腥,你还得沐浴、早朝……

范县长火了,这不是要生拉活扯拆散鸳鸯吗,这不是要让他见不着书萍吗,这爱意没有了对象,如何能将对方感化,这简直是给他出难题,是要给他戴上一具无形的枷锁。他不干了,他脸色骤变,不客气地打断俩社首的话,让正口若悬河的俩社首瞠目结舌。不过,他很快调整了一下心态,假装沉吟一下,以示深思熟虑,然后官腔十足地说,这个嘛,这个求雨,啊,天旱了,百姓们想求雨,心情可以理解吗。不过据本县看来,求雨纯粹是迷信活动吗,这雨求就求来了?那能那么容易,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可能于事无补,反会增加百姓负担。本县初到,实在不敢豪无把握地叫百姓贸然举动,在旱灾之年靡费钱粮,以致雪上加霜。

中国文化中参杂着大量的迷信思想。这些糟粕主要在文化层次较低的农民百姓中积淀,而反迷信思想则在知识素质较高的人群中占上风。这种情形自古皆然。这种斗争历来存在,并非新中国成立之后才突然有了反迷信的气候,好像过去的人们一点儿唯物的思想都没有。如果这样,四大发明又如何会出现。不同的是,新中国把反迷信的气氛搞得浓一些,力度大一些,而过去则相对较弱。

所以,范县长口中说出差不多是共[chan*]党干部才说的话不必吃惊。作为县长,作为有知识的人的一员,他这样说话在当时是符合进步潮流的。但我们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反对迷信,更谈不上是为成败着想。

他还有理由。他说,百姓中刁民甚多,趁机聚众捣乱的也难说没有。现在天下不十分平安,不可不防。前两年听说某县就有刁民以求雨为名扯旗闹事,批准办事的县长差点丢了脑袋,亏得刁民中有人反水密报,事端才起便被弹压,才算将功折罪。

俩社首当然不清楚县长不准求雨是恋着小妾,是求雨中他的责司与缠绵小妾严重抵牾,因而心生不满巧言相拒,但他们绝对已听出县长是在诡辩、言不由衷。作为一县之长,对立县之本的农业生产不予重视,对农民的要求不能认同,在农民拿不出更上乘的办法时不出主意,却对农民的办法横加责难,还危言耸听什么聚众谋反,笑话百姓迷信,嘴里刁民不断口,简直是狗官、无知。百姓那有在土地被烤得冒烟的时候造反的。可要旱灾已成,颗粒无收,生灵五已果腹,饥肠辘辘小命难保,才难说会铤而走险,揭竿而起。

俩社首说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闹事谋反。

范县长仍不同意。但两社首激昂陈词,为民请命,他还是有些顾忌,不敢过分因小妾而贻误公事,毕竟这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什么迷信,什么谋反,这为了一已私利的托词,这不顾子民死活的丑恶心理怕早被俩社首看穿了,他从俩社首逼视的炯炯目光中已读出强烈信息。

他说我再考虑考虑吧。这话与当今官员的官腔到颇为一致。

两社首放下文书走了,临走时又强调几句,说节令不等人,旱情不等人,我们尽快听你的消息了。

现在,该着一个新的人物露面了,他就是范县长的秘书,人称“大学生”的秦昶。

秦昶是真正的大学生。因为小县大学生罕见,又因为大学生自有出类拔萃的文化表现,人们便把他的学历当绰号来称呼。不过,与绰号一般宣示贬义不同,这个“绰号”完全流露的是褒义和敬意。

秦昶身材高挑,面目清秀,中分头,制服打扮,显得十分干练。他文才很高,既会背好多老秀才会背的古文诗词,又能讲老秀才们望尘莫及的现代文学;手中常常握有砖头也似厚薄的外国小说,封面上印着卷毛的老外头像,这很唬人,更让人莫测高深。因此,有人说大学生在小县屈才了。可他为什么屈才在此,谁也说不清。

说不清就说不清吧,世上不等值的事多了,这也无关宏旨。人们只知道大学生学富五车,且学问能够外化,让他倍显精神,风流倜傥。这让初次见面的书萍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秦昶乐意县长批准求雨。俩社首呈送文书的时候他就在场,他们怎么说话他都听了。他也听出县长是另有所思托词不准,而且,比较起俩社首,他还能够差不多少地猜准县长不批呈文的真实思想。他虽然不赞成县长拒签,也看出在俩社首面前准签对县长有利,但他没有当下有所暗示,比如假装咳嗽一声,就像《红楼梦》中贾雨村审理薛蟠案时那个边厢伺候的小衙役的故意响动,尽管他比那个小衙役地位高多了。

秦昶是在看出县长有了改悔的脸色之后才进言的。在县长面前他一举一动都要有所斟酌,他虽然非常希望县长批准求雨,但也要看出县长向批准倾斜才出面促成,这充分证明大学生文化水平高就是不一样。所以,《红楼梦》中的小衙役就被贾雨村找个借口给打发了,而他不仅不怕被打发,说不定县长被他玩弄于股掌也未可知。人们喊他大学生就冲着这份精明。据说二太太书萍也曾为秦昶办事的妥帖、缜密而直呼其大学生。

秦昶并不直接规劝和力谏县长批准求雨,而是从干旱的严重性说起。

小县年降水量不多,季节分布又很不规律。特别让人气恼和无奈的是,进入夏季,雨水反十分吝啬,雨量少得不够蒸发或干脆滴水不降。小麦歉收是常事,绝收也不罕见。秋庄稼出不齐苗,得担水补种,出了苗的也长势缓慢,稀稀拉拉,枝叶枯萎,真的能叫百姓愁死。

对于下雨,农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在农历五月十三日前下一场透雨,庄稼大致也就有收成了。要是五月十三前不下,人们便盼着五月十三这天下,因为当地有句谚语叫“大旱不过五月十三”。

谚语基于一个传说:五月十三日是关羽关老爷磨刀的日子,磨刀自然就要往磨刀石上淋水,关老爷在天上给磨刀石上淋的水洒到地上就成了雨。这个想象很夸张。仅仅磨石上淋点水,地下就成了雨,这关老爷、这刀,该有多大,磨石上该淋多少水?再说,关老爷铁定此日必然磨刀吗?不过,传说中塑造的关老爷常备不懈的战备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大学生、秘书秦昶讲得这个关老爷磨刀的故事像俩社首讲抖袍雨一样,再次痴迷了范县长。他惊讶小县竟有如此多美丽的传说。秦昶看出他已经心动,就继续说下去。

五月十三是道时间界限,如果这一天关老爷爽约未下磨刀雨,或只是意思了一下,下了微不足道的几点,那么,求雨的需要就迫切了。天旱已至极限,百姓煎熬受够已不能忍受,尤其是又有传说,五月十三后不求,雨就不会来。这时只有快求,说不定庄稼还有救。秦昶说,不知县长注意没注意,俩社首来的这天是五月十四,刚过十三。

范县长听得将信将疑。秦昶抓紧时机,用商量的口吻邀请县长不妨出城实地勘察一番,看看旱情如何,再做定夺。范县长没有反驳,似乎是在不由自主中被秦昶请出了县府。

一出府堂深阔浓荫蔽日清凉舒爽的县府,被太阳稍一灼晒,范县长觉得皮肉就像被咬了一口,他差不多是在哎哟声中惊叹了一句日头真毒。

出了城外,秦昶指给他看护城河边烧香的百姓、尘土荡漾的路上急匆匆来往于各处玉皇庙上香的男女,并让他倾听他们的声音。他们相互交流的话语已免除了问候和客套,光剩下了观点直白:老天爷快下雨吧!该求雨了!怎还不见求雨的动静?这些话人们抛来掷去反复询问反复传播,语气又急又慌焦虑之情外溢。人们还边说话边用目光收集答案,互相搅动心火,把气氛烧得沸腾。

