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排陌生的农舍前面空地上我的脸上一片茫然，无法想象这里就是曾经生活了多年的家。昔日的知青点早已不复存在，仅仅留下与地面一样平坦的基础。我仔细地环顾四周，竭力把那些尚存的建筑残迹揉进昔日记忆，终于弄明白了前半生中最珍贵的时光确是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度过。眼前的农舍在当年还是一片玉米地，知青们经常从宿舍的后窗跳进地里整几穂青玉米烧吃解谗。废弃多年的房基地上长满齐胸的蒿草，时植深秋许多野草日见枯黄，走个来回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草籽，我没有心思去清理它们，只是在努力在草丛中搜寻曾经的家园留下的点点滴滴。

废墟西侧乱草从中是一个用乱石和杂物填埋的土坑，从位置上可以断定那就是知青点的水井。那是一口年代久远的老井，我们几十号人吃的和用的水都是用井口上的辘轳一下一下地摇上来。记得刚刚来到山村的时候，知青们都觉得水井上的辘轳好玩，谁都想去试着用那个新鲜玩意儿弄些水来，临近井口又让黑了咕咚的老井吓了回来，即使有几个胆大的男生顺着辘轳放下水桶，摇上来时不是桶中空空就是水不过将将盖住桶底。人多的时候我是不会着冒风险去凑那个热闹，没人的时候当然要去比量几下，不知什么时候无师自通的我竟然可以把辘轳摇得飞快，而且可以毫不费力地摇上满满一桶水来。凭借这个本事，我经常赖着脸皮把不知穿了多少日子的脏衣服塞进女生的洗衣盆，然后提来几桶水，就当是加入互助组的投入，再一本正经地谢谢姐姐妹妹。知青点中的男生们最可以炫耀的事情大概就是有女同学帮忙洗衣服，有人肯帮我这个忙更是值得吹上一通的大事，要知道以我为首的几个知青懒得出奇也邋遢得出名，经常把脏了的衣服收进衣箱，日后用来换下身上更脏的，久而久之件件衣都看不出本来颜色，衣箱差不多成了垃圾箱。

我对那口老井另有一番别样情结，有时甚至觉得它可以慰藉心中莫名其妙的空虚。每当晚上收工回来，知青们都蜂拥在老井附近打水洗漱，我却常常一个人坐在在餐厅外边看老井和落日。傍晚时刻，三面都被大山包围的知青点和散落的农舍早早没入山的阴影，渐渐变成血红色的夕阳总是顺着大山的西坡滑到老井上方，然后不慌不忙地沉入远方天地交界的地方。炊烟和落日衬映着辘轳的影子，让我一次又一次陶醉，也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迷茫……。

离开那口被埋没的老井，昔日知青点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我的脑海里忽然泛出知青生活中最为悲壮的一幕，人也回到了从前。

经过几轮回城浪潮之后，一同插队的三十多名男生多数完成了接受再教育的课程回城了，知青宿舍里失去了往日的喧闹，我们几个不幸的男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成了最后的守望者，士气低沉是情理中的事儿，冬日里常常睡到太阳老高才肯爬出被窝。一天，驻点贫农代表老早就敲窗子喊我们起床，让我们整理宿舍卫生迎接新知青入点，报酬是每人记上一个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等社员日工分。午后，大队干部围着宿舍转了一圈，对我们的劳动成果表示了认可，却又觉得缺点喜庆氛围，于是弄了彩纸和笔墨让我们把空荡荡的门厅和被烟熏黄的墙壁装饰一下。我们剪了许多小彩旗用纸绳连起来挂在大门口，还写了一大叠标语到处张贴。标语的内容是我们几个人胡乱杜撰的，除了一些时兴的政治词句之外也有哥几个的即兴宣泄，诸如“欢迎你，来至家乡的弟兄们！祝贺你们成为知青点新的一分子！”等等。更为显眼的是正对大门口的墙壁上一块方方正正的彩纸上写的是“君自故乡来，应知家乡事，听说要招工，不知是何日？”，那位大队干部看到了标语，摇了摇头又不可置否地走开，新知青们看了后也只是觉得几位老大哥很是好玩，没有一点点的同情。其实和我们刚到山村时一样，新鲜还不够呢，怎么会知道这些被淘汰者们苦与痛，何况我们压根儿也没指望谁的同情。

我认出了当年知青宿舍的餐厅所在，又感受到了当年回城评选的紧张气氛。那一个晚上就是在这个小小的餐厅里，十三名贫下中农代表用写纸条的方式决定了我的命运。然而我不是那个唯一，同样得到十三名代表同意被选送进城读书的还有一位插队不久就入党提干的新知青，而且我们两人中只能有一个幸运者。面对选拔结果谁都不再发表意见，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绝望地看着每一张面孔，感到周身的血全涌到了脸上。忽然，我神差鬼使地站起来慷慨陈词，至于说了些什么今天也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是对那些天天都讲在扎根农村干一辈子却无时不在找机会回城的伪君子们表示愤慨。已经忘了是哪个地方推出的知青典型，也不知那个典型有过多少革命经验和先进事迹，我只记住了那句扎根农村干一辈子的革命口号。大家都在讲扎根，都要在农村干一辈子，到头来往往是喊得越响亮的人走得越快，而且还要镀上层层金色闪亮亮地离开，这样的扎根岂不是在愚弄我们这样心眼太实的人。没等我讲完那位新知青就放声大哭起来，当晚的会议草草收场，选举没有结果。几天后我接到了入学考试通知书，听说是公社党委书记知道了这事儿，立即拍板全公社的知青党员要做扎根农村的模范，一律不得参加当年的回城评选活动，我这才真的松了口气。

离开山村那天早上，我把伴陪多年的洗漱用具统统扔上屋顶，已经铺零碎了的褥子干脆烧掉，有人说要犯什么忌讳的，我却以为是送走昨天的最好方式。后来，只用一根麻绳将那床薄被系起来扔进大队送我去火车站的拖拉机拖斗，简单的和几位送行的大队领导道过别后爬上拖拉机。拖拉机不紧不慢的在乡道上颠簸，我默默注视后面的大山和村庄，那排熟悉的房子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从视线中消失。那一刻头脑中一片内空白，人也变的麻木，没有什么兴奋，也没有悲哀。回城后时常惦记回来看看大山，再来知青宿舍找寻往日的苦辣酸甜。可是，我回来了，曾经的家园却没了......。

-全文完-