人心惶惶,蠢蠢欲动。求雨已成头等大事。

秦昶对范县长附耳低言,真玄哪!亏我们便服查堪,如官服在身,百姓看出是官府的人,非围上来讨主意不可;要认出你是县长,那更不得了,立马就会要你答复;答复不成,那情势会不可收拾。

范县长吓了一跳,赶紧和秦昶找人少的路走,在干扭着的庄稼叶子刷脸,身子被太阳烤得出油,地上的黄尘漫脚的艰难步履中狼狈回府。

范县长的思想松动了,他对秦昶说,天旱得是厉害,是该下雨了;甭管是老天爷主动下,还是被求着下,总之下了雨才是好的。

秦昶又力陈求雨对县长本人的好处,他说,求雨是民心所向,是合民意之举,谁支持了,批准了,百姓就会拥戴谁。被百姓拥戴之官才说话算话、人人恭敬。下雨了,庄稼有收成了,百姓则会心安,心安则民安,民安则平安,才不会给官府找麻烦,官才能当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想怎风流就怎风流。况且钱是他们筹,力是他们出,县长只须双唇轻启,便一诺千金,好官当定了,好人当定了。百姓感恩戴德还会树碑立传,闹个万民景仰,千古流芳,何乐而不为呢。

范县长听得裂开了嘴,高兴了。他采纳了秦昶的意见,批准求雨。为此,他下了三点决心,一是决心耐着性子忍一忍离开书萍几天。他自认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历来成大事者必有失才有得。过后再温旧梦,说不定更有滋味呢。有分教“小别胜新婚”,再找找新婚的感觉也不错嘛。而是决心当当这个好官,好在县史中博个美名。三是附带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以前只听说过求雨而未见过,遑论参加,这次能亲历,也挺好玩的。

秦昶扭脸有个微妙的不宜察觉的偷笑。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是不是为百姓请命得果而笑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范县长想他能像局外人一样坐山观虎斗似地轻松参加求雨,他错了。早起到玉皇庙迎请玉皇那一场就先把他给累了一番:不习惯早起的他忍痛起个绝早;朝拜仪式假惺惺的,还得严肃对待;时间拖得还很长;恭腰站立,让他浑身乏困,他想想好像从没受过这个罪。坐上轿子刚要歇歇,驿上村到了。俩社首吵得不可开交。两村的野蛮村民又借机开战。这些家伙根本没有顾全大局的观念,干架的机会像过年一样讨他们喜欢,该出手时就出手。这又非得他出面调停不可。

不管怎么样,他是权力在握的县长,他站上皇杆大吼一声还是管用的,乱七八糟的争斗被镇唬住。两个平常情况下桀骜不驯无法无天谁都不服谁的社首也不敢在县太爷面前过分撒野,只有缄口垂手,等候公断。

场面净下来,无数双眼睛聚焦于他,他反而有些紧张,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时刻,是考验他能力的时刻,是他一鸣惊人也会是一败涂地的时刻。他能机智地妥善地处理好两村的争端,会在全县子民心中树立起权威形象,而处理失当或方法太臭则会永远地让百姓鄙视。他一个自恃经纶满腹之人决不想在几乎全是文盲的庄稼汉面前丢丑,而时时语出惊人,压他们一头,才是他与他们的一惯区别。他的头脑高速运转,这从他微蹙的双眉下俩眼疾速摆动可看得出来。

俩社首当然他一个也不能得罪,这些地头蛇,是靠历代家财积累、又由众多事件反复锤炼脱颖而出的家族性、地域性强人。他们下可以领袖百姓,上可以游弋官府,登高一呼成事有余,是官府的延伸力量;暗中捣鬼败政无敌,是官府的障碍,有着县长也不敢忽视的巨大能量。惹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况他初来乍到,将来依靠他们的地方还会很多,他不能捧一个,压一个,这是他难下决断的症结所在。

可又必须处理好,而且万民仰望,不能由他太多犹豫;决断不快也是庸才的表现,他不能在群氓面前丢这个份儿。

好在这时转移百姓注意力的还有玉皇尘垢布满的旧袍正在被脱卸的行动,让他能稍许思考。可这反过来又像给他设定了嘀嗒催促的倒计时。并且,很快,玉皇的旧袍脱完,露出全身胎底,人们用备下的大幅红绸将胎身裹住。

范县长紧张思考中,天空中已飞来一片乌云,可一没有觉察,百姓的叫好声他似乎也没有听见。

起了微风,百姓都喊凉快,他却仍感燥热。这时,风吹起了他外衣一角,露出里边的汗衫,他终于有了主意。

他清清喉咙,振振身子,拿出县长的威势,一锤定音,宣布公断。他说,争什么,不都是想孝敬玉皇吗,谁给玉皇换件新袍都是应该的,玉皇可是一碗水端得平,不会把清风细雨下到这边,把冰雹石块下到那边。好了,我决定,两村的新袍都给玉皇穿上。

这种决定闻所未闻,有点儿破天荒。百姓们听得发愣,一时回报不过神来,但很快百姓的面孔绽开,奥、奥、奥的叫声如惊雷乍起,是欢呼的奥奥声,范县长的才智得到了承认。就情势而言,双方相持不下,否定了谁,都会给求雨带来负面影响。这样解决问题,那方的面子都不丢;玉皇渔翁得利多得件衣服也不见得就不高兴。尽管大夏天捂两件袍子肯定要热,可它不是会呼风、会唤雨吗,风吹来雨打来不就不热了。

锦上添花的是,抖袍雨也及时降落下来,而且还不小。

虽然玉皇的还礼有限,雨稍下就停了,求雨的百姓仍大受鼓舞,抬起皇杆兴高采烈地往县城进发了。

求雨朝着完成预定的议程进行,同时,也不断地给范县长制造着麻烦。

求雨的队伍刚进城门,早就等候在街道两侧的八支民乐队立马惊瓶乍破山崩地裂般地乐声大作:几十面大鼓小鼓咚咚地敲响,几十面锣釵嘡嘡地击打,几十支唢呐叽哇鸣叫,丝弦笙箫乘乱鼓捣,配合求雨队伍中带着的乐队,两相汇合,音量叠加,再加吹鼓手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把声音弄得激越高亢野蛮疯狂肆无忌惮,人们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范县长没经过这个阵势,他的轿子又走在队前,声音像山洪爆发一样哗地袭来,像把他一下子卷进了漩涡,他的头脑嗡地就响了起来。偏这时街上如堵的百姓又对音乐声叫起好来,把个范县长震得差点昏过去。

在小县,民乐演奏是任何民间活动不可或缺的,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举凡婚丧嫁娶、闹红火,迎送官员等等,都需乐队吹吹打打渲染气氛。求雨这样盛大的活动,乐队的任务更重。本地的乐队班子不够,还要邀请外地的,。而它一奏响,就成了活动的灵魂,就是兴奋之源。从某种意义上看,活动的全部思想、所有章程,都是由它的“发言”传达给全体百姓的。它的喧宾夺主甚至已不能用“重要组成部分”来定位,因此,把它作一专门描述是必不可少的。

本地区的民乐演奏有着豪迈得近乎野性的风格。是让人体味风雷激荡狂飙猛进的最好音乐,是值得推崇的音乐。它能把任何民间节日推向热火朝天、狂放不羁,让空气中金星乱窜,让人们亢奋不已。

它的器乐组成分两部分:管弦乐和打击乐。管乐吹奏的曲调差不多全在高音区徘徊,声音响亮辽阔从不声嘶力竭;像春风鼓荡,像风帆涨满,只有前进没有后退;有时声音一拐弯像要掉下来,但有几个音爬楼梯一样上升就又救了上去,反能连上几个台阶,又更上层楼、更上层楼、或更上层楼的感觉,且声音能在某一高音上持久奏响,不间断。这是乐手用了鼓腮换气法或胸腹联合换气法,这是管乐演奏的高难技巧,能叫听众喝彩好几回。

弦乐跟着管乐,起托腔保调的作用。它上下婉转,如龙尾紧随龙头;有时听来疲于奔命,但旋律稍加变化,却又游刃有余,使得领奏的管乐极有根基,如坐莲花,如驾祥云,展翅高空。

如果说管乐的野性是靠屡拔高音、并持续逗留在高[chao]区而形成的话,那么,打击乐则是以它自身的物理特性和构造而致的音量、音色来体现。鼓声咚咚,像一个惊雷接着一个惊雷;锣声嘡嘡,似一声怒吼连着一个怒吼。它们的基本演奏方法是连续不断,混成集束,像海啸阵阵轰鸣,,气吞山河,真正地让人感觉雄风万里壮怀激烈。

关于打击乐,尤有一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省里举行的地方民族器乐电视大奖赛中,某一地区专做了打击乐表演。表演者中领头的一位据说还是什么“鼓王”。只见他(也包括他们的所有表演者)身前放着大鼓,身上背着小鼓,手中鼓棒(注意不是鼓槌)的敲击方式是上下翻飞、盘头护脑,到是浑身解数,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可敲出的声响都是些嘣嘣嘭嘭梆梆叮叮的细碎音响,偏偏缺少应该有的雄壮的鼓声。原来他(他们)极少敲击鼓皮,只是旁敲侧击鼓边、鼓帮、鼓棱,或鼓棒互敲,让人听得如窃窃私语、少气无力、小家子气。可节目名称却冠之以“威风锣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鼓的音色雄浑豪放,音量宏大旷达,特别能振作精神,所以古时交战便击鼓向前。隆隆的鼓声中男儿热血迸涌奋勇厮杀,使天地为之惊,叫鬼混为止泣,这就是鼓的价值。如果抛弃这种价值,只是敲敲鼓帮,玩玩花活,那就是对鼓魂的阉割。而那个地区的所谓威风锣鼓确也让人感到是一群忸怩作态、羸弱病怏的小妇人在献丑。

小县地区的打击乐便绝无这种遗憾。鼓锣绝对正面撞击,听来威猛放肆,是彪悍的男子汉叱咤风云、弄潮人间。管乐是高音乐器,就尽量拔高了吹,振聋发聩,绝不低回哀叹。它们紧密合作,抱成一个团儿,癫狂忘我,不遗余力,持续不断地喷发出雷霆万钧的能量,让听者震动、惊骇、融化、叫好、叫绝。前面说范县长差点震昏过去,真的不仅是修辞手法。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耳朵也是雪亮的,慧眼识珠,省里六年举办了三次地方民族器乐大奖赛,皆让小县地区民乐代表队夺走金奖。在小县地区雄健的音乐比衬下,那些敲鼓帮的鼓王们很有些脸上挂不住。

这样一番介绍,人们该对小县民间活动的气氛有些感受了。不过,范县长尊贵,主要感受是受不了。还好,停辇村社首派入你来把他的轿子引到一条小巷,避开声浪,对他说,社首说了,下面游街是个乱事,县长可以先期抵达二郎庙,等游街完毕,玉皇到达后,再主持玉皇在二郎庙的驻跸仪式。

范县长正求之不得,忙说好、好,便催轿子迅速赶路。路上,他想,停辇村这个社首不错,知道关心上司,以后找机会得把他扶正筹办民间活动,给玉皇换袍的荣光也应叫停辇村得到。

按下县长不表,再说求雨队伍。

求雨队伍钻出城门洞露身城里,城里的百姓马上爆发出了喝彩声,随着队伍越进越长,气氛也越加浓烈。抬玉皇游街是求雨的重头戏,人们的目光射向城门洞,盼着玉皇快快露面,就像盼着唱戏的主角出场一样。

终于,龙袍崭新,光彩夺目的玉皇从城门洞里现身出来。它一露面,一街两行的百姓除乐手外都跪了下来,磕头不止,口中都念念有词:老天老天,可怜可怜,清风细雨,下到这边!大众的嗡嗡声盖过了乐手们略显分神而至疲软的鼓乐声。

有人从后面、前面、左右把点燃的高香传递过来,分送到每个百姓手中。一时间,烟雾弥空,轻盈飘渺,云彩般颤动。跪着的人都仰头望去,被抬得高过人们头顶的玉皇像驾云穿行,颇具神仙下凡之意像,人们不由得更加磕头如捣蒜,诚惶诚恐,吟词不断:

老天老天,可怜可怜,清风细雨,下到这边!

从此始,玉皇抬到那里,那里的百姓个两厢跪倒,玉皇过去,百姓起来。人们的身形波浪般起伏,动感极强,玉皇也便像劈波斩浪般航行。

航行的路线是从南门到北门,,再斜向东南去到东门,从东门游行到西门,这样就呈十字状游完了全城。

南门到北门的游行是顺利的,一切都很庄重很神圣。百姓像个百姓,焚香求告,磕头捣蒜;玉皇像个玉皇,昂首挺胸,趾高气扬;上下尊卑,不越法度。但转为东门到西门的游行,情形就变了。百姓不用磕头了,皇杆也扭起了秧歌,成了嬉戏和娱乐,据说这是惯例。实质上这是人们不想把愁苦过分延展,不想把脸绷得太久,不想因乞求而过分出卖尊严,这样活得太累。再说下雨不下雨,谁就那么有把握,不过尽尽心罢了,真要不下雨就不活了,所以,借这个缘由乐呵乐呵也算苦中求乐,不被忧愁压倒。

中国农民的坚韧性可见一斑。

可他们的劣根性也常在可以放松的时刻发作。

皇杆是用两根长两丈,粗七、八寸的圆木做骨干,横着再加几根短木绑扎的。皇杆架构不复杂,却很有特点:中部及尾部成整体装饰成玉皇基座,而前部却裸露出五、六尺长的圆木,并用一根同圆木一般粗细的短木横着圆木绑成齐头,直戳戳地挺在基座前头,显得突出霸道,雄赳赳的,不怀好意。

是的,这截挺出的木杆是不怀好意。它是为捍卫玉皇尊严而设计的,是为了惩处在玉皇游街时仍在卖白布的商贩和店铺、还有不摆香案的店铺的,如果他们犯忌,抬杆的壮汉便会抬着皇杆冲上去,用这截挺着的粗木把店铺戳个稀巴烂。不过,绑扎法说绑扎法,禁忌说禁忌,多少次求雨,却也未听说撞坏过那家店铺。这一来是没有犯忌的,二来撞不撞也是由人掌握的。抬杆的汉子有护法之责,也有积德之念,两厢中和事儿就过去了。

求雨中还有禁忌,玉皇游街时,女人不准露面,任何人不准打伞、戴草帽、穿白衣等。如有违反,皇杆后那些光着膀子、手提柳棍的执法队员就有事干了。需要说明的是,进入民国以后,妇女解放呼声日高,妇女不准露面的歧视性陋规被冲破了。于是,街上有众多的男人,也有了众多的女人。

“祥和布庄”门前靠着柱子站了一个穿红衣的姑娘。姑娘很秀气,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这很正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可怕的是,当她进入抬皇杆的壮汉们眼里后,马上便成为一个阴谋的目标。几个壮汉互相一使眼色,便把皇杆拉成一条直线,锁定目标,朝着姑娘撞来。

皇杆飞奔如炮弹出膛,离弦之箭,二十四抬,四十八条腿既已发动,想停住是不可能的了。壮汉们的眼睛盯紧姑娘,像要把它吞掉。

千钧一发!

离弦之箭不能停,然而,文章却可以打住,从头把他们阴谋撞击姑娘的原委说清楚。

驻跸村有那么一群年轻村民,他们共同的名字叫“闲汉”。这些闲汉的日常活动就是披着衣裳在村里百无聊赖地转悠;聚成堆喷些不着边际的大话、空话;如果几天不见他们,肯定会传出那里治安方面出了问题的新闻。新闻一般都是从某村妇急得跳墙的叫骂声中传出。村妇会骂那个发痒的手偷走了鸡,那个挨千刀的害死了狗,骂贼无良心鳖五血、生个孩子没屁眼。不用说,这都是闲汉们的杰作。他们在骂声中窃笑;讲述过程形容手段自吹自擂;或互相恭维,乐在其中;把村妇的谩骂当做他们得到的风味别样的奖赏。

这帮闲汉并不局限在窝边吃草,土打土闹,他们说进城就进了城,他们还要到县城找乐。他们歪戴帽儿,斜瞪眼儿,出这个店进那个店,县城的大小店铺没有那个他们不敢去踩祸踩祸的。不过,进了城,他们的野性要稍收敛一些。乡村间月黑风高里的偷鸡摸狗手段在大天白日的城里显得太拙劣,被城里人抓住可并不是挨声骂、遭顿打那么简单,弄不好还得进班房;黑屋子里一关,三天两碗黄菜汤,几天就敢小命儿难保。他们才不傻,才能自我约束。他们没钱,只不过是穷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什么喜欢的事物多看几眼,反正看又不要钱。比方说……,哎!一个闲汉一眼看出:“祥和布庄”一个甚至还背对着他们的站柜台姑娘肯定好看,他是从姑娘长发如瀑和腰身窈窕判断出来的。姑娘一转身,嗬!果然漂亮!几个闲汉眼睛一亮:没钱买东西,还不能撩拨撩拨姑娘。

姑娘大约是见惯了世面,一转身见一群闲汉涌进,看样子不像买布的,且一个个色迷迷的欲滴馋涎,并不惊慌;反而十分镇静,笑脸相迎,先发制人,各位先生要扯点什么布?

众闲汉见姑娘不慌不忙,反大大方方许以笑脸,果然可爱,不由来了劲儿。一个闲汉迎了姑娘,答非所问地说,小妹妹多大了?

姑娘笑里藏刀:跟你姐一般大。

嗬!众闲汉异口同声:讨我们便宜!

一闲汉手托柜台对姑娘说,你看我们这些大哥……他想给姑娘装装大哥挽回一些便宜,可话没说完,姑娘就突然打断,惊乍地说,看门外过来一群猪!众闲汉忙扭头朝门外看,姑娘却哈哈大笑起来。众闲汉知道被讽刺,反倒觉得这姑娘人美性辣,够味儿。众闲汉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挪不开步,纷纷凑近柜台,有的还一屁股坐了上去,放肆地说,小妹妹陪我们玩玩!

找你娘吃奶去吧,你娘等着陪你玩。姑娘伶牙俐齿,锐不可当。

姑娘话虽厉害,但言多语失出了漏洞,被一闲汉敏锐地捕捉。他说,是!是!就是想找娘吃奶,你不是姑娘吗,既是姑姑又是娘,咱就找你这个小娘吃吃奶!说着,就用手去扒姑娘前胸。谁知姑娘手脖子挺溜,一扬手,闲汉脸上便发出一声脆响。

众闲汉这才领教全姑娘手段:嘴一分,手一分,文武双全。但姑娘也因此而失算,如果,她羞涩一些,胆怯一些,或干脆回避,众闲汉讨个没趣,也就会讪讪地走了。可她陪他们耍嘴皮子,还挥舞没有什么力度的小手,这在闲汉们看来,到正是陪玩儿。他们不怕姑娘嘴损,嘴损让他们兴奋;他们也不怕挨耳光,姑娘小手滑如搔痒;他们甚至用打是亲骂是爱来定位姑娘的心理与表现。

于是,他们亢奋了,他们疯狂了,他们找到了有乐趣的地方和对象。他们已迅速设想出用手怎样去揉搓姑娘。于是,四面八方的蹄爪伸向了姑娘的头、胸、胳膊、腿,有臭哄哄的嘴巴也朝姑娘的唇边拱了过来。这下,姑娘知道厉害了,嘴皮子如刀并不等于身上长刺,小手溜一些也架不住色狼群攻。

姑娘“啊”地尖叫了,淒厉而悲愤。

听到喊声,从店后冲进几个伙计。众闲汉才心犹不舍地放开姑娘,悻悻地退出店铺。他们痛惜被剥夺了在姑娘身上动手动脚的机会,他们说再找机会玩这娘们儿。

这些闲汉,就是皇杆前头的几个壮汉。他们远远就瞅出了一身红衣、靠在布庄门前柱子上的姑娘就是他们时时心痒想玩的辣妹子。他们要借皇杆的特权来玩姑娘了。他们觉得这也是亲近姑娘的方法。他们并不考虑这样的亲近法会是什么后果,会使一朵鲜花开放还是凋谢,他们只想这很刺激,说不定凋谢才更刺激,其他他们就不管了。这些人渣,他们根本没有积德的观念。不过,他们也挺精,这种情况下,这个仪式中,出现任何可怕的事情都不会让他们有丝毫损失和承担任何责任。

求雨是小县的大事,是盛大的节日。求雨这天,机关放假,店铺关门,官员、商贾、农民,能上街观看的都要上街。以前不许女人露面,街上清一色汉们,显得凝滞、枯燥,有女人掺杂,气氛活跃了。青年男女,街头有约的也不在少数。从红衣姑娘站在柱前,身体充分暴露,脸上笑容荡漾,向街对面不知哪个目标频送秋波,可看出她也是有约街头一族。

姑娘沉浸在幸福中:街对面有她的心上人,可以眼光交流;街上是求雨队伍一拨一波通过,有音乐、有旗幡、有仪仗,吹吹打打,花花绿绿,煞是好听好看。她根本不会想到一场灾难已在瞬间酝酿并付诸实施,香消玉殒的可怕阴影急速笼罩。所以,她看到皇杆急线扑来,反以为壮汉们生气勃勃;座上玉皇面现微笑,反觉和蔼可亲。可是当她看出皇杆是直冲过来已咫尺相近尚无掉头迹象,且皇杆前面的几个抬夫似曾相识、他们顽皮的笑纹像阎王殿小鬼的狞笑一样可怖后,她一下意识到了凶多吉少。她胆寒地又一次发出尖利的叫声。在皇杆越来越近、变高变大、泰山压顶、惊涛拍岸、遮没视线的一刻,她刷地侧身跑掉,身后传来木折屋塌的咔嚓声和轰隆声。

皇杆撞塌的是店铺木柱支撑的房屋的出厦部分,就这也响声巨大。屋瓦雨点般落下,灰尘冲天而起。抬皇杆的壮汉们对用力和步伐似有精确计算,一步也不会向前多踏,恰到好处地撞倒木柱便抽身退步,况且皇杆前还长出五、六尺,因此,他们挨不到瓦砸,甚至一丝灰尘也沾不上。

出厦塌了,他们哈哈大笑,与周围目睹者的瞠目结舌很不谐调。就连皇杆上因闪电般进退不由得前仰后合的玉皇也被这人间的恶作剧骇得愕然。

皇杆抬过去了,身后留下了破壁残垣。店铺掌柜横祸临头,惊吓得半天缓不过气来,等稍加清醒,便合家冲出屋门。他们要看看这事是怎么说的,他们要讨个公道。

可是当他们站到尘埃未落的废墟上后,碰到的却是执法队柳棍齐举威风八面的列队而来。

执法队的壮汉们都是从县城西门外“二郎庙”所在地的二郎庙村挑选的。求雨活动中有许多从来未明文规定但却相沿成习的规矩,执法队员必须二郎庙村人担任又算一种。除此之外,二郎庙村人还有一项特权:“撞钟”。求雨想要举行,一是得有大村社首向官府的申请;二是得官府批准;三是得撞响二郎庙村的一口百年大钟,而撞钟的权利是在二郎庙村的村民手中。

这项特权是有来历的。

钟的铸造目的只有一个:鸣钟求雨。钟身上的铭文清楚明白地永远昭示着这一点。同时,铭文上的铸造年份标明了小县求雨历史的久远,证明了小县确乃干旱之地,记载了百姓因旱而遭受的磨难。

倡议并筹建资金铸钟的是二郎庙村百年前某家族一长者,他同时也是小县首次求雨的发起者。当新铸的大钟嘡嘡地响出低沉浑厚绵远悠长的金属之音后,二郎庙村率领周围几个村举行了求雨活动。作为求雨的先声,这口钟的地位被奠定。没有它的发言,求雨便不能名正言顺,便不会被号召发动。虽然后来由于求雨有了巨大的群众参与性,官府怕不轨之人利用谋反,因而强调了批准程序,这口钟的权威性似乎得到了挑战甚至被闲置,但习惯思维几成定式,人们仍坚持这口钟不响,求雨就不便举行。

只有二郎庙村人才有撞钟权利无疑形成于开创性的大钟铸造与首倡求雨,但也有神奇的传说强化了这种资格。据说邻村几个小伙不服这个劲儿,认为铸钟不知是哪辈子的事了,求雨也有几回了,你们二郎庙村也该让让撞钟的位子了,也该让眼红特权的人,比如他们美美了。就在人们有了求雨的意向后,他们悄悄地半夜来撞响了这口钟。二郎庙村人虽然也觉得钟响得蹊跷,好像本村人谁也没提撞钟钟怎么就响了,可是到也没人去深究,毕竟,也应该求雨了。奇怪的是,几个小伙在回村的路上都摔下沟崖,死的死,伤的伤,因此,再没外村人敢来撞钟。也因此,二郎庙村成立了护钟队,后渐变成执法队,握取了又一项特权。

特权对拥有者来说是好事,但对有求于特权的大众来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好事。那怕像撞钟这样举手之劳便功德无量利在众人也利在自身的好事上,特权也面目丑恶。

护钟队演变成执法队后,村里并没有专职撞钟人。村政权历来松散管理,谁爱撞谁撞。正儿八经的庄稼人谁也没空儿老逗留钟前,有兴趣掌握并施行这项特权的人不自觉中、成了村民中爱在钟楼前转悠并想以权讨点小便宜的闲汉,比如张三、李四等便是这一类人。

越在旱情严重,求雨呼声高的时候,他们在钟楼前转得越勤。已不知有多少路过的外村人鼓动:该撞钟了,该求雨了!

他们说不急。

甚至本村的人也说该撞钟了。

他们仍说不急。

有点脑水的人知道得给这伙人嘴上膏膏油才行了。

本村人没必要巴结他们,但也不想得罪他们,只好由着他们不撞。

邻村的人急了,眼看天旱如火,旱情不等人;县长犹豫不决,正需撞钟给他一个压力。

邻村的一些人便凑了点钱,买了四个菜,一壶酒,二、三十个白馍来到钟楼。

邻村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打头,他认准张三、李四,先是给他们一人点上一袋小烟抽着,然后像见了多日不见的亲近朋友那样笑呵呵地说,二位老哥得劳动劳动筋骨了,借你们仙手把钟给撞了吧!你看这天旱得庄稼快不行了,连吃的水也快接济不上了。

张三李四不答茬,只顾吸烟,好像话不是对他们说的。

能说会道的人知道这是拿行情,便采用攻心战术:二位老哥庄稼也不行了吧,也快撑不住了吧。

张三说话了,到不在乎这庄稼,不过这撞钟……啊……。张三说不在乎庄稼,他也确实不在乎,实际上他和李四合起来也不过二亩地,看看他们的作为就会清楚地少是什么原因。他们并不靠地吃饭,他们靠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吃饭,他们靠耍无赖吃饭。比方,把持住钟楼也能吃饭。他后一句“这撞钟”拉出长音儿就是要吃饭。

李四早急了,他到直言不讳:是啊,能白撞钟吗!他这样说话,也不知他是不是求雨的受益者。

可这个当口,能说会道的打头人也不敢反驳,只能满足其欲壑,正好将计就计,忙说,那能白劳动二位老哥呢,蔬菜、烧酒、热腾腾的大白馍早预备好了。他把头一扭:掂上来!便有人掂上菜盒。

揭开蔡盒,四个菜是炒肉片、拌粉皮、豆腐干、茴香豆。

张三李四一看,喉咙处分明嚥下一口唾沫,但却嘴硬:怎么了你们,拿几碟小菜来糊弄我们,寒碜哥们儿没吃过荤席啊!

别看他们话大,实际上他们向往的八盘八碗的荤席还就是无由吃过,他们这是在不明底细的外村人面前充大头。

可装是装不像的。嘴上说大话,肚里早伸出了舌头,涎水已在口腔中充盈。边说着,张三就两指捏住一块肉片吸溜吞进肚里。李四见状也豪不示弱,就捏了两篇进肚。众闲汉早等不及了,一涌而上,酒、菜、白馍很快便风卷残云无影无踪。

吃了人家的嘴软,张三李四没话说了,对众闲汉说,菜吃了,馍吃了,该撞钟了吧。

这个规矩,大学生秦昶也给范县长讲了。如果钟声在夜间响起,县府能隐约地听到。他就会说民心不可违压压县长。可钟响前后,县长已批了公文,一就没拿这个压他。

执法队的任务不是惩处那些穿白衣、打伞、戴草帽的人吗,这些规矩县里人都知道,没有谁故意以身试法的。

可挡不住出了突发事件,就有人一时情急穿白衣窜了出来,被撞坏门面的祥和布庄就跑出了穿白衣之人。

执法队员们正愁发现不到目标耍耍威风而憋闷的慌,谁知苍天有眼,就有人敢送肉刀俎。队员们不用谁指挥调度,发声喊,柳棍便皂白不辨铺天盖地舞动起来。

被打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叫着就往人堆钻,朝小巷跑,街上大乱。骚动波及到一些住户,窝在家里穿着白衣的人不能不看看家门受到什么冲击,这下,执法队员发现的违规目标越来越多。他们越加亢奋,把目标追得满街乱窜。顿时,鸡飞狗跳哭爹叫娘,呼唤求雨的欢乐景况像风扫落叶般席卷殆尽。

游行队伍被割裂,前边皇杆已走得不见了人影,后边秃驴和尚着急不能动弹。见执法队打人,他们假仁假义慈悲为怀起来,右手竖掌,左手捻珠,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像嗡嗡嗡飞来一群蝗虫。

此次求雨活动的主事人之一,相当于副总指挥的驻跸村社首家的总管事急急匆匆从队前返了回来。他是奉县长之命来归拢队伍的。他见执法队员四处搜索,还在表现,还在尽责,便大声喝叫,都回来!都回来!

等执法队集合起来,管事的训斥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他妈还真执法啊!也不看看你们一个个什么德性,鞋破袜破的,真要打伤了人,都躺到你们家炕上,你们拿什么喂他们!啊!你们这些东西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就没看皇杆早出了西门,让你们护驾护了个啥。要是有人惊驾,你们在哪儿?你们不白吃饭了嘛!再说皇杆落驾,还等着和尚念经呢,要是因为你们耽误了下雨,你们担当得起吗!

一顿好骂,让这些给个梯子就想上天的愣种们神形萎顿下来。街边见他们肆虐而心怀不满的百姓也愤愤不平地插嘴:就得狠狠地训他们,回去饿他们饭,让他们看着别人吃肉菜白馍流颌水。

执法队员挨了训,又受到舆论谴责,知道自己烧得过了份。一县子民,抬头不见低头结,那能假戏真做呢,便都灰溜溜地夹起柳棍去赶队伍。和尚们也跑了起来,顾不上念阿弥陀佛,飞蝗声没有了。

皇杆抬到西门外的二郎庙山门前,庙里的住持率僧俗弟子恭迎。玉皇大帝要驻跸庙里早有安排,在二郎神安身的大殿前,临时搭建起一座灵霄宝殿,规模有戏台大小,金丝彩带绑扎,檐角高挑,到也辉煌气派。

玉皇的塑像往殿里安放时,鼓乐齐鸣,放铳九响。安放完毕,所有人等跪拜,行大礼,三呼万岁。这时,范县长早已来到他站在人前,率众完成了他认为作戏的朝拜仪式。

求雨仪式到此基本就算结束了,雨还是没有降下。这不奇怪,人神两界,阴阳阻隔,信息的沟通那能那么顺畅、便捷呢。当然也有过玉皇游街的时候就下了雨的,但大多数情况还是仪式过后才下的雨:有当天夜里的,有一两天的,有三五天的。百姓对求雨是否灵验的检验标准是求雨仪式后五日内。

玉皇灵验,帮了百姓的大忙,或干脆叫解民于倒悬,玉皇会得到百姓的感谢。正对灵霄宝殿的戏楼上会给玉皇连唱三天、五天、甚至九天大戏。然后,人们会抬起皇杆,前后两班乐队仍然穿城而过把玉皇光光彩彩体体面面地送回原驻庙。不用说,由于玉皇的灵验,就像产品创了名牌一样,该玉皇庙的香火会更旺盛;香火旺盛,施主的功德钱会捐得更多;捐资多,玉皇的金身维护、玉皇的殿堂维护和规模扩大就钱财充足,这无疑是一种良性循环。

如果玉皇不灵验,没下雨,或毛毛雨筛了一阵,不解饥渴,有糊弄百姓之嫌,那,对不起,戏绝对是不唱了,百姓也不来烧香了,连玉皇的塑像也被冷落在二郎庙里,玉皇也该愁唱思乡曲,对原驻跸庙望眼欲穿一回了。据说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甥,当姥爷的你就在小辈家里住着吧,你挡着小辈的神位和香火看你可好意思。太阳晒,大风吹,临时搭建的灵霄宝殿破烂不堪了,再有大雨来侵,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玉皇也得飘摇在凄风苦雨中以泪洗面了。这大约算是惩罚,给玉皇一个记心巴掌,看你还敢不敢再对百姓的盛情相邀掉以轻心,闹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终于,什么时候百姓厌烦了,要把塑像送回去,已没有了乐队鼓噪,皇杆没几人抬着,冷冷清清尽拣小路走,小寡妇出嫁似的躲躲闪闪没脸见人的样子。进了庙里往基座上安放时人们也没好气,咚地一声就撇掉撬杆,把塑像震个酥裂,心疼得庙里和尚直念弥陀。

据说在光绪末年以前就发生过求雨未果的情况,百姓们就这样嘲弄了玉皇。也奇怪,后来的求雨就次次成功了。

百姓对无用无效的神灵根本谈不上尊敬,这很能清楚地表示:百姓才不迷信。他们进行的求雨,是对无法控制的气候试图控制的实验。被百姓供奉,实为被驱使的玉皇可怜地充当了百姓做戏的道具,缺乏灵验的玉皇被撤掉一切优待更能证明这一点。

不要小看了中国的百姓,中国的农民,不要总以为他们没文化愚昧傻乎乎地老拿幻想当理想,其实他们很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五月十三已至夏中,已进入雨季,旱已达极限。俗话说“小暑大暑发大水”,已有了下雨的很多可能。只不过春夏的持续大旱已使他们一天也不能忍受,一天也不能再等,说老天爷过了五月十三就要赖皮不下雨,不过是他们为号召求雨而制造的煽动性说法。至于他们更信哪一方面,他们肚里都明白。他们这时的心情、他们宁愿以自己貌似神神鬼鬼的行动促成雨的早早降落只能以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来形容。但他们的心理也很坚强,他们完全有两手准备,雨下了最好,不下也不会上吊。对求雨,他们成熟的预期是:腊月三十打了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要过年。

这是百姓对求雨可能结果的基本态度,按下不表。

玉皇安放完毕,范县长被主持请到一间早已收拾洁净的厢房歇息。百姓络绎不绝地前来给玉皇上香,食品供献摆满了供桌。这回,他们目标单一了,不用四处找着玉皇磕头了,都跪在了被请来的总头子脚下,乞求伴着烟火有声有色:

老天老天;可怜可怜,清风细雨,下到这边!

为迎接喜雨降临,求雨主事处还安排了:水官“若干名。这也是小县求雨活动的一项特色内容。水官由一些十岁左右的男孩担任,他们的任务是雨下起来之后,专门站到雨中挨淋,并做出欢呼状,以童真表示百姓对雨水的渴盼和喜悦,当然也是对老天的感谢。

为了表示最真诚的庆贺,男孩一律光着身子,整个下雨过程中都得淋在雨中,不准躲入檐下。小孩们难免有怕苦怕累的,不听话的,警告他们的首先是精神威吓:如果你离开雨区,老天一怒不下雨了,就找你家大人负责。大人肯定发怒,打屁股肯定很疼。他们不能不害怕。二是不让吃供果了。小孩都是穷家的孩子,当当水官根本上说就是为了吃有油水的供果,不叫吃了,那不馋煞人。除了虚的训诫,还有实的监督,檐下有值班人员排班督阵。

这群活蹦乱跳的男孩这时已在二郎庙内集结待命,只等雨下,便去挨淋。未雨之时,他们在庙内嬉戏,当然这时还穿着衣裤。一个瘦骨伶仃,但眼睛大大的很招人疼爱的男孩叫旦旦的也在其中。

旦旦与奶奶相依为命,生活贫穷可想而知。奶奶领着旦旦找主事的报名当水官,就是为了让旦旦能吃上有油水的供品。奶奶没钱让孙子吃好,粗薄粮食,少见荤腥,有这个机会,奶奶不能不给他争取。

争取上了,旦旦吃上了油果、白馍。奶奶很高兴。她私心里甚至巴望雨迟下几天,好叫孙子多吃几天供果。

雨是在请来玉皇之后的第四天凌晨下开的。开始雨不大,无风,淅淅沥沥地下到天明,真的堪称清风细雨。清风细雨的好处在于,不会损折庄稼,能滴滴润物,渗入地下。

天明之后,雨越下越大了。雨丝密集,千条万线,雨点像石头蛋一样恶狠狠地砸向地面,溅起遍地水花。风也大了,吹出一片雨雾。雨雾在房顶上飞龙一样一片片扫过,一条条卷过;在地面则干脆裹挟水珠扑人眼睑,逼人窒息。

这场雨直下到入夜,下得沟满河平,洪水猛涨。乡村里和县城里不经雨的房屋淋塌许多。

他们的损失与全县旱情解除相比太微不足道了,人们完全有理由视而不见。下雨了,这是小县的喜事,是全体百姓的喜事。早已定好的戏班子马上要登台唱大戏了。

范县长的煎熬也出了头。几天不见书萍,不能搂着书萍睡觉,他几乎食不甘味。好了,现在好了,看完第一场戏,他该尝尝“小别胜新婚”的滋味了。

这场戏唱得空前绝后。空前是这场大戏连唱了九天,本县的、外县的共有五家戏班子登台献演。无论献演的天数还是戏班子之多都超过历届贺雨戏,真个是你方唱罢我登台,来赶台口的和谢幕要走的乱轰轰嚷成一片。

至于绝后,那是以后再没举行过求雨活动,也就无由再唱什么贺雨戏了,说这是小县贺雨戏的绝唱也未尝不可。

这场戏,唱戏的唱得来劲儿,看戏的看得投入,情景交融,效果挺好。原因有三:一是对玉皇特感谢;二是庄稼得救,百姓心头畅快;三是连续几日阴天,天气凉爽。

小县地区的梆子戏以音乐节奏感强烈,唱腔激昂高亢著称。白天受小贩的叫卖声、小孩的吵闹声的干扰;加上人们高谈阔论、精神不集中,所以,不能充分领略其勾魂摄魄的魅力。到了晚上,叫骂的疲倦了,闭了嘴;小孩闹不动了,睡了觉;不为看戏只为凑热闹的人离了戏场,四野寂静,诚心看戏的竖耳凝神,你就听吧:节奏分明的梆子“啵、啵”地,声音清亮到位,顺风能传十里,简直是在往百姓心里敲打。唱戏的主角拿出精神,一展歌喉,把音调拔得极高,如薄云霄,盘旋不落,乘风驭远,飘飘欲仙。伴奏的板胡这时不敢掉队,在主角的慢唱中紧拉,像在云海中为声音提供了一艘大船开向远方。再加剧情曲折婉转,起伏跌宕,让看戏人痴迷其中,与剧中人一起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同入化境,真的成了百姓忘却烦恼的一瞬,是天地人融为一体的一瞬。

范县长对看戏不太感兴趣,又在庙里单身熬了几夜,又急于回县府一唔书萍,在戏开演前竟提出回府。可碍于停辇村和驻跸村俩社首的盛邀,碍于据说贺雨戏必须官民同乐,再说几夜都熬过来了,也不就急看戏这一、两个时辰,便不太情愿地耐着性子坐进场内。谁想,小县梆子戏真的威力无比,能胀人血脉,能澎湃激情,能摈弃杂念,能强拉硬拽,丝丝地渐渐地把他拉入氛围,使他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他不由地对陪看的俩社首连举大拇指,俩社首报以如花的笑靥。

范县长很惬意,批准了求雨,下了透雨,百姓会拥戴他;戏唱得好,让他忘情一回,抖落了几日庙里安身的疲惫与焦躁;尤其,马上要见书萍了,真是太好了。

但是,已有麻烦事要找到他身上,谁让他是一县之长呢。

散戏后,范县长刚要上轿,就要一群人拦轿喊冤。他们都跪在轿前不起,他赶紧用手去扶,说民国了,不兴跪了,起来、起来!但这些人就是不起来,说县长答应伸冤才起来。范县长怕影响不好,也不管能不能答应就表态一定做主,才把这些人哄起来。

这些人七张八嘴,争着要说话。有人哇哇地哭着,与刚才戏场的喜庆气氛很不谐调。范县长稳住他们,说慢慢说,一个一个来。

“祥和布庄”掌柜嗓门大,报了头名。他说,县长可得为小民作主啊!皇杆游街时,小店可是设了香案,烧了高香的,没有破坏求雨的规矩,没有敢对玉皇不尊,凭什么皇杆就要撞塌小店门脸?这不仅钱财受损,买卖停顿,这砸了小店的招牌。县长你得给我找出祸手,赔偿损失,恢复名誉。

布店掌柜还想说下去,有几个人等不及了。他们挤到县长跟前,让他看他们头上、身上都缠了绷带,绷带上渗着血迹。他们自报家门,我叫甚甚甚、……。

他们都是被执法队柳棍打伤的,他们愤怒地控诉执法队出手狠毒滥打无辜,骂执法队是疯狗、是借机咬人。他们说他们当时都穿着黑衣,凭什么挨打。他们还要扒开绷带让县长验伤,可绷带刚扒开一条缝,便惨不忍睹。范县长厌恶地皱眉,赶紧挥手止住: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最后轮到了旦旦奶奶,她气力小,挤不到前头,只好等人家说罢他再说,可她未语凝噎,刚说了声我的旦旦孙子……,便泣不成声。旁边有人帮她把话说完。

雨下开后,当水官的旦旦等几个男孩便光屁股轮流往雨里钻。前两轮淋雨,酷热了几十天的大地温度未尽,雨中并不太冷;可后来雨大了,热力散尽了,雨中冷了;有了风卷雨雾,吹得人倒吸气;水官们觉得不舒服了,难受了。他们知道这供果不是好吃的了,可是没办法,后悔也迟了。

又轮着旦旦钻雨了,他没犹豫就钻了进去。刚开始,他还来回跑着,还或坐或躺,用雨水抹把脸擦擦身子,表现出某种自在、某种豪迈。可突然,他抱住了肚子,弯下了腰,且腰越弯越厉害。一会儿,他倒下了,身子一抽一抽的。

旦旦肯定是病了,最大的可能是冷雨淋得中了阴。他跟奶奶生活贫穷,饮食极差,他吃供果下作了点,肚撑着,又扑进雨里,内热外冷这么一冲突,他病了。

旦旦肯定已无力走出雨中,可是现场竟没一人哪怕有一丝恻隐之心去雨中看看,摸摸他的额头,把他拖出来。

值班的人也无动于衷,任凭旦旦弯腰、抽搐、跌倒。

小水官们没有哪个想去替换一下,他们坚信这班岗是旦旦的,不是他们的。他们对雨中的冷已十分畏惧。

自私,冷漠、残忍,好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世。

人们常说“世间自有真情在”,并且确有一些事例佐证。这样正面宣传固然必要,是唤起社会责任、良知和荣誉感的需要。但世间也并不缺少“人间没有真情在”的冷漠的另一面,且这样的事例也比比皆是,多不胜数。一人有难,人们视而不见,袖手旁观,举手之劳功莫大焉竟无人为之。世人经历和触摸过这种炎凉世态的太多了。

这样说,是因为旦旦雨中病倒无人关心是令人揪心和伤心的,但也知道是完全可能发生的,这是由司空见惯的人性的冷漠残忍的阴暗面所决定的。尽管我们说旦旦的事与现今的时空有距离,但人心好像变化不大。所以,等旦旦值完这班岗,从雨中被抬出后,他的身子早僵硬了。他嘴唇乌紫,额头发黑,据一位老中医说确是中了大阴。老中医又说若看到他病倒就抬出救治,施以扎针放血,再灌些姜汤暖胃是无大碍的。

旦旦奶奶伤心欲绝。她肯定旦旦是为求雨死的,是求雨的功臣。她要求县府给予抚恤。她还认为她一个孤苦太婆,没有劳动能力,应得到公费赡养照顾。

范县长被旦旦的事情感动,眼中不由得噙了泪花。他承认旦旦奶奶的要求是合理的。他也认为其他人的申诉值得考虑。他自动地背上了沉重的道义包袱,可他没有处理这些问题的经验,别看贵为县长也只能束手无策,面对众人不知该做何答。他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射到停辇村和驻跸村两位社首身上,他希望两位社首能有些办法,给他解围。让他没有失望的是两社首胸有成竹报以点头。他暗暗庆幸自己深谋远虑,在抖袍雨问题上没有得罪任何一方,现在果然得到了回报。

两社首向他耳语,说看县长面子,从求雨筹款中拨出一笔数目,给他们适当补偿。范县长大喜,问题基本解决。

不知这算不算人间自有真情在的一个实例。

范县长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次求雨是善始善终了。他吩咐轿夫起轿,同时,心就叫书萍给占满了。

突然,有人来报,是近似噩耗让范县长五雷轰顶般吃惊的消息:二太太不见了!

秦昶也不见了。从他的房间与二太太房间都显然被翻过,钱财一空,衣物减少,皮箱失踪,可看出是二人一块跑的。这到底是秦昶拐走了妇女,还是书萍缠跑了大学生,这是他们二人的秘密,旁人无从得知。

范县长气得神思恍惚。他一屁股蹾到府堂的椅子上,眼光发直。他前门出去公干,后院却起火,且是男女勾搭,伤风败俗,把绿帽子扣到堂堂县太爷头上。他的脸面,他的尊严丧失殆尽。

他是看见过书萍与秦昶有些眉来眼去的,可都很短促,很胆怯,看得出是无意中的目光碰撞。他不能就因为这蛛丝马迹就鸡腸小肚地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自己是县长大人,谁就敢轻易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呢。因此,他不仅不这样想,还不在乎作为秘书的秦昶给书萍办一些事情。当然,他也时有戒备,决不给他们可以长时间见面和深入交谈的机会。可书萍、可他们就能搞到一起,竟然就能一起遁走,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事实是他们确实一块走了。他想,难道他们的感情就是在他忽视掉的那些蛛丝马迹里迅速建立起来的吗?

他刚到小县上任,秦昶拜见。他不胖不瘦,身材颀长,梳中分头,穿单立领制服,裤缝笔挺,皮鞋锃亮,左手握一个文件夹,干练而文雅。他不卑不亢,与他握手问好后,又向书萍点头问好。他见书萍眼光有些一亮,继而脸色绯红。他没想到这是书萍看好秦昶,只以为是女流之辈见到生人害羞。

剩下来,有书萍接秦昶的送物偶尔碰了手啊、秦昶给书萍端杯莫名其妙地就溅出茶水啊等等,范县长都没在意。

到是有一次,范县长给过他们一些接触的机会,那是书萍说她看一本书,其中有不少不懂之处想让大学生给以指导。范县长估计,为此,书萍与秦昶有过五、六次、不超过七、八次交谈。不过,交谈时间都不长,且秦昶看来拘谨规矩目不斜视,书萍庄重正经确在苦思,且绝大部分次数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

范县长想不通在比小县的干旱还要严酷的环境中,用不过半年的偶尔交往,便能摧生以蛛丝马迹为种子的情感之花。可是,铁的事实让他想不通也得想通。书萍就是跑了,而且是跟秦昶一起跑了。

当他住进庙里后,二人便分别制造假象,蒙蔽府内人员,拖延报信时间。

范县长黑夜赴庙,第二天上班,秦昶就扬言二太太安排他出外办事,需要四五天,还说不要惊动县长,县府有什么事不要到处找他。

而书萍则说县长不在,为避嫌疑,她闭门读书,任何人不准踏入内院一步。一个小丫鬟也打发回家探亲。小丫鬟得了些赏赐,欢天喜地走了。书萍把院门反锁,自己取了钥匙。

贺雨戏唱罢,县长该回来了。府里人想着该打扫府堂,另外二太太这些天也不知情况如何,该问候问候了,这才去拍内院大门。谁知怎样惊天动地地拍,院门也拍不开。府里人吓坏了,怕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二太太有过吩咐,就搬梯子进了院。一看,屋内凌乱,才知大事不好。

随后,发现秦昶的屋内也一片狼藉。

他们造出假象,拖延报信时间,是为了逃跑成功。

小县地处山区,交通闭塞,通往周围各县及出省的道路崎岖坎坷,且旱天黄土漫漫,雨天泥泞不堪。出门行路全靠徒步。有钱的人短途可雇牛车、马车,长途则雇“架窝”代步。所谓“架窝”,就是在驴背或马背上能坐人的窝棚。

通往北、西、南三个方向的道路,越走越进大山,崇山峻岭连绵不断山道难难于上青天,连驴马都打颤。架窝到此止步,只有步行翻山了。

只有向东道路尚可,走三百里出省踏上大平原,平原上就有火车四通八达了。

书萍和秦昶都是有知识的人,向往得肯定是城市生活,绝不会钻进深山老林过幼稚想象的所谓男耕女织的苦日子。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向东奔走,他们必须拥有三至五天的从容时间走出山区,然后坐上火车。否则,无论他们是步行还是坐架窝,速度都不快,县府派出快马,几个时辰或顶多一天的时间内就能将他们拎回。而他们拥有了时间,坐上火车,那就是鱼儿游进了大海,快马快骡子什么也不顶事了。

不愧是有文化的人,他们联系得诡秘,升温得快捷,逃跑的有术。他们成功地拖延了时间。秦昶当初力劝县长批准求雨,恐怕就是为了捕捉这千载难逢的极好时机,从而也证明了他们已勾搭多时,只是等着机会出走。

追回二人已经无望,范县长没有下绝对是徒劳的追捕命令。他呆呆地坐着,他惹有所思。

书萍被他看上、缠上,完全是因她不同凡响的淑女气质、学生气质,但这些都被他的官气所压、所污,因而在嫁他之后,她就少了天真,失了欢颜。于是,她肯定就有了强烈的压抑感,而性格本真和行为的矛盾,迟早会酝酿斗争并寻机反弹的,只要有合适的条件,这种情况就会出现。

秦昶的出现就为书萍性格的反弹提供了条件。秦昶以他少有的大学学历和气质,在小县一枝独秀出类拔萃,因此,他和她很自然地灵犀相通。他们一见面便使心灵碰出火花,便倾心相向。

范县长为他的如此分析感到吃惊,但又别无他想。事实上书萍既已弃他而去,那些一厢情愿的恩爱便无从着落,那种马路姻缘,弄权而得的婚姻便宣告破产。他觉得他开始深深地佩服一句以前并不在意的俗语“强扭的瓜不甜”。这样一想,他稍觉宽怀了,他不能不面对现实,活人不能叫尿憋死。

又是一年夏季,旱魔又来折磨小县,百姓又起求雨呼声。

停辇村社首和驻跸村社首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并与智囊班子会商,一定要独揽求雨大权。

抬皇杆的闲汉不知又看中了哪家姑娘好发发赖。他们对去年撞塌店铺津津乐道。

执法队员有的到在四处相看哪颗柳树上的哪根枝干更直更柔韧一些。

张三李四打定了主意,这次没人给吃八盘八碗荤席,想叫撞钟屌们不开。

旦旦奶奶想着再得一笔救济。

范县长下了决心,决不再批什么求雨,他没有第二个书萍可赔了。这一年,他研究县志,在求雨的记载中,他发现一个规律:县官批准求雨都是初来乍到的上任头年,而后便不再批准。他们到不一定都赔了夫人,但肯定在哪方面失了私利。怪不得,小县十年九旱,求雨活动并不多。

这年没求成雨,以后再也没求过,再后来世道变幻,更没条件,这事就成了历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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